书城文学中国十大古典喜剧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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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看钱奴(1)

(原着)[元]郑廷玉

曹州有一个名叫周荣祖的财主,娶妻张氏,生养了一个儿子,取名长寿。他的祖父周奉记信佛吃斋,花钱盖了一座寺院,每天都在里面看经念佛,祈求佛祖保平安。周荣祖的父亲只知贪图享乐,从不积善修德,因修筑住宅需要木石砖瓦,而又不愿别处采买,便拆毁了父亲建的佛院,住宅刚一建好,周荣祖的父亲就患了重病,医治无效一命呜呼。

父亲死后,周荣祖便一手当家。这时家业虽不如爷爷在时兴旺了,但家底还是比较丰厚的。

从小在私塾先生那里受到正统的儒家教育,学成了满腹诗书文章,树立了鹏程万里之志。周荣祖一心只想: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想通过科举考试走上当官发财的道路,去施展自己的才华,干一番大事业,为皇帝效忠,也为家族争荣。

这一年的春天,周荣祖听到朝廷每举行进士考试的消息,高兴得几天合不拢嘴,他早就盼望这一天了的到来。

晚上与妻子张氏商议道:

“娘子,我准备去京城参加今年的进士考试,你同意不同意?”

张氏不愿耽误丈夫一生的前程大事,她怎能不同意,但她又不忍与丈夫分离,还想跟在丈夫身边,好对丈夫的生活起居有一个照应。她便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周荣祖说:

“荣祖,你带着长寿孩儿与我一块儿去,好不好?”

“好倒是好,只是咱这个家谁照看呢!还有祖父积攒下来的那些金银财宝,也携带不去,怎么办?”周荣祖摇着头,沉吟着。

张氏倚偎在丈夫怀里,轻轻抽泣起来,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周荣祖的胸口上。周荣祖见妻子伤心成这个样子,一时乱了方寸,毅然地说:

“好吧!好吧!娘子,我就带着你和孩儿一块去。家中的房屋院落,就让仆人们看守着。我与你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就回来了。要是能够得个一官半职,改换门庭,光宗耀祖,不是一件大好事么。”

张氏见丈夫同意带自己去,顿时破涕为笑,非常高兴笑着说:“我这就去收拾行李,明儿与你一同上京。”说罢,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忙着收拾行李去了。

周荣祖趁黑将祖父积攒下来的几坛子金银财宝悄悄搬到后屋墙下,挖地三尺,埋了进去。

第二天一早,周荣祖一家三口便离开周家庄,上京城参加进士考试去了。这一去不打紧,惹出一场如梦如幻的大变故来。

曹州有个光棍汉叫贾仁。他自幼死了爹娘,既无兄弟,也无叔伯,连半个可以投靠接济的远房亲眷也没有。他孤零零的一人住在城南那废弃的破瓦窑里。照理说像他这样有力气的五尺汉子,凭力气该不愁吃喝,可他却偏偏好吃懒做长着一幅歪歪肠子,总想占别人的便宜。时间长了,人们嫌弃他人穷志短,背地里都称他“穷贾儿”。

曹州附近有一座东岳灵派侯庙。因其灵验,远近四方来烧香进贡的人,络绎不绝来朝拜。贾仁也经常到庙中来顶礼膜拜,祈福求财。灵派侯对贾仁的为人,早就了如指掌,也极为反感厌恶,因此迟迟不肯赐福与他。

灵派侯为了检验一下贾仁的心地是否真的善良诚实,一如他自己所说。加上有一笔偶然的财源,灵派侯决定试一试他。

这一天,贾仁替别人家做短工打墙,打了半堵,觉得气力不支,便停下来歇息。这里离灵派侯庙很近,贾仁便又趁机到庙中来向神灵诉苦求福。他两手空空地走进庙中,因为没有香烧,便只好捻一把土做香,然后便双膝跪下,向灵派侯诉说道:

“过往得到神灵,我叫贾仁。特来祷告,求您可怜可怜我,我贾仁也是一世人,偏偏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上的、无那晚上的。天为被,地为床。一到寒冬,便只得烧地卧、热地眠。天呐!你也睁开眼睛看看吧!这真穷死我贾仁了。上圣,我也不求大富大贵,只要有一点小小的富贵就行了。我一旦得到了些小富小贵,我会广行善事、广种福田、盖寺建塔、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说着说着,贾仁觉得身体困乏得很,便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贾仁刚一睡着,灵派侯便把贾仁的魂魄摄过来。灵派侯看着贾仁的魂魄,问道:“你就是贾仁么?你为何屡屡在我的庙堂之上怪天怨地、怨恨神灵?你说,你到底是什么缘故?”

贾仁慌忙双膝跪下,朝灵派侯拜了又拜,战战兢兢地说道:“上仙可怜可怜小人吧!小人怎敢怪天怨地?小人只是想,我贾仁生于人世之间,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上的,无那晚上的。烧地眠,热地卧。穷死我贾仁了!求上仙可怜可怜,只要给我一些小小的衣食富贵,我贾仁也会斋僧布施,广行善事,什么盖寺建塔、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我都舍得。上仙,只求您可怜可怜!赐给我一些小小的富贵吧!”

灵派侯审视着贾仁,一字一顿地说:“贾仁,你说得倒是好听!只是你能说到做到么?”

贾仁忙拍着胸脯,发誓说:“告上仙,我贾仁若有半句假言,情愿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灵派侯点了点头,说:“既然这样,上天有怜爱生灵的美德,暂且赐予你些福力吧!按说你应该冻死饿死,我看见曹州曹南周家庄有一人家,他家祖宗所积的福力阴功,本可庇荫三代!可因儿辈一念之差,犯了点小错,该受些责罚。我如今就将他家的福力,暂且借给二十年。二十年满之后,你再拱手交还给周家主人就是了。”

贾仁只听说要给他福力,哪还有心思细听后面的话,慌忙叩下头去。喜不自胜地说:“多谢上仙救济提拔之恩!我这就做财主去。”说着便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得意忘形地说:“我要是做了财主啊!就穿一身好衣服,骑上一匹好马,往它屁股上抽它一鞭子,那马便发疯似的跑起来……”

“做什么?”灵派侯厉声呵斥道。

贾仁自知失口,忙抵赖说:“没……我没说什么。”

派侯说:“我只是把别人家的财富暂时借给你,让你掌管一段时间。”

贾仁问道:“上仙!不知借给我多长时间?”

灵派侯说:“借给你二十年,到时候你要仍旧还给人家。”

贾仁这下听清楚了,急忙说:“上仙,反正是个借字,求您无论如何再可怜可怜我,多借给我些时间吧!横竖是个小字儿,您在上面再添上一画,借给我三十年。可好么?”

灵派侯厉声说:“住口!我知道你这家伙是得寸进尺,不会知足的。我问你,你知道为什么桃花三月放、菊花九月开么?看你穷得可怜,暂且借与你二十年福力。二十年之后,你要如数交还原主,常言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上天若不降严霜,松柏也不见得比蒿草强’,神明若不显示报应,行善的反而会不如做恶的。我送你几句话,你可记牢了,‘莫瞒天地莫瞒心,心不瞒时祸不侵;十二时中行好事,灾星变做福星临,”他朝贾仁挥了挥手,接着说,“你去吧!别推说在睡里梦里,将我的话一句也不听。”说罢,便将贾仁使劲一推,便消失在冥冥之中。

贾仁猛然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原来自己还是靠着廊柱睡在屋檐下。想起刚才的梦。他好不惊奇地说:“哎呀!我怎么还睡在这儿?哦,原来是一场黄粱美梦!不过,刚才上仙分明对我说,要将周家庄一户人家的福力借予我二十年。”他一骨碌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立刻显出几分得意来,“嘿嘿,我如今便去做财主去了!”

贾仁回到工地上,继续打他的墙。在挖墙根时,刨出几个大坛子,揭开盖儿一看,里面全是黄黄的金子和白白的银子,看着这些黄灿灿、白花花的东西,贾仁的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

当下他便瞒着主人悄悄将坛子搬回到自己家中。关好门窗,哗啦啦将几坛子金银全倒在地上,一个一个摸了又看,看了又摸,然后又一个一个捡起来装进坛子里,小心翼翼地将坛子埋藏在自己的床底下。

贾仁晚上睡在床上高兴得一夜都不曾合眼。

第二天,他先去扯了些布料,做了几件新衣服。然后便请工匠拆掉了自己破烂不堪的茅草棚,盖起了一座像模像样的大房子。接着,他便开始买田置产,经营生意,让钱生出更多的钱来。

他先办起了一个典当铺,因为自己不会算账,便雇了一个老秀才陈德甫为他管理账务。随后不久,他又相继办起了粉房、磨房、油房、酒房等手工作坊。还开了一家酒馆,雇用店小二负责经营。

他的生意越做越兴隆,越做越红火,家中的钱也越攒越多。几年功夫,他便真的成了一个有万贯家财的大财主。

村民们对贾仁的暴发,自然也有不少怀疑,不知道他为什么从一个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的“穷叫化”一夜之间变得那么有钱,但大家既不见贾仁偷,也不见贾仁抢,便只好认为是命中注定该他时来运转,发迹变富了。

令陈德甫不满的,是贾仁那种不可理喻的贪婪与吝啬。贾仁虽然已有万贯家财,但仍然贪得无厌,别人的东西他恨不得掰开人家的手夺过来。而自己的东西却舍不得给人。要是有人问他要一贯钱,就如同抽他一条筋一样,要心痛好几天,更不用说花钱去盖寺建塔、修桥补路了。这样,贾仁的悭吝也很快就出了名,人们当着面虽然都叫他“贾员外”,可背地里又给他送了一个外号叫“悭贾儿”。

贾仁得到意外之财不久便有人为他做媒说亲,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贾仁是要什么有什么,唯一的缺憾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老婆一直没有给他生一个儿子。眼看着自己的岁数越来越大,想要自己的亲生儿子看来已不大可能了。这怎能不让贾仁心急火燎,忧心如焚呢!他攒下这么大一份家业,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为着谁来?若没有人继承他传给谁去!

贾仁越想越着急,终日瞅着老婆的肚子发愁,可那肚子就是不鼓起来,没办法。贾仁终于放弃了对老婆的希望,决定抱养一个孩子慰藉自己的晚年。二来也是要靠他来继承自己的家产,这件事他已吩咐账房先生陈德甫好一阵子了。可陈德甫至今还没有给他回话,不知是怎么回事。

其实,陈德甫已给贾仁留心好久了,可一直没有找到中意的小孩。陈德甫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办事稳妥可靠。他早年也曾攻读诗书,研习经史,不幸父母双亡,又没有给他留下什么财产。

陈德甫为生活所迫,便只好废弃学业,去给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做私塾老师。贾仁发家以后,看中他忠厚老实,便雇请他做了自己的先生,负责管理他的典当铺,也兼管一些家事。自从上次主人吩咐他物色一个孩子以后,他便四处打听,经常留心着,又托付酒馆的店小二帮他留意,一见到合适的,便通知他来看人。

这几天都下着大雪,陈德甫呆在铺子里没有出门。今天他觉得心慌,便决定到酒店去看一看有没有消息。

雪比昨天下得更大,漫天飘舞的雪花,早已把大地打扮成银装素裹;那洁白的雪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酒店的小二一早起来打开店门,见又是一个卖酒的好天气,打心眼儿里高兴。他搬出一缸新酒,先舀出三杯,供放在店堂正中神龛下的一张桌子上,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祷告说:“招财招利的土地神,愿我的酒一缸比一缸好。”

小二站起身来,去门外檐下挂起做招牌用的酒幌子。雪地里有两个大人带着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朝酒店走来,三个人衣着薄,脸和双手都冻得通红,尤其是那个小孩,依偎在妈妈怀里。冻得全身都在瑟瑟发抖,颤抖着声音不停地说:“妈妈,我冷!妈妈,我冷!”

母亲把孩子抱得紧紧的,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壮着胆儿朝店门喊道:“店里有人么?”

小二答应着,赶忙走到门口,不及说话,客人先朝他作了个揖,说:“小二哥,有礼了。”

小二忙热情地接过话说:“免礼,免礼!快请到店里来坐着吃酒,暖暖身子。”说着便走到灶台边准备为客人热酒上菜,嘴里还一个劲儿热情地问道:“客官,这么冷的天!您从哪里来呀?”

可那三个人仍然站在门口,说:“哥哥,我没有钱买酒吃,小生是个穷秀才。一家三口从洛阳探亲回来,不想遇着这场大雪,身上无衣,肚里无食,一路上只见您这儿的门开着,我孩儿冻得不行,我便只好大着胆儿来打扰哥哥。望哥哥可怜可怜!让我三口儿在您这儿避一避雪吧!”

小二这才放下手中的活,重又走到门口,见门外果然还站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冻得直打哆嗦的小孩。嘴里忙说:“天冷,快请夫人和公子到店里来坐。”说着便将这一家三口让进了店里,端来一盆旺旺的炭火,让他们坐着烤。

这一家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去京城赶考的秀才周荣祖和他的妻子张氏、孩儿长寿。他们一家高高兴兴赶到京城,谁知周荣祖时运未济,三场考试下来,竟然都榜上无名。于是一家三口只好沮丧地回到曹州家园,回到家来,也事事不如意。尤其让周荣祖感到棘手的是,他临走前埋在后屋墙下的几大坛子金银财宝,也被人盗去了。

从此家计日渐艰难,衣食不济,入不敷出。熬了一两年苦日子之后,家中衣食柴米罄尽,实在难以维持生计。没办法,周荣祖只得带着妻儿离乡背井,去洛阳寻找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叔,想求他接济接济。一家人疲惫不堪地到得洛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不知表叔又搬迁到什么地方去了。辗转找了几个月也没有找着,眼看天气越来越冷了,一家人身上都很单薄,便只好又风餐露宿往回赶。

还不到家乡,便下起了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一家三口又冷又饿,实在是难熬。周荣祖三番五次地去敲那些大户人家的大门,总是吃闭门羹。没办法,一家三口只得又拖着饥饿的身子顶风冒雪往回赶,好不容易走到了小二酒店的门前,见门开着,张氏便说:“荣祖,我与孩儿实在走不动了,你去那酒店里讨个方便,让我们进去避避风雪吧!”周荣祖答应着,于是便发生了刚才的那一幕。

小二看着这一家三口围着一盆炭火,恨不得将身子都赴到火上去。手虽然烤热了些,可身上还在发抖。不由得生出一种怜悯之情,叹息着说:“你看这三口儿,这么大冷的雪天,穿得这么单薄,又饿着肚子,怪可怜的。哪里不是积福处,我早上供神用的三盅利市酒,就给他们吃了吧。让他们驱驱寒也好!”这么想着,他便朝周荣祖喊道:

“喂,秀才,你过来,我与你盅酒吃。”

周荣祖只听见小二哥喊他去吃酒,忙走过来摇着手说:“小二哥,我哪里有钱来买酒吃?我只在您这避避风雪就走。”

小二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见你身上单寒,给你一盅酒吃。”

周荣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睁大了眼睛望着小二,问道:“哥哥说不要小生的钱,就这样白给我吃?”

小二点了点头,说:“是的!”

“这样的话,小生多谢哥哥了!”周荣祖说着朝小二作了个长揖,便接过酒杯,仰着脖子一口喝了个底朝天。嘴里忙不迭地称赞说:“好酒!好酒!我这杯酒一下肚,就觉得浑身都热乎乎的,像加了一件新棉袄一样。谢谢!谢谢!”说完又朝小二拱了拱手,乐不可支地回到了炭火边。

张氏见丈夫吃了酒来,脸上泛起了红潮,心里也乐滋滋的。便问道:“荣祖你买的酒好吃么?”

周荣祖忙分辩说:“娘子,我哪有钱来买酒吃!是小二哥见我身上单寒,可怜我,给了盅酒我吃。”

张氏说:“哦,原来是这样,难得小二哥这样好心肠。荣祖我这会儿身上也冷得不行,你想个法子再去问小二哥讨一盅儿酒给我吃,好么?”

周荣祖有些为难地说:“娘子,怪难为情的,我怎么好向人家开口呢?”嘴里虽这么说,人却已走到了小二的灶台边,弯着腰朝小二鞠了个躬,说:“哥哥!真不好意思,我娘子见我吃了酒,便说她这会儿也冷得难挨,想向您讨盅儿酒吃,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