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君立刻觉得一颗心如同落在冰窖中那样。一国之主啊,啐口唾沫下地都会被人当成金子的天之骄子,竟然连一个柔弱的女子都保全不了!伴着这样一个昏君懦夫,自己还有什么幸福可言!但是也正因为元帝的不足为恃,使昭君更深刻地认识到,等待元帝开口是没有希望的,必须自己拿出主意,开诚布公地说个明白。“陛下,”她感到一股苦涩的泪直往肚里流,喉咙发干,嗓音也变得格外的生硬,“覆巢之下,必无完卵。北番一旦入寇中原,将使多少生灵涂炭,我百八十年的大汉江山只怕……”
听到这话,元帝的脸色变得惨白:“我没想到自己完全信赖的这些朝廷命官,关键时候竟然如此懦弱无能、贪生怕死,而且还和北番一个鼻孔出气,也主张昭君出塞。我发怒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空有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能退得了番兵?都是些畏刀避箭的,你们不想方设法出力退兵,却要娘娘和亲?你们一个个白拿了皇家俸禄,却不为国效忠,为君分忧!太平时候,你们一个个到处卖弄自己的功劳,真有了事情,你们倒缩头缩脑,一筹莫展,让我的娘娘去抵挡!”
元帝向昭君讲述了起来。
大臣们见触怒了龙颜,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轻易开口。五鹿充宗身为尚书令,对此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无奈何只得壮着胆子继续说道:“他北番国说陛下过分宠爱明妃娘娘,荒疏了朝政,已经耽误了国家兴旺。要是陛下不把昭君娘娘让给他,他就要兴兵讨伐了。臣想陛下一定不会忘记纣王灭国是因为宠爱妲己吧?”
元帝听了这最后一句话,勃然大怒:“你怎么胆敢把我比作商纣王?我没有给娘娘盖什么摘星楼!你们怎么不学商代名臣伊尹,他帮助汤王建立国家,立过汗马功劳,却偏说武王伐纣?你怎么也不说咱们大汉开国功臣张良,是他辅佐高祖建立这等基业?你们锦衣玉食,乘肥马,卧轻衾,逢人就夸耀你的宰相王侯,国家有了危险,你们一个个就愁眉苦脸,没了本事,倒叫她一个瘦骨伶仃的弱女子去经受塞外风霜,你们就不害羞?”
这一顿痛骂酣畅淋漓,元帝发泄了愤懑,又不禁暗自伤悲。自从那一个夜晚偶然见到了昭君,元帝就始终如痴如醉,深情不减当初,昭君对他温存体贴,他对昭君更有说不尽的依恋。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开昭君,更不忍心让她出塞到朔漠寒地,可是,高皇定的规矩又不能任意毁破,公主太小,只能嫁宫女和亲,现如今他番王点名索要明妃,我有意不给,可又抵挡不住他的武力要挟。元帝思前想后,感到明妃是没有希望留住了,就愣坐在那儿,半晌沉默不语,只时而沉重地叹息两三声。
五鹿充宗见皇帝不再发作,也不言语,心里就有些发毛。再看皇帝的脸色,怒气并不像刚才那么盛,但分明又笼罩上了一种悲哀的表情。五鹿充宗知道皇帝也做了最坏打算,就进一步说:“陛下,咱这里兵甲不利,又没有猛将和他相抗衡,把娘娘嫁给他,偃刀息兵,也救了一国的生灵。”
元帝本来在情理上考虑已心有所动,但听见这五鹿充宗再三再四地替北番说话,那好容易强压下去的火气又禁不住爆发了:“昭君与你们有什么生死怨仇?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把她送出塞外?你们白佩金章紫绶,朱门里头也只会依红偎翠,罢了罢了,满朝文武不少的都变成了投降求荣的毛延寿!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白白地拥有中原四百州,现如今倒真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谁能为我分愁解忧?”
五鹿充宗是不敢再冒风险了。这时石显发了言:“陛下,北番使节现在正守在朝外等待召见。”
“罢罢罢,唤他进来。”
北番使节见传唤,趾高气扬地上得堂来,全然不顾汉朝礼节,见了元帝,只打了一个拱手,就大声大气地说:“呼韩耶单于差臣南来奏汉朝皇帝,北国与南朝自来以结亲和好,我主番王曾两次派遣使节前来汉朝进贡求娶公主,两次都未被应允。现在毛延寿将王昭君的美人图献给了我主番王,番王特地派臣来索要王昭君为王后,以息两国刀兵。陛下若不肯依从,俺番国有精兵百万,几日之内将南下与汉朝交兵,以决胜负,伏望汉皇允准昭君出嫁,以成两国之好。”
汉元帝听了这番威胁的话后,很觉不快。他环视朝廷上下,见自己平时宠信的权臣一个个闭口不言,藏头缩尾,袖手旁观,好像利箭射穿了大雁的嘴,连咳嗽一声也没人敢。元帝按捺住怒气,吩咐左右:“先带使臣到馆驿中歇息去吧,一时之后再给使节回话。”
番使走后,汉元帝面对着一朝敛声屏气的文官武将,厉声痛斥:“没曾想到你们竟这么平庸无能!一个番使就吓得你们面如死灰,噤若寒蝉,任凭北番如此猖狂。如今北番已陈兵塞外,你们文武大臣商量商量,有计出计,有策献策,看怎么才能退了番兵,免得教昭君和番。”元帝说罢,见左右仍是鸦雀无声,不禁怒喝道:“你们大概都是欺负娘娘软弱善良,要是当年吕后在世,一言既出,看你们有哪一个胆敢违拗?都像你们这样,那以后用不着文官武将来治理国家了,只需要一些漂亮女人就足以平定天下了。你们为什么总是不开口?有什么计策你就快快讲出来,我这里又没有煎人的油锅,你们怕什么?我向来以为文臣能安社稷,武将能平定刀戈,谁想到你们只会三拜九叩,山呼万岁,弄得一路烟尘滚滚,朝廷上也只会诚惶诚恐,唯唯诺诺!”……
昭君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真希望他能像他的祖辈汉武帝那样拍案而起,亲率六军奔赴疆场,用他那非凡的号召力,激起士兵们的勇气,将北番一举荡平,扫庭犁穴。然而,她失望了,他的脉管里虽然奔流着他祖辈传给他的血液,却因数十年的安娱冲淡了成份,淡得连抬起头来看一眼昭君的勇气都没有了。此刻,昭君最后的幻想也破灭了,她完全明白了元帝的心意。自古以来,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自己一家老幼深受皇恩,绝不能因自己一人而使北番妄动刀兵,残害大汉百姓。这些昭君都思之已深,眼前昭君虽生而无味,并且连死也得死到国外,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直到现在,元帝仍没有想到那迫近的离别,将是一种多么可怕,多么令人难堪的事,把自己的妃子奉献于敌为妻,这对皇室的尊严、皇上的权威会产生多么大的影响!直到现在元帝仍沉浸在幻想之中。很长时间没听到昭君的声音,他甚至想象出昭君被惊骇呆了的模样,于是他用梦呓般的声音说:“梦月,别这样,也许明天朝中会有哪位武将领兵去征服北番的。”
“陛下是安慰我,还是试图安慰自己呢?陛下,不可自欺欺人了。妾既蒙厚恩,当以死报国。妾自愿前去和番,息得刀兵,亦可留名青史,望陛下多多保重!”昭君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那潜伏的痛苦忽然像一股决了堤的急流,一霎时就倾注到她的心头下,昭君忙转身走了出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汉元帝才发现地上留下的玉连环坏了一个,他忙一把抢在手中,哆哆嗦嗦地试图对接上,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碎了的东西是难以重新捏合的。终于,他像是才想到这个道理,慢慢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双手。几名太监应声走了过来。元帝吩咐道:“将娘娘送到驿中去,告诉番使,明早朕去灞陵桥送爱妃一程。”
这时,宫外清晰地传来凄清而单调的梆子声,它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地逐渐消失在寂寞寒冷的夜空中,最后只留下一缕断断续续的回声在宫中颤抖着。
瑟瑟秋风,潇潇秋雨,吹得元帝的心冷,滴得元帝的心碎,眼前的三千文武,分明是木雕泥塑,迎接的番使,好似小鬼阎罗。
灞陵桥上,披貂裘,着胡裳的王昭君,怀抱琵琶,弹奏着一曲《哀郢》,琵琶声伴随着呜咽的流水,回荡在人们的心头。大汉的文武百官羞愧得头也抬不起来。琵琶声哀怨悲伤,如泣如诉。突然“嘣”的一声,八根筋弦全部都断了。昭君从容地将琵琶递给身边的宫女,取过换下来的汉宫装,一件件地抛到灞陵桥下。
元帝觉得眼睛里迷迷蒙蒙的,脑子里糊里糊涂的,他身不由己地走上了灞陵桥,手中托着昨夜昭君遗下的玉连环,碎掉了的那部分已用金镶好,他将它捧到昭君的眼前,说不出一个字。
昭君的心里一热,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轻轻地对元帝说:“环断了,即便接上也不再是原来的环了。”
元帝似乎没听懂,轻轻拉过昭君的手,将玉环放在她的手心上。这玉环还带着他的体温,昭君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想想这段时间君王对她的爱,临别时他竟然还能来送自己,于是她握紧了这对玉连环,两行清泪无声缓缓地爬过那略显憔悴的面颊。元帝忙捧上一杯酒,发誓般地说:“爱卿,朕一定要接你回来,在这浊世之中,有谁能知道你我的心呢?”接着,他又加重了语气,显出少有的严肃和认真,“梦月,你我交好虽百日,却能托知己于形迹之外,寄神交于方寸之内,今日为外侮所迫,自断一环,三年五载后,朕必修好此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