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快快平身,寡人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元帝走过来,伸手将昭君拉起,揽在怀里。
昭君长这么大,如此被陌生异性揽抱还是第一次,而且是这样突然,她的心“扑通、扑通”一阵狂跳。待她渐为镇定的时候,才第一次认真地看清了这个掌握着人间生杀大权的真龙天子。那微微浮肿的金鱼眼,带着笑的目光不停地在她身上滚动着,使她觉得有些不安和慌乱。不过,他那红润的大手,仿佛别有魔力,像块磁铁似的吸紧了昭君的手,彼此传递着温暖,渐渐地昭君摆脱了窘境。
“爱卿,”元帝低沉而柔和地说,“家中还有什么人?有什么烦难,朕替你做主。”这亲切的问话,使昭君感到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圣上毕竟还是英明的……昭君想到这儿,含笑地说:“妾家中尚有隶属民籍的老父和未总角的小弟。”
元帝的眼里闪过两朵狡黠的笑意:“爱卿,我就封你为明妃,你的老父还属民籍么?”
“这,这,陛下如此深恩,妾身不知如何……”
皇家侍卫前去捉拿毛延寿,却不想毛延寿早已闻风而逃,投奔北番国去了。
当时称雄北番的是呼韩邪单于,他善理兵政,有精兵十万,国力在中原汉朝之上。北番国以射猎为生,能征善战。
当年的冒顿单于曾围困汉高祖于白登山七天七夜,后来还是采用刘敬的和亲之策才偃息了两国刀兵。自此,两国有了甥舅之亲,边境才安宁下来。只是按照旧例,每个单于即位,总要向汉朝求娶一个公主,毛延寿知道就在前些时候,呼韩邪单于还派遣了使节带了厚礼南下进贡,要求迎娶公主。汉元帝以公主年幼为辞,未曾答允。
单于求爱受挫,心里老大的不自在,不免生有怒意,心想:就算公主年幼不及婚嫁,那汉室后宫,佳丽粉黛不计其数,就不能送我一个以成和亲之策?偏偏硬生生把使臣给赶了回来,单于感觉脸面上颇有些过不去,便有发兵南侵之意,但又怕这样一来,延续了好几代的边疆友好会断送在自己手里。况且,一旦狼烟四起,于敌于己都多有不利,估量再三也理不出个头绪,只好看形势发展再做定论。
这时候,看门守兵通报说有个汉朝大臣求见。番王令召其进宫,毛延寿施了些礼节以后,自报家门:“我是汉朝中大夫毛延寿,有要事特地前来报告大王。”番王打量了一番来者,见他风尘仆仆,疲倦中有掩饰不住的惊慌与奸滑,他奇怪地看着来者手里捧着一幅画像。这时,毛延寿又开口说道:“前些时候,大王派遣使者到汉朝求娶公主,汉王违反先例,不肯嫁女出塞。这图中的美人叫做王昭君,情愿代公主出番,嫁给大王,可是汉王又舍不得,不肯放她出行,我再三苦谏,要汉皇不可重女色而失两国之好,汉王不但不听劝阻,反而要杀害我。因此,我带了这幅美人图,前来呈给大王。大王要根据画像,点名向汉王索求王昭君。”说完,把手中的画轴献给了番王。
呼韩邪单于命左右展开画幅,只见上面婷婷玉立着一个似仙如神的绝色女子,冰肌玉容,丰姿绰约,惊呼道:“世间怎么能有这么漂亮的女子!”番王被画中人深深地迷住了,心想,如果能得到这样的美人做妻子,那才不枉此生。于是,他挥笔写成一封国书,派遣了一名官员,带了不少随从,前往汉朝索求王昭君出塞和亲。并且威胁说,若汉王不答应,不久之后,就要举兵南下,夺取大汉江山。使臣出发之后,番王为施加压力,亲自点兵带队,携带了刀枪和弓箭,以打猎为名,向边境移动,以便探察汉室的动静,必要的话,就兴兵讨伐,无论如何也要得到王昭君。
进入初夏,今年宫中的头一件大事是过五月初五端午节。早在十来天前,汉元帝和王昭君泛舟太液池时,昭君忽然记起再过几天便是五月初五了,这个日子在楚地非同一般,三闾大夫屈原,这个最为楚地百姓敬爱的先贤,就是在这个日子沉入汨罗江的,为了祭奠屈原,乡民们自动在这一天做糯米凉粽,抛入水中,表达自己的心意。元帝为了博美人欢心,便令宫中有头脸的人物都要到渭河边,一祭先贤。
五月初五一早,昭君就起身梳妆了。皇上原已许诺,下了早朝就来伴她前往渭水,此刻红日已高三丈透,却也不见人影,莫非……
上次,呼韩邪单于带甲十万陈兵阳关,声称愿为汉婿,请汉公主下嫁。元帝好不容易才以公主尚幼为辞,推掉亲事,难道呼韩邪单于又出了什么新花样?自从上次没能抓住毛延寿,据说他已潜往塞外,昭君便感到事情还没有完,这两天又总是心惊肉跳的,不是个滋味。别要出些什么事吧,一想到毛延寿,昭君的心便乱了,最初见到他的情景又浮现在昭君的眼前:……毛延寿无声地笑了,语意深长地说:“画像至关重要的是点睛,留睛不点,是因为一点千金、一点万金啊。皇上身边的傅昭仪若非我当初赠她一双美目,现在如何能夺冯昭仪之宠?昭君姑娘乃明白之人……”
听到毛延寿这近似无赖的解说,看到他那卑鄙不堪的神情,昭君一下子全明白了。想不到天子脚下,也有人敢公然纳贿,竟敢以画像不点睛为要挟,逼人行贿!昭君自幼饱读诗书,特别敬仰先哲屈原大夫的刚正、廉洁,似这等肮脏卑下的交易,昭君怎能容忍!她压住心头的愤怒,深沉地说:“原来点睛尚有如此多的奥妙,我王嫱虽为一介民女,却也知道嗟来之食不可食的道理……”
毛延寿凉了半截,一股无名的怨恨如同阴冷的寒雾,在心底翻滚,膨胀起来,他立刻强颜作笑地说:“姑娘请留步,我让画师成全姑娘。”
只见画师立刻用画笔在左眼眶里点了个较小的墨点,然后将画笔在清水中浸了浸,稀释了笔尖上的墨汁,又在右眼眶里点上个较大的淡淡的墨点。
昭君顿时明白了毛延寿恶毒的用心。只见画上的美人左目小,作目眇之状,右目黯淡少神,木然无光,连中中之姿也没有。一种被侮辱的委屈、悲愤像潮水一样涌上昭君的心头,她强行压抑着,保持着自己高傲、骄矜的神情,鄙视地扫了毛延寿一眼,转身走了。身后传来了毛延寿一阵刺耳的奸笑……
“爱卿可是身体不舒适?”一只温暖的大手按到昭君光洁的额角上,很久很久没有拿开。
昭君猛地吃了一惊,但随即想到必是元帝来了,正打算站起身来,另一只有力的大手又按在了她的肩上。
昭君抬起头看着元帝说:“妾并无不适。”
元帝点了点头说:“倒像是没什么,不过我已经进来很久了,你一直呆坐着,朕能不忧虑么?爱卿既有不适,宫中近来事情又多,今早就别出去了。”
昭君是个极敏感的人,见到汉元帝眼中所现出的阴暗忧郁之色,使她心里隐隐作痛,“陛下,”她问,“有何难以消解之事,这样不快活?”
今日早朝,匈奴呼韩邪单于的使者,手持昭君的画像,声称要娶此宫女为妻。满朝文武均知元帝已纳之为明妃,却无一人能分君父之忧,反而纷纷请将昭君送出掖庭和番,保得自身的荣华富贵,虽然元帝力排众议,斥退了番使,但国势微弱,倘若那番主再来强要昭君,唉,那便是心有未甘而无可奈何了。这种难言的抑郁最不易排遣,本想一诉隐衷,可是话到口边,又想到此事与昭君关系甚大,况且她又是个极敏感的女子,何苦惹得她伤心、惶恐?她柔弱如此,何忍心去加重其负?为此,他极力做出眉目舒展的样子,笑道:“一切都好好的,你为何瞎猜?”
“难道是妾看错了?”昭君将信将疑。
“不过朝事纷杂,与你等毫无关系,并非什么难消的心事。”
这样的解说分明是欲盖弥彰,昭君心里明白朝廷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而元帝又必有不可说的苦衷,自己就不该再追问了。昭君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说:“如此便好。”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样。
然而,这些神情的瞬时变化,没能逃脱元帝的眼睛。一方面固然是因元帝阅人无数,经验丰富,另一方面便是因为昭君心地纯洁,不会撒谎。也许正因如此,元帝才更为喜爱昭君。美人冯昭仪也外貌美,然而她的艳美中夹杂着一种极度的自私。一次当供观赏的猛虎扑跃而出的时候,她竟藏于元帝身后,事后还说圣天子自有百灵呵护,所以要依靠皇上的神威化凶为吉。傅昭仪则是一个冰美人,在她身边常常感到一股冷气袭来,仿佛她那华丽柔软的皮毛下,藏着阴险的利爪,她争权夺宠,无所不为。而只有昭君,令元帝确确实实感觉到,她的心中唯一关切的只有他,她不自私,也无所求……
为了宽慰昭君,并证实的确没发生什么为难之事,元帝看看窗外的艳阳,踌躇半晌才问道:“爱卿可还想去渭水祭祀三闾大夫?”
这弯子转得太快了,连元帝自己都感到太着痕迹。而昭君却似乎不曾察觉,高兴地说:“我一直在等候陛下哩。”
见昭君这般高兴,元帝如释重负。
从渭河畔归来,昭君似乎还处于极端的兴奋中,两杯淡淡的雄黄酒,激得双颊粉生生、红嫩嫩的。元帝似乎也全然忘掉了朝堂上的不快,携着昭君的手,并肩立在窗前。御花园中芍药怒放,夕阳西下,一抹残红染上了天际。
元帝亲手放下窗帘,柔声地对昭君说:“天渐凉了,爱卿当心才是。”
昭君嫣然一笑,素手微举,替元帝系紧了披风。
于是,元帝双手扶着昭君坐到锦榻上,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拥进宽大的披风里,在她的耳边低声吟道:“言笑晏晏,信誓旦旦。”
他在昏暗的披风里,凝视着她那晶莹如一泓清泉的眼睛。听到了她悄悄地,却又十分明晰、庄重地回答:“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正当元帝与昭君卿卿我我的时候,一个不男不女的嗓音在西宫殿外轻声地呼唤着:“陛下。”
半晌,才从大殿深处传来元帝阴沉的声音:“进来说话。”
“是。”
西宫殿内,红烛、宫灯照得一片通明。石显眨巴着狡黠的母猪眼,跪在地上,一脸惶恐地说:“尚书令五鹿充宗为国事求见。”
“什么国事?”元帝瞪着眼问。
“小人不敢说。”石显极力回避着元帝的目光。
“有什么不敢说的?”元帝逼视着他,想了想,转而又道,“传他进来。”
“是。”石显匆匆退下。
“陛下,臣五鹿充宗前来叩见。”五鹿充宗已俯伏在地。
“平身。有何急事,深夜进宫?”
“北番呼韩邪单于的使臣因求婚不遂,已传信边关,数日内将大肆南侵,我大汉兵微将寡,炎刘江山危矣。臣因此夜不能寐,思之再三,觉得……”
“你的意思我已明白,先回吧,待我思量再定。”
“陛下!”五鹿充宗表现出一副忠臣谏之以死的神情,膝行数步,低着头说,“北番王派了使节前来,说毛延寿将昭君娘娘的画像献给了他。现在单于点名索要昭君娘娘去北番和亲,不然的话,他将率兵南下,侵犯我大汉江山,那时,汉室将朝夕难保了……”
“大胆!放肆!”元帝见隐瞒多时不愿昭君知道的消息完全泄漏了,不禁勃然大怒,厉声呵道,“给我滚出去!”
这番对话对于昭君来说如同晴空霹雳,刹那间,她明白了元帝那天退朝后,为何会有那些反常的神态和行事。昭君怔怔地望着妆台上的铜镜,然后慢慢地站起来,轻轻地推开正在为她整理云鬓的小宫女,走到窗边。尽管她努力抑制着内心的震动,但一双美目中,早已含满泪水,只消一句温柔的话,一个体贴的动作,就会把它碰落下来。
五鹿充宗退下后,元帝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时,她再也憋不住了,元帝定睛细看时,美人苍白的面上,珠泪滚滚,一双温润如玉的小手变得冰凉。
“别哭了。”他一把抱住她,一只大手轻轻地在她那浑圆的肩头上抚摸着,就像抚慰一只受惊的小猫那样。见她还没有停止哭泣,他又用比较大的、强制的,然而仍是很温柔的声音说:“梦月,梦月,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的心都快被你哭碎了。这些混账的大臣们,平时食不完的皇家俸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旦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危言耸听,非但不能分我忧虑,反而逼我遂番人心意,满朝文武都做了毛延寿,可恶,可恨哪!”
元帝宠爱昭君已久,然昭君乃是第一次听到元帝用小名儿呼唤着她,这亲切的呼唤连同伴随而来的温馨的回忆,使她渐渐止住了哭泣,她抬起头来,说:“陛下可还记得五月端午晚上说的话吗?”
这话叫元帝听起来有些刺耳,仿佛是有意在说“君无戏言”。可想想昭君的处境,元帝的心里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内疚。事情会朝哪方面演变,如何演变,元帝全然没有去想过,也许是他根本不愿去想,他只是蒙蒙眬眬地感觉到这件事一定不会如此简单地结束,但他却宁愿自欺欺人地认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上次呼韩邪单于要汉公主下嫁,不也是这样一推挡就没事了吗?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抚慰美人。在这样的花信年华,怎么能让如此柔弱的女子承担如此可怕前景的重压?元帝的内疚也许就是因为虽贵为天子,仍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美人而产生出来的吧。
“那怎么会忘掉呢?”元帝从自己身上解下来一对玉连环,仔细地将丝带系在昭君的身上,然后拉住昭君的手,将玉连环放进她的手中,亲昵地说:“长相随,毋相忘。”昭君破涕为笑了,在那微笑的秀目旁,闪着朵朵晶莹的泪花。
元帝惊讶地发现美人带泪的微笑,是世间最最动人心弦的笑。他挥了挥手,几个宫女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熄掉了宫灯和红烛。十五的月亮被乌云牢牢地封住了,黑夜遮盖了元帝内心深处的不安,也隐去了昭君充满美好希望的笑容。
一连好几天,汉元帝郁郁闷闷的。那种整天皱着眉、苦着脸的神情,昭君看在眼中,总觉凄凄惨惨的,心里说不出是疼还是苦。几次弹奏琵琶,拟泛轻舟,怎奈他意兴阑珊,总是闷闷地答上一声:“罢了,爱卿不必费心。”今天,昭君下定了决心,非要强人所难不可。
“陛下,长久如此会闷出病来的,哪怕是有天大的不快,也得暂时抛开。”昭君用执拗不容改变的口气说:“移驾长安宫,吃醉蟹赏菊,诸事齐备,今日是妾做东相邀,陛下无论如何都得提起兴致屈就。”
北番呼韩邪单于将要牧马中原的消息,一经那些养尊处优的大臣们传播,全长安城都变得沸沸扬扬的了。不明内情的百姓们都在指责是因昭君迷惑了君王,才导致目前的处境,“女人是祸水”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在市民们的心里又一次获得了验证。怕死的大臣开始进行游说:“咱们这里甲兵不利,又无猛将与他相持,陛下若能割恩,则天下生灵幸甚!”“为人主者怎能不爱江山爱美人?”这些话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式,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包围着元帝。天平两头的江山与美人,渐渐地开始向江山倾斜。很明显,失去了江山,他就失去了至高无上的地位,美人怎么还能保住?相反,只要江山仍在,何愁没有美人来?然而,昭君的温柔、多情,无一不使元帝恋恋不舍;她那弯弯犹如远山的黛眉,盈盈好似秋水的眼波,无一不牵挂着元帝的心,于是,事情便拖下来了。
今天昭君的要求看来是不好推掉了,也许酒盖着脸的时候,请昭君去和番的话容易出口些,带着这样的卑微想法,元帝点头答应了。
几杯酒一下肚,被这些日子憋得难受的王昭君,终于不能不开口相问了。“陛下,有句话妾不忍说出,然又不能不说。”她敛眉垂目,很吃力地说:“如果玉连环分开了,咱们该如何是好?”
“分开什么?”开始元帝有些茫然,细细想了想,才明白她语意所指,顿时神色沮丧,低下头来默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