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得知元帝已打算送自己出塞和番后,昭君对于汉元帝的希望全都破灭了。但是汉元帝显然十分精于制造这类动人心弦的情话,说得像蛛丝一样软绵绵的,黏糊糊的,剪不断,理还乱。神情又是那样的郑重其事,使昭君不由得不相信。但是当昭君投去无限深情的一瞥时,发现站在皇帝身后的尚书五鹿充宗眼睛里含着一丝奸笑,跟在皇上身边的石显,似乎也在窃笑皇上志大才疏的空话。刹那间,昭君清醒过来了,元帝绝不是有中兴之志的皇帝,这一切不过又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把戏而已。
“妾意已决,陛下请回吧。”昭君说完,将一杯酒全部倾倒于灞陵桥下。
番使毕恭毕敬地上前说道:“娘娘请起鸾驾,前途高远呀!”
昭君点了点头,回眸细看,元帝的脸上竟也爬下了两行浊泪。更添人愁绪的是风云突变,刚才还是霏霏雨丝,此刻却如倾如注,天地一片白茫茫。
元帝目送昭君越走越远,心里生起无限感慨。五鹿充宗见皇帝在灞陵桥上流连忘返,就不知趣地劝慰道:“陛下,你也不必多挂念了,回朝去吧。”
元帝对五鹿充宗的唠叨和不解人情十分不高兴,就连讽带刺地挖苦他说:“你的公务太繁忙,又要掌握朝纲,又要治国安邦,又得费心思展土开疆,只是你不驰骋沙场,不然的话,一定能让我们领教‘鞭敲余镫响,人唱凯歌回’的威风来。”
五鹿充宗对皇帝的责备充耳不闻,只是一再地劝皇帝回宫:“陛下,娘娘已经走远了,不必苦恋着她。”
“你们说我不应该这么恋着王嫱,可怜她临走时还连连地回头望她的君王,还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返回来的故土。要是也给你个妃子,”元帝又转向五鹿充宗,“当你们情深意长时,让她背井离乡,去胡地卧雪眠霜,要是她不留恋你,你也能像现在这样轻松地把她送走,若果真是那样,我一定要封你做个一字王。”
五鹿充宗听了这番话,一时不再言语。元帝仍逗留在灞陵桥畔,他站在桥头上,极目远望昭君北行的方向。可是,已经看不见一点儿影子了,所见的只是满目苍凉的旷野大漠。秋风萧瑟,草黄了,水落了,雁来了,人却走了。
塞外的秋色是那样的壮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王昭君乍见这大草原的风光不由得耳目一新,特别是那些纵马奔驰的彪悍牧人,给了昭君极深刻的印象。看到这些射雕逐狼的健儿们如此骁勇,昭君想起了醉生梦死的大汉君臣,她更加明白了,呼韩邪单于绝非虚言恫吓,而汉元帝的诺言不过是想包住火的纸。夜已经很深了,金风横过广漠的原野,不断地灌进她那暂宿的穹庐里,四周只听见秋虫的鸣叫声,案上的烛火摇晃跳跃着。
在烛火的阴影里,她仿佛看到了汉元帝的面影,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明白汉元帝所悦的首先是她的美色,所求的也只是她的肉体,她不过是为皇上供养的一朵奇花异草,很难说有什么至情至爱。但离别时她亲眼看到过皇上的泪,也许皇上是有几分真情的吧,而且自己也曾为他付出过少女的恋情。但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番王呢?他也爱自己?就凭着毛延寿的一幅图?昭君觉得这些男人们多奇怪,为了一个女人几乎动起刀兵来,将来如果有比呼韩邪单于更有力量的人出现了呢?昭君不愿再想下去了,在这个无耻的世上,她被迫扮演了一个最可耻的角色,只是角色该下场了,昭君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烛芯轻轻爆裂,发出“啪、啪”的响声,光焰陡长,刹那的明亮十分刺目。火光的跳跃中,一行浊泪不断地滴下来。秋夜的空气凝结得好像铅一般沉重,昭君拿过一双铜箸,细心地夹断烧残的烛芯。也许人生这样完结,倒是最好的。生命之火热烈燃烧,为人所敬羡,不强过忍辱偷生,引来无数指责、叹息、唾骂吗?
静夜里,一阵阵梆子声在草原上回荡着,一片狗吠夹杂着几声狼嚎,显然汉番交界的那边不知聚集了多少人马。想到明天呼韩邪单于必会出现悔恨、失望的模样,昭君带着几分凄凉又有几分满足地笑了。
呼韩邪单于带了围猎队伍,早就站在边境上等得不耐烦了。日出时分,终于看见番使簇拥着昭君,跨过境地,进了番国。番王见王昭君,一眼销魂,十分欢喜,即封昭君为宁胡阏氏,做了正宫娘娘。
番王命人在宫车中摆了酒宴,一面称谢汉皇以两国安危为重,送昭君出塞和亲,不忘旧时盟约,息了两国刀兵;一面为昭君敬酒,称颂她的明理知义。昭君脸上一直是淡淡的,这一会儿见番王把酒杯递了过来,也不推辞,问番王:“现在行到哪里了?”侍候在一旁的番使连忙回答:“我们已经到了黑龙江,这是番汉两国交界的地方,南边归属汉家,江北就是我番国了。”昭君听到此言,心头一紧,对番王说:“大王,我想借这一杯酒,望南浇祭一番,就算辞别了汉家,然后随你北去吧!”番王听了自然应允。
昭君下了毡车,举杯来到了江边,含着泪把酒洒在江中,不胜凄凉地说道:“汉皇陛下,妾身这一生到此就该了结了,与你相逢相守只有等到来世了。”说罢,纵身跳入了波涛翻滚的黑龙江,一直提着心在后面守候的番王,见状措手不及,只管大喊一声,众随从赶紧赶到江边,但已经晚了,番王化喜为悲,命人捞起尸体,就地厚葬在黑龙江畔,后人称之青冢。
“大王,”毛延寿慌忙赶上前来,屈膝又展开一幅美人图说:“这是汉元帝的冯昭仪,比昭君更美。”
呼韩邪单于见如此这般地折腾,到头来美人没有得到,只落得与南汉结了怨仇,这样想着,便恨起了从中作戏的毛延寿来。呼韩邪单于的眼里喷出被人作弄后,因难堪而产生的愤怒。良久良久,才冷冷地说:“现在汉元帝一定很想见你。来人!”
“在!”几个凶悍的侍卫奔了过来。
“将毛延寿拿下,押回长安,解送汉朝处治。”
“哔哔”界河发出巨大的欢声,流向了大海。
长安城的秋天,常常刮着漫天的西风,飞舞的黄叶,不时飘进汉元帝常住的宫中来,跟昭君分别已有不少日子了,然而元帝总是吃不香,睡不好。冯昭仪想乘机博取元帝的宠爱,可是她俗不可耐的谈吐,使元帝大为反感。倒是傅昭仪聪明,仅在一旁冷冷地窥测着皇上的意向。
那只产自百粤的能言鸟儿,看见每天给它添食的换成了傅昭仪,竟不肯再吃东西,几天后就死掉了。元帝更添了几分忧愁,常常在深夜里,披衣而起,对着昭君的画像坐到天明。
又是一个愁人的黄昏,眼前那盆大立菊,在萧瑟的秋风中,有的已经开始枯萎了,枯萎的花朵变成一团一团的垂在枝头上。这令元帝又想起了昭君说过的话:“菊花最贞洁,它宁可抱恨枝头死,也不愿随意嫁清风。”汉元帝深知昭君有菊花般的品质,有外柔内刚的性格,此去塞北,必无生还。因此,他特别地悔恨、悲伤。元帝慢慢地扫视着这个房间,悄悄地走遍每一个角落,缓缓地抚摸着每件昭君用过的家具、器皿。过去,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而今人去楼空,元帝多么希望能在这儿找见昭君的痕迹,嗅到昭君的芳泽,幻化出昭君的倩影啊!
“来人,添些香来,朕今晚就在此处歇息。”元帝吩咐道。看到太监添足了香料,在铜鼎中焚烧,一时间,香烟缭绕,昭君的画像也变得蒙蒙眬眬的了。似水般的凉风,浸人肌骨,如霜般的月华,洒满了窗前空地,使那弥漫在宫中的烟雾变得像洒了一天的银粉一样耀眼,那颜色分明是梦的境界,充满了诗的韵味。
北风里,送来了阵阵音乐。啊,这不是琵琶声吗?弹的是什么曲调?很久没有听到这样使人心情恬静的声音了。烟雾中,一个人影随风而来,那轻蹙的娥眉,明净的秋波,飘移的莲步,宛然正是朝思暮想的昭君。元帝完全怔住了,他努力回忆她过去的浅笑、薄羞、轻愁、欢乐种种神态,但全然没有眼前的这种仙姿神貌。惊喜之余,元帝忍不住呼出声来:“明妃娘娘,想煞寡人了。”不料,这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他忙伸手去拉她,手却无法抬得动。
昭君微微一笑,将手放到元帝的脸上摩挲着,吐气如兰,柔声说:“陛下近日瘦损了许多,原该多加保重才是。”
“娘娘!娘娘!”元帝好似生怕又会失掉昭君似的,忙伸出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她的腰仍是那样柔软,虽然身体似乎有点儿随风飘移,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元帝立刻又用另一只手环抱着她的腰肢,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娘娘想朕吗?”
昭君拿出那玉连环,放在元帝手中,低首答道:“永不弃,长相随。”她的脸在不知何时燃起的烛火下羞红了,这种娇艳真使元帝神思荡漾。
恰在这时,一个粗大的声音响起:“王昭君,如何趁我睡了逃回汉宫,快快跟我回去!”
“大胆狂徒,怎敢在朕宫中如此无礼!”元帝勃然大怒。然而,那番人却不理会,只管拖了昭君就走。
“娘娘,娘娘……”元帝猛然坐了起来,触手无物,便慌慌张张地叫了几声,几名小太监忙从外面跑了进来。
一只孤雁在夜空中哀叫着,带着一团黑影掠窗而过。这讨厌的扁毛畜生竟将我的好梦打破了。元帝一肚子的情话没能说完,心里恨透了这只雁儿,决定令人除掉它。
雁儿似乎知道元帝的意图,又哀鸣起来,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悲凉、凄惨,那颤抖的音律撞击着汉元帝的心弦,引起了巨大的共鸣。元帝的思绪又波动起来:“雁儿啊!可是那塞外北国的硬弓强翎,将你的伙伴射落?可知我同你一样,也是孤零零的呀!”汉元帝郁积了多日的烦闷终于找到了倾吐的方式。
鸿雁哀哀地又应了几声。
“啊?你是说昭君还活着?”汉元帝想到了降番的李陵,“这样活着不就是行尸走肉么?那昭君……唉,还说雁过留声,留下这种声音,罢、罢、罢!快去吧。”元帝的脑海里此刻之间又掀起了巨大的波浪。
“陛下,不要思虑过多,龙体要保重呀。”石显拍马溜须地跪下来,做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说。
汉元帝没有再出声了,但心底却暗暗地想道,昭君如不能死节,则我大汉的脸面将往何处放啊!
天明了,五鹿充宗越班奏道:“王昭君死节界河,番王呼韩邪单于令人将奸贼毛延寿送回,愿与我大汉和好如初,伏候圣旨。”
汉元帝一怔,立刻吩咐:“将毛延寿斩首,用其首奠祭明妃。”
直到此刻,元帝心中的一块石头才算是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