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氏说着,旁边早有书童将蔡邕的焦尾琴捧上。蔡邕心中实无半点兴致,心道:在你牛氏父女的眼里,就只知道我是个饱读诗书的状元郎,却哪里知道我尚是个别有怀抱的伤心人!你只一味地邀我寻欢作乐,却不知我家中老父老母正在受苦。当下脸上强堆笑容,把琴摆好,心不在焉地弹了起来。
待他弹了一阵之后,牛氏便依着琴声唱了起来。只听她唱道:“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栏杆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牛氏歌喉婉转,倒也唱得声情并茂,一曲既终,四周一片静寂,众人都低头不响,仿佛歌声仍在亭中缭绕飞扬。蔡邕良久方把抚琴的手放下,口中吐了口长气。牛氏本对自己的表演十分得意,眼巴巴希望蔡邕能夸奖几句,及见蔡邕兀自低头叹息,心中倒抽一口冷气。道:“相公,妾有一事不明,不知相公能否以实相告?”
蔡邕尚自沉醉在遐想中,听到她的话,抬头问道:“什么事?”
牛氏道:“古人云:‘颦有为颦,笑有为笑,是以君子当食不嗟,临乐不叹。无事而戚,谓之不祥。’相公自到我家,一直心怀抑郁,终日闷闷不乐,不知为的却是何事?难道是缺了吃的,少了穿的?还是丫环书童没有尽心侍候?”
蔡邕摇摇头。
“莫不是嫌我父亲性情乖戾?”
“不是。”蔡邕连忙给予否定。
“莫不是嫌奴家没有服侍好?”
“夫人待我十分体贴周到,我岂敢嫌弃!”
“啊,我知道了。”牛氏顿了顿,“莫不是你在秦楼楚馆之中,有了意中人,心中时常牵挂着她?”
蔡邕摇摇头,正色道:“夫人,我蔡邕虽然出身寒素,却是知书识礼的人。这寻花问柳的勾当,是断然不敢问津的。夫人尽管放心。”
牛氏知道蔡邕生性忠厚,不善说慌,便道:“奴家也只是随便问问而已。相公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真不知叫奴家怎生相处?”
“夫人今日不提,我这一块心病也是要掏出来让夫人瞧瞧的了。只是令尊的脾气……”
牛氏听他如此说,心中大吃一惊,心想他定有什么重大事情瞒着自己。当下道:“相公,常言道:‘心头有病,不吐不愈。’你今日不说,总有一日要说,长痛不如短痛,你今日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蔡邕听她说得有理,略略点了点头,便说道:“夫人,蔡邕对不起你。蔡邕入京应试之前,家中尚有八十岁父母,还有新婚方才两月的妻子。”当下将自己被逼入京、辞官不成、辞婚不许,半年多来一直苦苦思念父母诸事说了一遍。他口齿伶俐,又是性情中人,说到动人处,不禁流下泪来。
牛氏听了他这一篇言语,心中便似江海翻腾。是怨?是愁?是悲?是喜?是恨?是爱?一时说不清楚。千万种念头一齐涌上心间。想了许久,千言万语只憋成了一句话道:“唉!这该是我命中注定如此。”又说,“且待我明日禀明爹爹,让你回去便是。”
蔡邕听她这么说,忙道:“夫人,千万不可!岳父大人的脾气你是最清楚的,你若把此事告诉他,只怕……”
牛氏怨道:“依你之见,便当如何?难道总是这般拖下去不成?”
蔡邕一时语塞。
“相公,”牛氏走上前去,轻轻握住蔡邕的手道,“你放心,奴家有办法让爹爹放你回去。”
蔡邕又是担心又是感激,一时忘情,将牛氏揽在怀里,道:“夫人,你,你真好!”
牛氏赶忙推开,嗔道:“好不正经!我又不是你那赵氏夫人。”
次日一早,牛丞相正好休朝在家。牛氏来到牛丞相的书房,把事情禀告,并表示要陪蔡邕回乡探望公婆。
牛丞相听了,不悦道:“孩儿,我是当朝宰相,你是名门淑媛,生来的门第高华,你何必去顾念他的糟糠之妻?我又怎能让你千里迢迢去侍候那田舍妇翁?”
牛氏道:“爹爹,您一贯教诲女儿,凡事皆以古代圣贤为准。古人说为妇须拜姑舅,为子须侍父母。如今蔡邕离家已过半年,父母年事又高,难道您忍心让他断了父子之恩,让女儿受万人唾骂么?”
“胡说!”牛相怒道,“你是堂堂宰相之女,焉能和世上凡夫俗妇相提并论!”
牛氏道:“女儿新婚之时,心中亦是极其快慰。今日想来,方知自己罪孽深重。误蔡郎父母的,是女儿;误蔡郎娇妻的,是女儿;使蔡郎背上负心薄幸之名的,也是女儿。爹爹阻拦蔡郎一日,女儿的罪孽便深一层。还望爹爹可怜女儿,让女儿去吧!”
牛丞相听她说得郑重,且句句是理,不禁长叹一声,道:“女儿,爹爹其实也是为你着想啊!从洛阳到陈留,跋涉千里,道路艰难。你自幼长在深闺,如何受得了这风霜之苦?且他家中自有结发之妻,你去了岂不尴尬?再说爹爹养大你不容易,如今爹爹年事已高,难道你就不心疼爹爹吗?”说到最后,声音竟然有些哽咽。
牛氏听了,亦是愁肠百转,无以为情,哭泣着说:“爹爹,女儿岂不挂念爹爹?……但蔡郎的家乡今年大旱,他的父母不知生死如何。爹爹再苦,家中锦衣玉食一呼百诺,早晚有人侍候。那蔡郎的父母,真不知……”
看着女儿,牛丞相心里好生凄凉。过了一阵,那牛丞相忽道:“女儿,我倒有个好主意,保证蔡邕能尽子道,你我父女又不分离。”
“什么好主意?”牛氏追问。
“咱们不如派仆人李旺,到陈留去把蔡邕的家人请来,住在相府之中,岂不是两全其美!”
牛氏听得心花怒放,两朵桃花飞上脸来,连声说“好”,一溜烟跑去向蔡邕报喜去了。牛丞相望着女儿的背影,不住地摇头。
却说那日五娘葬了公公归来,梦中土地神的话兀自萦绕在耳边。次日一早便收拾行装,背起琵琶,带上公公婆婆的画像,独自一人踏上了漫漫程途。
赵五娘一路上登高履险,路途劳顿,逢人便弹琵琶乞讨,终于辛辛苦苦来到了洛阳城。赶巧,打听得弥陀寺中做佛会,便一直前去,准备唱几支小曲挣一点钱,为二老超度。在寺内道旁,五娘找了一处干净土地,将二老画像挂了起来,调整好琵琶弦后,开始低吟浅唱。
五娘将自己的身世遭遇编成曲子,边弹边唱,弦弦掩抑、声声如泣如诉,众人听了十分同情,纷纷解囊相助,有人竟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送与五娘。
正在这时,忽听鸣锣开道,蔡状元前来弥陀寺降香。五娘随着围观群众急忙回避,慌乱之中竟忘了收起二老画像。
蔡邕前来弥陀寺降香,是由于李旺上路直奔陈留郡后,一直放心不下,听说家乡连年灾荒,沿途匪盗颇多,于是便趁着佛会,前来三宝面前祈求神灵保佑。
蔡邕在轿中看见庙前挂着两张水墨丹青画像,就问家人画是何人所挂。家人答道:“一尼姑挂的,见大人来吓跑了。”蔡邕看画上二位老人似曾相识,便命家人取下画像,带回府去。
赵五娘见状元走远,便打听这状元姓甚名谁。一位老人告知:“状元姓蔡名邕,三年前被牛太师招为女婿。”五娘听了十分震惊,听说二老画像被蔡状元令人取下拿走,心想:“奴家慌忙中丢失公婆真容,却让他收下,莫不是上天有意安排,让我们夫妻相见?等明天我径直投往他家,以乞讨为由,打听消息,看他现今到底如何?”
次日,赵五娘扮作化缘尼姑来到牛太师府前,恰逢牛小姐正为迎候蔡邕爹娘媳妇物色女仆,见来了个精细人,心中暗喜,便唤来相问。
牛小姐询问五娘,得知她大则琴棋书画,小则针线女红,次则饮食炊饭样样都会,非常中意,便细问五娘从何而来。
当听到五娘是嫁后出家,有夫之妇时,感到不妥,随即对家人道:“她既是有丈夫的,就难以收留,多打发些斋粮给她,叫她到别处化缘去吧。”
五娘顿时慌了神:天哪,我不该说是有丈夫的。“夫人,我并非是来化缘的,却是来寻找丈夫的。”
“原来如此,道姑,你丈夫叫什么?”
五娘不摸牛小姐底细,担心说出实话遭唾骂,便把蔡邕的字拆开,对牛小姐遮掩道:“贫道丈夫姓祭名白谐,人人都说他住在牛府,也许夫人能知道。”
牛小姐探问家人,家人都说“并无此人”,便对五娘说:“道姑,我这里上上下下没有叫祭白谐的,你就到别处去找吧,我们就不耽误你了。”
五娘一听掩面哭泣:“人人都说我丈夫在你府内,如今却是没有。丈夫,你若是死了,叫我倚仗谁人?”
“可怜这妇人!”牛小姐软了心肠,“道姑,你且不必愁烦,先住在我府中好了。我让家人到街坊上帮着打听你丈夫的消息,你看如何?”
五娘连谢夫人“再造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