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十大古典悲剧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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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琵琶记(3)

“呸!你这小贱人,谁要你的破衣服?现在市上米价那么贵,你便有一百件破衣服,也换不来我这袋米。”说着,一脚把五娘踢倒,背起米袋扬长而去。

五娘倒在地上,腰被踢得十分疼痛,看看里正已经跑远,米是抢不回来的了。一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寻思如此空手回家,公公婆婆定是活不成了。公公婆婆活不成,自己就成了无依无靠的人,倒不如现在死了算了。又想到丈夫功名心重,抛下自己去求官,实在是也太无情。愁情百转,柔肠寸断,一时便觉得痛不欲生,一步一步往林中古井走去。

走着走着,泪眼朦胧中见前面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蹒跚而来。待那老人走近,方知是自己的公公,一时不及躲避,赶忙抹了眼泪,上前相见。

“媳妇,今早你走后,我和你婆婆都在家中盼着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义粮领到没有?怎的却是两手空空?”一边问,一边往四处张望,搜寻着米袋。

五娘一听,热泪又涌了出来,道:“公公,粮是领到了,可在这林中,给……给里正抢了去。”

蔡老员外听说,长叹一声,不住地用脚顿地,口中骂道:“那该死的狗才,真是欺人太甚!我真恨不得宰了他!唉,要是我那孩儿在家,那奸人多半不敢胡为。孩儿啊,当初我千不该万不该逼你上京!也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到那时,我这把老骨头怕要作古了。罢!罢!现在粮米没有,银钱也没有,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我恐怕熬不过今年了。左右是死,不如我今日便死了罢,免得拖累我那孝顺的媳妇!”说着,一头便要往井里扎。

五娘先自在一边低低哭泣,这会见公公也要跳井,忙拉住公公的手往后拖,哭道:“公公,你千万别这样。咱们回家去,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喂,那不是蔡老员外和五娘子吗?怎么你两人在这里哭哭啼啼?”这次来的是张太公。五娘就把事情的原委与张太公说了。

张太公听得咬牙切齿,恨恨地说:“里正那奸贼,如今是越发霸道了。要是老汉年轻二十岁,非打断他的狗腿不可!唉,老员外,你也不必太难过,今日我也领了些义粮,这不,正要给你们送去呢!你们就将就着过日子吧!等伯喈那孩儿回来,一切都会好了。”

五娘和蔡老员外听了,均感太公大义,口中不断感谢。三个人当下无话,挑了粮食,慢慢回村去了。

陈留古城,一片荒凉景象。蔡家已经好几天难以揭锅了,五娘心中十分着急。这一日将就做了点早饭,请公公婆婆出来享用。

“公公,婆婆,”五娘开言道:“这几日市上的米价越涨越高,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出去当了仍买不回几粒米。多亏张太公送了几升小米来,媳妇煮了点稀饭,请公公婆婆用餐。”

“可有什么下饭的菜么?”蔡公在桌边坐了下来。

“告公公,如今田里地里,连野菜树皮都挖尽了,没有菜吃了。”

蔡公一拍桌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骂道:“前些日子还有下饭的,怎的今日就只剩淡饭了?明日恐怕连淡饭都没了。不吃不吃,快给我拿出去!”碗中稀薄米糊被他一拍,有小半碗泼了出来,在桌面上汨汨地流。五娘赶忙伸手去抹,低着头,也不敢出声。

“死老头子,现在是什么年月了,你还要这般讲究?有一口饭充饥,能保住这条命就算好了,你还分什么好歹!来来,媳妇,咱们还是吃饭吧!”蔡婆说着,扶蔡公坐了下来。

“公公,婆婆,你们吃吧,媳妇刚才吃过了。”五娘说着,进里房去了。

蔡婆眼中露出一道诡秘的光,一闪即没。

星月无光,蔡家庄淹没在沉沉黑幕之中。没有一丝风,小虫们在树上拼命唱着单调的歌。五娘劳累了一天,回到卧房。

房里点着一盏油灯,一粒细细的火苗在跳动,照着五娘苍白憔悴的脸。五娘用手拢了拢零乱的头发,从怀中取出一把米糠,一碗凉水,艰难地咀嚼起来。

“媳妇,你做的好事!”突然身后传来人声。五娘吃惊,回头一看,见是公公婆婆,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进来的,赶忙站了起来。

“这几日我叫你吃饭,你却推说吃过了,原来却躲在这里吃好东西。算我瞎了眼,一直当你有孝心,谁知竟是这般虐待二老!只可惜我的孩儿,今日不知在哪里,害得我们两老好苦啊!”蔡婆数落道。

“公公,婆婆,你们千万别误会,媳妇并没吃什么好东西。”五娘一脸惶急。

“你还嘴硬,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没……没什么。”五娘边说边把手往后藏。

“没什么?你敢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瞧瞧吗?”蔡婆眼中闪出几分得意的神色,以为捉住了真凭实据。

“这……这……”五娘不知说什么好。

蔡婆颤巍巍地走过去,一把抓住五娘的手,把东西抢了过来,愤愤地说:“我倒要看看你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说着就要往口中塞。

“婆婆,你吃不得!”五娘道。

蔡婆盯了五娘一眼,把东西在手中搓了一下,她突然愣住了:“媳……媳妇,这是什么?”

“那是米糠。”

“你吃的便是这东西?”

五娘无言,点点头。

“我的天哪!”蔡婆把糠往地上一摔,抱住媳妇大哭起来。

“媳妇,婆婆千不该万不该,是婆婆错怪了你,婆婆对不起你呀!”混浊的老泪洒在五娘肩上。

五娘一边哭一边劝道:“婆婆,公公,你们不用伤心,媳妇命中注定是你家孩儿的糟糠妻室啊!”

蔡婆年事已高,经不住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哭着哭着,一口气跟不上来,一个踉跄晕倒在地上。

“婆婆!婆婆!”五娘赶忙扶起蔡婆,揉着她的胸口。

“媳……媳妇,我对不起你。我心疼,我……我恐怕快要死了,以后你要照顾好你公……公啊!”蔡婆脸上的红光渐渐消失,头往五娘怀中一倒,便不动了。

蔡公伸手在蔡婆的鼻子上探了探,眼睛突然一跳,身子猛烈地颤动起来,道:“媳妇,你、你婆婆今后再也不用受苦了!”霎时老泪纵横,模糊了他的视线。

夏末秋初,天气还有几分炎热。牛府之中,蔡邕坐在小亭里纳凉,内心非常焦虑。前些日子托院子李旺,让他在打听有没有来京的故乡人,现在也不知找到没有。

一双翠鸟轻啼一声,从树丛中飞起,箭也似的直冲云天。塘里浮在水面的鱼儿受了惊吓,“哗”一下全部沉到水底。透过丛丛绿荫,蔡邕看见一个院子正沿着塘边小径向自己跑来。

那院子来到跟前,却正是李旺,只听他说:“相公,前日相公吩咐小人留意,到市上查访陈留郡来的人,这几日也未访到什么音信。刚才有一个汉子,主动找上门来,自称是陈留郡人氏,说带有相公家书在身,小人听后即来告知相公。”

蔡邕心里一惊,忙道:“如今那人还在么?”

“尚在门外等候。”

“快请快请!我在书房等他。”蔡邕一边说,一边赶忙往书房奔去。

不一会儿,李旺领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走进门来,只见那人尖嘴猴腮,眼中流出生意人的庸俗和狡诈的光,蔡邕不及细想,起身行礼道:“这位大哥辛苦了,多承你千里迢迢替我带来家书。”

那汉子拱手道:“相公才学高深,一举成名,远近皆知,小人忝为同乡,亦是十分荣幸。这次小人到京城谋生,令尊令堂托小人带来一封家书,也是举手之劳,怎敢承相公的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呈给蔡邕,蔡邕接过信,吩咐李旺带那人到下屋,好酒好肉招待。

蔡邕手捧家书,长叹一声,跌坐在椅子里,颤抖着手打开家书,只见上面写道:

“伯喈吾儿:自你去后,我和你母日日牵记,不知你在外是否受苦?不知你是否得了功名?不知你何日方能回家与二老团聚?幸喜我和你母并你媳妇身体尚好,一家安康。只盼你早日奏捷,早日归来,免我二老依闾远望也。”

蔡邕读着读着,也不知是悲是喜,一时涕泪齐流,竟自不觉。当下一边流泪一边拟了一封家书,又叫李旺准备了些银两。不一会儿,那人吃饱喝足,油光满面回到书房。蔡邕便托他把信及银两带回乡里,还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送了他不少盘缠。

其实蔡邕哪里知道,这汉子却是洛阳城中一个大大的骗子。他打听到今科状元是陈留郡人氏,家中尚有年迈父母并妻子,便心生一计,托人伪造了一封家书,前来欺骗蔡邕。蔡邕本来就是一个书呆子,加上情急之下,不加细察,哪里知道其中奥秘。白白送了他许多银两,还枉自欢喜了一场,耽误了许多正事。

蔡老员外卧床不起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赵五娘天天睡三更起五更,尽心尽力侍候公公。无奈蔡老员外见家境艰难,孩儿又杳无音信,自己长期卧床,终是拖累了五娘。自己一心想死,不肯吃饭,每日里长吁短叹,痛骂蔡邕不孝。

这一日五娘把药煎好,送到床边,蔡老员外仍像往常一样,不肯吃药,无论五娘怎样哀求,只是不理,五娘正急得没法,张太公进门来了。

“五娘子,你公公近日身体如何·”一进门,张太公就问起老员外的病,话语中充满关注之情。

“太公,你来得正好。”五娘道,“我公公不肯吃药,你替我好好劝劝他吧。”

张太公听说,赶忙去里屋。只见蔡老员外双目微睁,眼光呆滞、满脸蜡黄,已是奄奄一息。蔡老员外见老友进门,喉咙“咕嘟”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两颗混浊的泪流出了眼眶。张太公赶忙上去握住他干瘪的手。

过了一会儿,张太公低声道:“老哥,事已至此,你伤感也是无用,还是从长计议,多多保重,养好了身体再说。”

老员外长叹一声,声音颤抖道:“太公,我何尝不想多活几年。只是眼前景况如此,早是死,晚也是死,不如早些死了,免得拖累了媳妇。都怪我当年一时糊涂,硬逼孩子上京应试,害了自己,也害了老伴和媳妇。我死以后,恐怕也无脸在九泉之下见我的老伴了……”说着说着,蔡公一阵咳嗽。五娘赶忙过去,把公公扶起,替他轻轻捶背。

顿了一顿,老员外又道:“恨只恨我那不孝的儿子蔡伯喈,离家已过半年,半点音信也没有,也不知是死是活。唉,只苦了我的好媳妇。”

“老员外,”张太公道,“你现在不为自己打算,也该多替媳妇想想。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五娘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岂不就更惨了吗?因此眼下你要多多保重才是,把这药……”

“太公,”蔡老员外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此事老汉早就想到了。”转头对五娘说,“媳妇,你去替我找些纸墨来。”

五娘不知公公要做什么,只好答应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把纸笔墨拿到了老员外床头。

“太公,今日你就替我捉笔,给我立个遗嘱。你看如何?”

“老员外有命,广才岂敢推辞!”

老员外眼里噙着泪花,想了想,道:“唉,我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还有什么牵念?当年若不是我硬逼孩儿去讨功名,把他少年夫妇两下分开,今日也不会如此艰难。这些日子我和老伴又老又病又糊涂,把媳妇累得死去活来。我死后,还不知她要受多少苦,罢了、罢了。太公,你只替我写上:待我死后,媳妇不必为我守孝,也不必葬我;只须捡张破席把我包了,丢到山沟里了事。我死后,媳妇不必在我蔡家守孝,也不用等那不孝的儿子,只盼她尽早改嫁,寻一户好人家去吧。”

两人听他这么说,都呆住了。五娘眼一红,泪儿便掉了下来,一字一句道:“公公,你千万别这样说。媳妇生是蔡家人,死是蔡家鬼,一马一鞍,改嫁之事,万万不可再提。”

“媳妇,我对不起你啊!”老员外知道媳妇生性刚烈,当下不便再说什么。想起当初逼儿子上京,害得她少年夫妻分离,音讯全无,相见无期,心中着实有愧。便道:“今生今世,做公公的欠你太多,恐怕无法报答你了。我……我只望来世投胎,让我做一次你的媳妇,我好把欠你的债……还给你。”蔡老员外悲从中来,浊黄的老泪在只剩皮包骨的脸上簌簌而下。张太公也不禁低声叹息。

“媳妇,”停了一会儿,老员外道,“你把我的拄杖拿给我。”五娘赶忙把床头的拄杖递给公公。

蔡老员外伸出颤抖的手,接过拄杖,眼光突然变得像剑一样锋利。他对张太公道:“太公,你我是多年至交,这些年来我蔡家屡遭不幸,多亏你鼎力相助。我命已不长,今日把这拄杖交给你,一来托你今后多多照看五娘,二是等我那不孝的儿子回来,你便替我用这根拄杖把他赶出门去,我蔡家没这样不孝不仁的畜生……”蔡老员外愤愤地说完这几句话,再也支持不住,一下昏倒在床上,面部猛烈抽动了一阵,脸色由蜡黄渐变为苍白。五娘和张太公大惊,忙伸手去摇他。五娘一边摇一边哭:“公公,你醒醒,醒醒!你可不能撇下媳妇一个人不管啊!……”

但是,不管五娘和太公怎么摇,怎么哭,蔡老员外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他生性固执、偏激,便到死时,也是气愤填膺,苍白的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双唇紧闭,一副倔强模样。

此时已是深秋季节。蔡家庄南边的黄龙山,一片肃杀景象。满山的枫叶鲜红似血,远远望去,好似整座山都燃烧起来。山脚的白桦林中,落叶飞舞,秋风低泣。

前日蔡公死时,家中已是四壁徒立,空空如也。五娘无法埋葬公公,一狠心,剪下了自己瀑布般的秀发,拿到街上叫卖,想换几个钱安葬公公。但这灾荒年月,家家一贫如洗,又有谁会买这无用的香云?五娘沿街叫卖,又饥又渴,昏倒在陈留街头,多亏张太公及时赶到,助了她埋葬费用,才把五娘劝回家中。

这日一早,五娘请人把公公的棺材抬上黄龙山,和婆婆合葬在一起,五娘不便再麻烦张太公,当下一个人十指当锄,罗裙包土,埋葬公公。从日上三竿一直累到日薄西山,五娘精疲力竭,纤纤十指被粗泥利石划破,鲜血染红了黄土。困顿已极,倒在山坡上睡着了。

突见四周祥云集拢,金光大盛。天空中有许多轻衣宽袍的人飘来飘去,仙乐一阵一阵传来,使人如痴似醉,又见有许多怪物在山坡上跑来跑去,似是在忙着什么。五娘感到十分奇怪。一会儿,一个须眉俱白的老人,来到五娘面前,道:“赵五娘,你抬起头来,听吾吩咐:我是本山土地,上天感你行孝心诚,玉帝已降圣旨,命我带阴兵替你筑坟,如今坟台已就,你可改装换衣,上京城寻找夫婿。”说着,举起手中拐杖往五娘头上砸去。五娘大惊,睁眼一看,原来是南柯一梦。又看看公公的坟墓,果然已经筑好。高高的土堆,四周植满柏树。心中又惊又喜。心想土地神既已叫我上京,我和伯喈夫妻相聚定能如愿。当下无话,回到家中收拾收装,就要上京寻夫。

转眼已是中秋佳节。

牛家后花园里,牛小姐身穿乳白色长裙,头发挽成两个高高的髻,发上插两朵白玉雕成的玉兰花,娇嫩的脸上抹一层淡淡的脂粉,这一身打扮,显得清丽高雅,超尘绝俗。她的身后,跟着青衣长袍、愁眉紧锁的蔡邕。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荷塘边的听荷亭,欣赏中秋之夜的无边月色。

过了一阵,牛氏低声道:“相公,你瞧今夜的月色多美,自奴家与相公结缡以来,今晚才遇上这般好的月色,真令人心旷神怡。”

蔡邕听她如此说,举头往天上望去,果然一轮硕大的明月高悬碧空,整个花园都被包裹在溶溶月色之中。心道:“月色虽好,只可惜五娘不在身边。不知今夜此时,她是否独对明月?她的心中可惦着我?想我与五娘新婚之时,也曾一起欣赏那初春的明月。如今明月依旧,人却不知是死是活。如此,月色再好又有什么用?”想到这里,随口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牛氏开始见他东张西望,心中舒了一口气。以为他终是个风雅之士,当此明月,定然情与景会欣然有得。后来见他低头叹息,愁眉紧锁,不禁有所诧异,最后听到他竟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话,心中不免有气,脸现不悦之色。但她毕竟长在官宦世家,最重涵养,秀眉一挑,脸上便又恢复了平和神色。娇嗔道:“哟!瞧你还是堂堂状元,连赏月都不会!今夜奴家唱曲,相公弹琴,以尽良宵之欢,免得辜负如此清风明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