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刚才在书房中想起双亲爱妻,心里好生烦恼,现在又碰上这样一个不知趣的女人,实在有气。当下强自按捺,问道:“这是……”
那院子回道:“状元相公,这位是我们牛相爷请来的媒婆。”
那媒婆给蔡邕抛去一个媚眼,道:“状元郎,今日小人是奉了相爷之命,给您道喜来了。”
蔡邕道:“在下离家万里,天涯飘零,又是初入仕途,凡事俱须老丞相指点,不知何喜之有?”
那院子道:“相公此言差矣!相公是天禄石渠的贵客,须眉男子中的英雄,现在洛阳城中,大名鼎鼎,老少皆知。我家老相爷中年丧妻,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生得美貌娉婷。昨日老相公上朝之时,皇上问起我家小姐的婚事。我家相爷说尚未婚配。皇上说:‘既然尚未婚配,如今新科状元蔡邕,好人品,好才学,朕便与你主婚,把他招赘为婿,你意下如何?’老相爷听后大喜,现下皇上已降了圣旨,要招你为牛家的乘龙快婿。是以老相爷今日差小人来,一则向相公道喜,二则请相公早有准备。到时候,我小院子可要喝你的喜酒呀!”
蔡邕听完后忙说:“这……这……这件事恐怕不行。”
那婆子道:“你莫不是怕我家小姐长得丑么?”
蔡邕分辩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额头上直冒汗。
“哟!”那媒婆两手一摊,做个鬼脸,“状元相公,莫不是你当了议郎,就嫌弃我们牛家的门第了?告诉你,我家老相爷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又正蒙皇上恩宠。相公啊,你日后要加官进爵,也还要靠我们老相爷的帮扶呢。”
那媒婆越说越来劲,把牛丞相的权势、门第、富贵,反反复复说了又说。
蔡邕越听越恼,道:“两位贵客,非是蔡邕斗胆,只因蔡邕离家之时,已经结婚两个月,且双亲年事已高,需要人照料,蔡邕并不准备在京中久留。因而这桩婚事,实难从命!”
院子道:“相公,我家相爷势倾朝野,小姐又是天姿国色,你可别错过了良机!”
蔡邕一拱手:“在下岂是贪图富贵美色之人!还望二位在老相爷面前替在下美言几句。”
“相公不怕我家相爷,难道连圣上的旨意也敢违逆么?”那媒婆见蔡邕两次三番推托婚事心头火起,用威胁的口吻逼问道。
“这……”蔡邕道,“蔡邕万万不敢!你家相爷既是奉了圣旨,明日待我上朝,把官职和婚事一并辞了,回家侍养双亲去。”
却说牛丞相在家中静候消息,寻思自己中年丧妻,好不容易把女儿教养成人,如今自己位极人臣,女儿又将嫁给一个有才有貌、闻名天下的状元郎,心中觉得甚是得意。自己时时牵挂着的这件大事就要办妥,可以无愧于九泉之下的夫人了。这蔡邕年纪轻轻便已做到议郎,日后只要自己常在皇上面前替他美言几句,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启禀老相爷,媒婆回来了!”一个书童进来通报。
“让他们进来。”牛丞相答道,语气十分平静。
院子和媒婆轻轻走了进来,垂手站着,大气都不敢出。想着事情没办好,相爷不知要如何责罚。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过了一阵,牛丞相问道,仍是背着手头也没抬。
“启禀老相爷,”媒婆上前一步,道,“小人到了蔡状元那里,把老相爷的话传宣给他,哪知他竟是千不肯万不肯。”
“喔?他怎么说?”牛丞相的口气仍是平平淡淡,令人猜不透是喜是怒。
“他说他是今科状元,现又官居清要之职,便是泼天富贵、花容月貌也休要提起。”媒婆刚才在蔡府受了气,这回是要变本加厉地攻击蔡邕,“他还骂老相爷和小姐,说老相爷枉居一品,小姐是脚长尺二……”
“放肆!”牛丞相一拍条几,抬起头来,心中异常恼怒,两眼仿佛要喷出火来。
“老贱人,休得在相爷面前搬弄是非!启禀相爷,那蔡邕自称家中有八旬父母,二月娇妻,不敢受此大恩,请老相爷另择佳婿。还说待明日早朝上表,要辞了官回家去。”
这牛丞相脾气最是倔傲,当听完院子的话,心中实是暴怒如雷,想道:难道我相府的门第比不上他状元的名头?难道我相府的千金比不上他的糟糠之妻?想当初多少皇亲国戚、公子少爷来向我女儿求婚,我都未曾应允。这蔡邕竟是如此不明事理,不识抬举!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人人都知道我相府千金没人要……你明天要到皇上那里告状,我就不会上表吗?到时候看看是你状元厉害还是我丞相厉害!嘿,到时只怕你是辞官不成,逃婚也休想!想到这里,口中突然喝道:“来人!这两个奴才办事不力,拖出去每人打二十大板!”
次日五更,东方刚泛出一条细细的白线,蔡邕穿戴整齐,骑马上朝而去。
晨风吹拂,白杨树轻轻晃动。月淡星稀,光线朦胧,偶尔传来一两声残夜刁斗。东边的天空越来越亮,天上的乌云被风一阵一阵地吹向西边。蔡邕骑在马上,悠悠而行。想到不久就可离京回家,和日夜想念的父母妻子相见,心中不禁心潮起伏。
不一会儿到了宫门。蔡邕赶忙下马,毕恭毕敬地往建章宫走去。到了宫门,一个执事的小黄门出来迎接,蔡邕不免将自己的境遇说了一番。那小黄门听后,把奏章递了上去。
蔡邕站在宫外,心中便如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过了好一阵,原先奏事的小黄门和两个昭仪,捧着圣旨从内殿出来,蔡邕慌忙下跪。
只听那小黄门道:“蔡议郎,皇上说,今天早上牛老丞相已上了奏章,要招你为婿。皇上已经准了他的请求,命你不得推辞!”又听那昭仪念道:“皇帝诏曰:‘孝道虽大,终于事君;王事多艰,岂遑报父!朕以凉德,嗣缵丕基。眷兹警动之风,未遂雍熙之化。爰招俊髦,以辅不逮。咨尔才学,允惬舆情,是用擢居议论之司,以求绳纠之益。尔当恪守乃职,勿有固辞。其所议婚姻事,可曲从师相之请,以成桃夭之化。钦予特命,裕汝乃心。钦此!’”
蔡邕听罢,脑中“嗡”的一声。只觉天昏地暗,大地起伏旋动,整个身子又好似摔到了冰窖之中阵阵发冷……
建宁元年七月,这一日,牛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前来拜贺的人车水马龙。丞相早年丧妻,仅此一个女儿,平时爱若掌上明珠。如今请得圣旨,由皇上主婚招赘今科状元,自是要大大讲究一番。
蔡邕那日从朝上回来后,整日里一个人关在书房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六神无主,疯疯癫癫。
这天一早,牛丞相派人将状元馆里里外外都围住。说是佣人,实际上却是看着状元,以防意外。过了一阵,又进来一大群妇人,专门侍候蔡邕更衣梳洗。一边忙着,一边唧唧喳喳要新郎官赏喜钱。蔡邕知道一切均已无法挽回,心中酸苦,长叹一声,眼泪哗哗流了下来。众妇人见状,吓得再也不敢出声,匆匆忙忙给他穿戴完毕,备轿顶马,簇拥着到了相府。
坐在相府的大堂上,蔡邕心潮起伏。这不告而娶的罪名,是永远无法摆脱的了,却偏偏又是皇帝和丞相的主意。从陈留传来的消息说:陈留一带已有不少人饿死,大路边、河沟里不时发现尸体。假如父母真的遭逢不幸,那娇滴滴的五娘可怎么办?蔡邕心痛如绞,泪水往肚里咽。眼前一片乱哄哄的,蔡邕木然不睬,牛丞相坐在大厅的另一边,与各位贵客应酬寒暄,脸上充满得意之色,不时用眼角瞟瞟蔡邕,嘴角泛起不易发觉的,诡秘的笑。
蔡邕痴痴地坐着,心里如碰翻了五味瓶子,甜酸苦辣一起搅动,说不尽的凄苦。旁人只道今天状元大喜过望,人变痴了,谁也没察觉他心中尚有这么多的苦衷。一会儿新娘被一群穿红戴绿的丫环簇拥着,从内室缓缓走出。只见新娘红裙曳地,凤冠霞帔,说不尽的婀娜多姿。众人不禁低声欢呼,蔡邕脑中嗡嗡直响,整个人好似腾云驾雾一般,朦胧中有人把红绸巾塞到他的手里,他便拉着红绸和新娘盈盈拜倒。两人互拜时,蔡邕抬头看了新娘一眼,红绸覆面,什么都看不到。他仿佛置身于半年前与五娘拜堂成婚的场面之中,眼前的人儿该是五娘?心中猛然一阵狂跳。“难道我回家了么?难道这风情万种的女子便是五娘么?”蔡邕恍惚之间看见的是五娘,口中喃喃道:“五娘……五娘……”
蔡家本来比较殷实,赵五娘又尽心尽力侍候公婆,所以蔡邕走后最初一段日子,全家也还比较安定和谐,不想到了六月,陈留一带遇上几十年罕有的大旱,田地里颗粒无收,陈留闹起了饥荒。蔡家的粮食也渐渐就要吃尽,眼看饥饿就要降临。只苦了贤慧的赵五娘,既要操持家务,侍奉公婆,还要调解公公婆婆的争吵。每天五更起,三更睡,人都憔悴了许多。
这一天早晨,东方刚泛出鱼肚白,赵五娘便起了床。五娘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前梳妆。
“砰!”楼下一声巨响,接着便传来公公的责骂声。五娘心中一跳,知道是公公婆婆又争吵了,赶忙胡乱挽了个髻,跑下楼去。
蔡公和蔡婆已经争得面红耳赤,只听婆婆道:“老不死的!以前你拼命赶儿子出去应考,现在连饭都没有吃,他便是当了状元,又有什么用?如果我那伯喈孩儿在,今日断不会如此艰难。”蔡公气得满脸青色,大声喝道:“你这老虔婆,怎么这样不讲道理?当时我让孩儿上京应考,也只希望他光宗耀祖,改换门楣。我又不是神仙,我怎知今日会有饥荒?你如此一天到晚咒着我,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说着,猛一抬头,便要往墙上撞去。
五娘冲上去,一把拉住公公,劝道:“公公婆婆,请息了火气,听媳妇说几句。当时公公教伯喈出去,并未料到今日会有灾荒,婆婆就别提旧事了。今日婆婆见生计艰难,伯喈又不在身边,心中自然有气。媳妇现今还有些钗笄首饰,待媳妇典当出去,换些粮盐回来,也可过上几日。到那时,伯喈自然就会回来了。”
两位老人听了五娘的话,也不便再争。蔡婆一边往外走一边念叨:“多亏有这样孝顺的媳妇,不然我这几块骨头,怕早埋到土里去了。唉,孩儿呀,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赵五娘把自己的钗钏首饰卖了之后,蔡家的生活又维持了一段时间。但在这饥荒岁月,油米价格暴涨。五娘眼看着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尽卖光,生活越过越艰难,有一顿没一顿的,快要断炊,心里十分着急。
这一日听说官家要开义仓赈济,早早地便提了米袋去领。来到义仓,只见人山人海,喧声震天。五娘排在长队里,她身后跟着两位老人,一位耳聋,一位眼瞎,都佝偻着腰,口中迷迷糊糊不知说些什么。五娘心地极是良善,她见两个老人行走不便,就领着他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好半天才轮到了她。
“这小娘子,你男人呢?怎么让你来领粮?”掌斗的差役见到五娘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不禁问道。
“这位大哥,我家相公上京应考去了。”
“难道你家中就没别人了么?怎么让你出来?”
五娘听他这么问,心中一酸,道:“家中只有年过八旬的公公和婆婆,又没有三亲六戚,只好让奴家来抛头露面。”
那差役听了,不住地点头,口称:“难得难得!敢问小娘子家中几口?我好称粮与你。”
赵五娘回头看看身后的两位老人,说:“奴家不急,这里有两位大爷,身体不便,大哥你还是先称与他吧。”那两个老人听了,谢了又谢,不住地说:“这个小娘子真难得呀!”
“小娘子,这回到你了,你家中有几口?”那掌斗的问。
“奴家和公公、婆婆,共是三口。”五娘答道。
那掌秤的便大声吆喝:“各位兄弟,三口、三口,来一份三口的。”
等了好一阵,不见仓中有人出来,众人都往粮仓口瞧。那掌斗的又喝了一声,仍是无人回答。良久,一个满脸糠灰的差役才从仓里跑出来,大声嚷道:“大哥,没有了!没有了!里正那狗才,把公粮私吞了。这仓中按账目应当尚有四十六石,但现在仅剩十来石,留着应急,不能发放。其余的全让里正那狗才私吞了……”
众人一阵喧哗,有的人大骂里正。五娘听得,心中凄苦,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那差役见了,想劝慰几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只听五娘哭道:“天哪!我那公公婆婆已经好几天没有一粒米下肚了。今天天一亮就催奴家来领粮,现在我可怎么回去见他们呀?奴家的命怎么这么苦?”周围的人听她说得凄切,有的叹气,有的流泪道:“这年月,好人要活下去可真难哪!”
过了一会儿,领粮的人都已渐渐散去,只剩下赵五娘一个人还在低声哭泣。那掌斗的差役一边劝着,一边也眼眶红红的要流泪。站在周围的几个差役,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此时也鸦雀无声。众人心中,都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大哥,有了!”正当众人伤心之际,一个差役从远处飞奔而来,大声说道,“咱们老爷知道仓里存粮被盗,便差人把里正抓了去。那小子原先还想抵赖,咱们老爷一声令下,把他打得皮开肉绽,那小子才从实招了。现在老爷已差人到他家挑粮去了,不一会儿就送过来。”
众人听得,心里轻松了好多。那掌上的差役道:“小娘子,难得你一片孝心,老天爷也被你感动了,你就等着领粮吧!”五娘心中欢喜,连声致谢。
赵五娘领了粮,扛在肩上,一步一步往回走。那袋米压在肩上,就似大山一样沉重,累得她粉脸透红,娇喘连连。
离了郡城,走好长一段路,便是一片大松林,蔡家庄就在这座松林的背后。此时正当盛夏,走着走着,汗水湿透了五娘的衣服,衣服贴在身,衬出她姣好的身段。
“嘿嘿!”一声怪叫,从树丛里跳出一个腰宽体胖、满脸刀疤的汉子,朝着五娘狞笑。五娘吓得“啊”的一声,米袋从肩上掉了下来,定睛看时,才知是里正。
这里正是蔡家庄一带有名的恶棍,仗着手中有点小权,又力大如牛,横行乡里,干些欺软怕硬的勾当,乡人对他恨之入骨。
五娘一见是他,便知没有好事,心里一阵惊慌,赶忙用手捂住领口,道:“你,你要干什么?”
“嘿嘿!蔡家少奶奶,果然名不虚传,才嫁过来半年,美名便传遍了陈留郡。人人都说蔡邕那小子有艳福,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今日在下有幸,能一睹芳容。嘿嘿,小娘子,那蔡邕上京应考已多时,难道你不嫌寂寞么?嘿嘿!嘿嘿!”一边说,一边慢慢挨近五娘。
五娘又恨又羞,道:“你……你别过来!”低头看一看自己领松带宽,衣服又湿透了,胸脯上鼓鼓的,一切线条都暴露无遗。心知事情要糟,情急之下,道:“你……你站到一边去。我的夫君已上京应考,不多时便会回来,到时当了官,看不剥了你的皮!”
“你说蔡邕那小子?”里正一笑,“嘿嘿!那小子出去已近半年,连个口信都没有,恐怕在路上早就挺尸了。就算他在京城考中了状元,当了官儿,你想京城十里繁华,其中漂亮女子数也数不清,我看蔡邕那小子,不是醉倒在哪个窑姐儿怀里起不来了,就是另娶了媳妇。你就死了那份心吧!我看,嘿嘿,你不如就跟了我……”说着,伸手去摸五娘的脸蛋。
“你……你……”五娘推开他的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里正一下愣住了,想不到这个娇滴滴、俏生生的小娘们,出手竟会如此凶狠,心中怒火一下冒起老高,大声喝道:“你这小贱人,果然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老子被你害得好苦!都是为了你这贱人在义仓哭哭啼啼,害我被打得半死。今日老子一不做二不休,连这粮食也一并抢走!瞧你又能拿我怎样?!”说着就要去抢米袋。
五娘赶忙死死攥住袋子,一边哭一边哀求:“你就饶了奴家吧!这可是我公公婆婆两个人的命呀!你若抢走,他们便活不下去了!”
那里正全然不睬,推开五娘拿起米袋就走。五娘死死扯住米袋,道:“大哥,你不可怜我,也该可怜我那八十岁的公公婆婆。奴家今日说什么也要把这袋米拿回家。奴家愿把身上这衣服脱……脱了给你,你放奴家走吧!”情急之下,也不及细想自己脱了衣服之后有什么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