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高明
东汉建元年间,在陈留郡城的蔡家庄有一个的蔡老员外,他高龄八十。蔡邕(字伯喈)是他的独生儿子。蔡邕三十来岁,长得一表人才,自幼就聪慧无比,经过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如今已经是学富五车。他还是一个出名的大孝子,在家孝敬父母,在外和睦乡里。父母见儿子品行端正,学业有成,更是望子成龙,盼他早日取得功名,以便光宗耀祖。
这一年,蔡老夫妇为蔡邕选配了美貌贤惠的赵五娘做妻子。赵五娘长得秀丽端庄,姿容俊雅。她不仅工于针线,勤于家事,并通晓史书,善吟诗作画。自嫁到蔡家,见丈夫才貌双全,满心欢喜,庆幸自己找到了个如意郎君。夫妻二人是情投意合,恩爱无比。他们的家境小康,生活得安宁舒畅。
蔡家自娶来了赵五娘,全家人和睦相处,媳妇尽心侍奉公婆,公婆满意媳妇,日子过得顺顺当当,不知不觉中过了两个月,到了阳春三月。
这天,适逢蔡老员外八十岁的生日,蔡邕为表孝顺之心,就和五娘为爹爹摆下寿筵。
蔡家庄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蔡老员外和老夫人笑容满面地坐在大堂正中,与一些年长的亲戚朋友叙话。蔡邕则来往穿梭于人群之中,忙于接待客人,大堂上一片祝酒碰杯之声。
有的道:“祝老员外身体健康!”
又一个大声说:“祝老员外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还有的人在低声议论:“说到福气,我看也没人比得过这蔡家两老。儿子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娶个儿媳妇又是这般美貌贤淑,真是有福气啊!”
面对众人的恭维和奉承,蔡老员外得意地抚着白须,老夫人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过了好一阵,坐在蔡老员外身旁的一位老人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老员外,令郎才华出众,人品又好,琴棋书画,在陈留第一。为何他年过三十还不去考取功名呢?难道老员外要把这匹宝马永远关在家中吗?”说话者是西村的马员外。这马员外早年在朝中为官,如今已卸职赋闲,归隐园林。他平日极爱蔡邕的人品才学,常劝他志当存高远,不可辜负了清平盛世。今日酒酣耳热之后,不免又旧话重提。
蔡公听了这话,长叹一声,原先舒展的眉头皱了起来,说道:“老哥,不瞒你说,我这孩儿从小喜欢读书作赋,我也曾指望他长大之后考取功名,做个忠孝两全之人。不想他眷恋闺房,胸无大志,着实令我伤心。”
坐在一边的蔡婆,忍不住插嘴道:“员外你怎么不好好地想一想,你我都已经年过八旬,大半截身子都已埋在土里。今年我们还能和亲戚朋友,儿子媳妇欢聚一堂,明年此时,谁知道这把老骨头还在不在世上。再说,你们蔡家几代都是一脉单传,现在媳妇才娶过来两个月,你又要赶儿子到遥远的都城应考,这不是成心让蔡家绝后吗?”蔡婆脾气是最急躁的,见蔡公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责怪儿子,便不顾一切数落起来。
“妇人之见!你就知道小家庭、抱孙子,连什么叫忠孝节义都不懂。”对蔡婆的指责,蔡老员外显得不屑一顾。
“爹,娘,你们都少说几句。”在一旁招待客人的蔡邕,这时听到父母为自己的事吵了起来,赶忙跑过来劝说。他对蔡公说:“爹,请你息怒。孩儿不愿到京城应考,实有万不得已的苦衷。不是孩儿恋着媳妇,也不是孩儿没有志向,只因爹娘年事已高,无人侍候,因而不愿上京应考。”
“荒唐!”蔡公指着蔡邕说:“你懂不懂,做人不能光看眼前!你十载寒窗,学成济世之才,不为朝廷出力,又为什么?再说,等你取了功名,我们蔡家也可以光宗耀祖。”
“哎哟,又说你的光宗耀祖了!”蔡婆见丈夫这般训斥儿子,心中愤愤不平,“古人说:‘子孝双亲乐,家和万事成。’现在你的儿子媳妇这么孝敬你,你还嫌不足,硬要孩儿上京都应什么试。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恐怕你想见他一面都不得。依我说,咱们一家四口,子孝父慈,夫妻和睦,过两年再添个胖孙子,比考取任何功名都强。”
“你,你总是这样护着儿子,他都给你娇宠坏了!什么也不想干,只想在家中贪图安乐!”蔡公气得胡子直抖。
“好了好了!老员外、老安人,蔡公子,你们都少说几句。都怪老朽不该提起这件事。今天是老员外八十寿辰,是个喜庆日子,咱们该说些快活的话才对。这件事暂且不谈也罢。”马员外见两个老人动了火气,忙出来打圆场。众人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争吵。大堂上又响起了喝酒碰杯之声。
赵五娘站在大堂侧门的后面,听着他们的争吵,只见她眉头紧皱,双眼含泪。两个月前,她从陈留城嫁到蔡家,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如意郎君。可是过了春节之后,公公天天催着蔡邕上京应考,且每每指责他贪恋闺房。五娘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今日当着客人的面,公公又旧话重提,大发脾气。五娘再也忍不住了,泪儿簌簌地流了下来。明天等着自己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命运呢?
第二天早上蔡邕像往常一样到小梁河边散步。晨风轻拂,河边湿地上,一双燕子正低头啄泥,时而飞上枝梢,时而在风中嬉戏。他想:人要能像这对紫燕,双飞双宿,自由自在,脱却一切名利的束缚,该有多好啊!
“蔡公子!”随着一声叫喊,一个人飞奔到蔡邕的面前。蔡邕看时,却是隔壁张太公家的小二,那小二气喘吁吁地道:“蔡公子,郡衙里来人了。老员外到处找你,叫你快回去。”看着小二那副焦急的模样,蔡邕知道预料已久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当下快步往回走。
回到家中,只见蔡公蔡婆正与邻居张太公坐着闲谈,知道郡吏已去,忙上前拜见三位老人。
“蔡公子,”张太公笑吟吟地说:“刚才郡吏又来了,说是今年乃大比之年,太守认为你才学既高,人品又好,已将你的名字申报有司,让你立即进京应考。你快快准备前去。”
“太公,”蔡邕低头道:“非是晚辈不敬,只因晚辈双亲年老,无人侍奉;新娶一个娘子,方才二月,实无法撑持门户,维持家计,是以不敢从命。”
蔡公道:“孩儿你怎么这样讲?难道那些应考的,都是没爹娘才去的么?我和你娘如今年过八旬,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唯愿生前看到你金榜题名,得个一官半职,我心足矣。”
张太公忙道:“是呀。”
蔡婆说:“太公,你难道不知,我家中仅此一儿,又没个七子八婿,怎么去得?”
蔡公道:“你怎么说这话?难道今天上京赴考的,家中都有七子八婿么?”
蔡婆生气地说:“你如今连路都走不稳了,孩子走后倘若有个三长两短,那时看谁照顾你?恐怕你到时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他便是做到高官,你也无福享受了。”
蔡公大不以为然:“你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只要孩儿做得官时,光宗耀祖,改换门庭,我便死了也心满意足。孩儿,我只问你,去也不去?”
蔡邕心里叫苦不迭,只好应道:“爹爹妈妈,你们休要争吵。非是孩儿敢违亲命,实是有万不得已的苦衷。”
“你不必说了,我都清楚。原来你是恋着被窝中恩爱,割舍不下,不愿远离家乡。你如今已经婚毕两个多月了,怎么还如此贪恋?你怎么这么不通事理?”
“孩儿只是为了侍奉父母,却哪里是守着被窝中的恩爱?你这老贼,须知人生在世,乐在长幼天伦幸福安康。那曾参只是侍亲至孝,何曾去应学及第,如今不也是圣人高徒,名扬千古了吗?”蔡婆替儿子辩解道。
“娘说得对,望爹爹恕过孩儿这一遭。”蔡邕道。
蔡公气得胡须直抖:“畜生,我叫你去考试,也是为着你的锦绣前程。你竟敢违逆亲言,七推八阻!”
“爹爹,我岂敢推阻。只恐我走后,双亲无人侍奉,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来别人会说我不孝,竟撇了爹娘去取功名;二来人们会说爹娘目光短浅,仅有一子,也要他远离,我因此不敢从命。”
“好,你说到孝,我且问你,什么是孝?”蔡公气势逼人。
“告爹爹,大凡做人子的,侍奉父母,问寒问暖,早晚请安。父母要出入,则扶持之;有所欲,则敬进之。自己出门办事,不过一个时辰就回来,心里时刻牵挂着父母,这便是孝。”
“孩子错了。孝者,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头发肌肤,受之父母,要注意保护,这便是孝之始;立身行道,扬名万世,以显父母,这才是孝之终致。你如果能做得官,替父母扬了名,这不是大孝是什么?”蔡公越说越激动,不小心把茶杯碰倒在地,哗的一声碎了,茶水流了一地。赵五娘在后房听到声响,赶忙上来收拾地上的破杯。
“老员外说得有理。”张太公道,“古人云:‘劝而学,壮而行,怀宝迷邦,谓之不仁。’又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如今满腹经纶,不去顺时行道,济世安民,又有什么用?依老汉愚见,还是快快应了太守之征,收拾行装,上京应试去吧!”
面对这样的局势,蔡邕此刻就有三嘴七舌,恐怕也说不清楚了,只好布下最后一道防:“爹爹,太公教诲极是。只是孩儿去后,父母年老,教谁来照顾?”
“贤侄,你尽管放心。自古道,千钱买邻,八百买舍。老汉会照顾你的双亲的。”张太公见蔡邕终于松了口,便笑呵呵地说。
“如此多谢太公!蔡邕今后倘有寸进,定不敢忘记太公大恩。孩儿这就收拾行装,明日就走。”蔡邕说罢,向三个老人行了个礼。侧头之际,看见赵五娘眼角红肿,眼眶泪珠盈盈,正低头往外走。蔡邕的心中不禁一阵凄苦。
第二天一早,蔡邕吃罢早饭,到堂前向爹娘辞行。张太公也早早地来到了蔡家,给蔡邕送行。
蔡公、蔡婆、张太公和赵五娘一起,把蔡邕送到大门口。
蔡邕向爹娘行礼说:“爹,娘,孩儿去了。二老千万要保重身体,我今年去,今年就回来,但愿我回来的时候,二老依然康健。”
蔡公说:“孩子,你不要牵挂,放心地去吧,我和你娘等着你的好消息。”
蔡婆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她拉着蔡邕的手说:“儿啊,你这一去,关山万里,衣食可得自己当心,娘在家中倚门盼望,你要早早地捎个信回来。”
“娘,孩儿记下了。”蔡邕含着眼泪又对张太公说,“太公,我走以后,家中只有二老,五娘一个年轻女子,也支撑不起门户,凡事都靠太公照应。昨天已蒙亲口相许,今天小侄再次拜恳,如果小侄稍有寸进,一定不敢忘记太公的大恩大德。”
“贤侄,你就不要再说这样见外的话了。”张太公说,“老汉虽然贫穷,但托在邻里,哪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你放心地去,我早晚自会专门过来陪伴你父母。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不洒在别离间,你放心,你放心,老汉决不相误。”
蔡公见天已不早,上前说道:“孩子,天已不早了,你该动身起程了。媳妇,你就再送他一程吧。”
蔡邕和五娘默默地跨过村头的小桥,沿着碧波粼粼的小河向大路走去,两人心中都像压着沉重的石头,谁都没有说话。
小溪清澈见底,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五娘忍不住说:“相公,你看那水中的鱼儿,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多么幸福啊!”说到这里,她在公婆面前一直忍着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蔡邕拉着五娘的手,安慰她说:“五娘,你不要难过,此行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很快回来,那个时候,我们长相厮守,再也不分开了。”
来到大路边,蔡邕背上行装,踏上了去京城的大路,他恋恋不舍,十步九回头地越走越远了。
蔡邕别了家人,朝洛阳一路行来。这一日便来到了京城洛阳,寻一家客栈住下,静候考期。
转眼到了应试之日。蔡邕一早起来把全身上下收拾得整整齐齐,离开客舍直往礼部考场赶去。一路上听说今年来应试的学子有五百多,又听说主考官是个铁面无私的清官,众人或忧或喜,不一会儿便到了考场。
只见院里黑压压都是人。有的低头苦思,有的交头接耳,有的趾高气扬,有的则瑟瑟缩缩。那当差的在院中穿梭往来,也不知忙些什么。不一会儿,一个当差的高喊一声,众人便立即停住了往前看,只见高台上一个头戴乌纱、身穿锦袍的官儿正襟危坐,当差的肃立两旁。
“各位秀才。”那考官把手轻轻一摆,众人都“嘘”地松了一口气。原来这考官相貌庄严,声音却极是慈祥。只听他又道:“今年皇上求贤心切,在礼部开科取士,命下官主持。下官才识疏浅,本不堪重任,无奈君命难违,只好勉力为之。今日只问有否才学,不问乡贯,不问父母官居几品。有才学的,下官便封他做个状元郎,让他插金花,饮御酒;无才学的,就将他黑墨涂脸,乱棒打出去。如此,方不负皇上选贤举能的美意。”众人听罢,又是一阵喧哗。
又听那考官道:“朝廷开科取士,立意命题,任从时好。往年第一场考文,第二场考论,第三场考策。下官是个风流试官,今年我第一场考对联,第二场考猜谜,第三场考唱曲。”当下无话,众举子便一一开始应试。
蔡邕在人群中站着,一会儿想起父母,一会儿又想起五娘,恍恍惚惚,蒙蒙眬眬。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只见人们都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才知是轮到自己了。心中暗叫惭愧,赶忙走上试台。
那考官笑吟吟地看着他,直把蔡邕看得不好意思。那考官道:“我出天文门一个上联,你且对下联。我的上联是‘星飞天放弹’。”
蔡邕略一思索,对道:“我的下联是‘日出海抛球’。”
那考官微微点头,又道:“我出个谜语给你猜,谜底是天下八个省名,你且听着。”当下念道:“一声霹雳震天关,两个肩头不得闲。去买纸来做裱褙,欠人钱债未曾还。”
蔡邕想了想,答道:“第一句是京东京西,第二句是江东江西,第三句是湖东湖西,第四句是浙东浙西。”
试官听罢,击掌道:“好!好!我再唱支曲儿,你续最后一句,记住,一定要押韵。”当下唱道:“长安富贵真罕有,食味皆山兽。熊掌紫驼峰,四座馨香透。”
蔡邕依韵唱道:“把与考官来下酒。”考官点头微笑,示意蔡邕下去。
蔡邕下得台来,内心狂跳不止,也不去听别人说些什么。过了许久,整个考场突然静了下来,又听到有人大叫自己名字。这一次是有了准备,便从容地走上试台。那考官大声说道:“三场考试,俱已结束。今日应举五百秀才,以陈留郡蔡邕才学最高,下官自当奏明圣上,点他为今科状元。”蔡邕一听,大喜过望,只听得满场欢呼。当下双膝着地,朝那考官行了个大礼。心中却在念着:“爹爹,妈妈,五娘,蔡邕今日名标高榜,夙愿得遂,扬眉吐气了……”
考试过后,便是杏园春宴,然后又入礼部拜见试官。蔡邕满门心思只想到早归故里,把喜讯报知双亲,对这些杂事也没有留心。
牛太师位极人臣,深得皇上宠信,他权倾朝野,门生故吏遍天下,是当朝第一位炙手可热的人物。牛太师的夫人早已去世了,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生得花容月貌,体态闲雅,是洛阳城有名的美人。上牛太师家求亲的自然不少,今天是某权贵之子,明天是某贵戚之子。但牛小姐不把这些贵介公子、纨绔子弟放在眼中,牛太师也一心要选一个读书君子,人品好,有才学,做得天下状元的人做乘龙快婿,所以牛小姐至今还待字闺中。
杏园春宴之后,蔡邕参加了吏部考试,随即被授予议郎一职。
这一日休息在家,书童进得门来,说道:“相公,外面有牛丞相府的两个下人,求见相公。”蔡邕一听是牛丞相家的人,知道怠慢不得,赶忙道:“快把他们请进客厅,我随后即到。”
蔡邕匆匆走进客厅,只见厅上有两个人,正在交头接耳。一个是吏役打扮的汉子,一个是四十多岁,穿红着绿的女人。蔡邕心想这两个人俗不可耐,上前说道:“两位可是从牛丞相府中来?不知有什么事情吩咐?”
那汉子站起来,口称:“不敢不敢!小人是牛相爷府中一个小小院子。”
那妇人站起来,围着蔡邕转了一圈,眼睛溜上溜下,把蔡邕看得好不自在。
“状元相公果然一表人才,配得上配得上。”边说边在蔡邕肩上拍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