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一路辛劳,来到王府,不料王文瑞嫌贫贪富,不想把娇娘许给申纯,而是想借娇娘另攀高枝。任凭媒婆铁嘴相劝,王文瑞也坚执不从。媒婆去找夫人,夫人则推辞说自己妇道人家主不了事。爹娘的话语,都被躲在屏风后的娇娘听到了,她万没料到爹娘竟是如此狠心。
娇娘走出屏风,含泪向母亲哭诉:“我和申生,是双双比翼鸳鸯,你怎忍心教棒打分飞?”却不想老夫人铁石心肠,丝毫不为所动。
媒婆见亲事不成,只得悄悄把申纯的亲笔信塞给了娇娘:“罢,罢,说亲不成,索性回去吧。”媒婆怏怏不乐,即要启程返回。
似晴天霹雳,使娇娘几乎站立不住。她想:我和他花前曾把深盟订,实指望着百年谐欢庆,谁知被狠心的爹娘一朝打散鸳鸯颈!我的命怎么这般苦呵……娇娘的泪水夺眶而出。
娇娘暗将回信交给了媒婆,悲切地叮嘱:“让哥哥无事宜来,不要以姻事不成为念。你把信交给我那多情人,让他今世来生,休忘却了夜香人静。”娇娘想起与申纯的花前月下,再也说不下去了。
话说申纯满心盼着媒婆带来喜讯,谁料得到的却是王家拒婚。他顿觉五雷轰项,心如刀割,顷刻间身颤体抖:“老天,老天,你怎么这等不成人之美呵!”
“事若不济,当以死谢。”娇娘的盟言犹在耳畔。申纯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他颤颤抖抖地拆开了娇娘的回信,只见是《满庭芳》一首:
帘影筛金,簟纹浮水,绿阴庭院清幽。夜长人静,消得许多愁。长记当时月色,小窗外情话绸缪。因缘浅,行云去后,杳不见踪繇。
殷勤红一叶,传来密意,佳好新求。奈百端间阻,恩爱成休。应是奴家薄命,难陪伴,俊雅风流。须相念,重寻旧约,休弃杜家秋。
对此情词,申纯顿足泪下:“想当日,俺把梨花笑掷同拥炉,娇娘与俺细语诉衷情,相期做夫妇,到如今竟落得个鸾飞凤孤!”
王家拒婚的打击,使申纯一病不起,请遍了成都良医,未能治愈。你想这病皆因娇娘而起,不见娇娘,如何驱除心头之病?于是,申纯巧设一计,让人把巫婆请来跳神,借巫婆之嘴,向申老夫妇说,只有让申纯去西南方数百里之外躲灾,方可保得太平。申老夫妇一想,当初孩儿有病,一到舅家便好,便答应申纯再去舅家暂时小住。申纯见允,立即备马起程。
娇娘闻讯申纯患病要来眉州调养小住,心头一阵悲喜,思忖着申纯不知病成什么模样,不由得眼泪又似断了线的珠儿落了下来。转而娇娘一想:今天我爹娘都到隔邻王寺丞家看花,我索性趁他们不在,到庭外等候着申生。
娇娘略整衣妆,沿着花径到了秀溪亭旁,眺望了一会儿,感到身子困倦,就拿出手帕弹拂了一块青石坐下。她把目光落到了脚下片片花瓣儿上,顿时又勾起愁绪千缕:昔与郎君花下逢,只是今日桃花依旧笑春风,我俩的姻缘何日才成……
扬鞭催马,不顾一路上春景,申纯的心早已飞到娇娘那儿,眼见着就可重见娇娘面了,申纯加紧了赶路。
“离开此地已是隔年,娇娘可好?”申纯重返旧地,睹景生情,“想当年此日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到如今还见桃花笑对春风,可是能担保娇娘与我一样相思一样愁吗?”
“呀,前面亭上独坐的,不正是小姐吗?”申纯心头一阵狂跳。
娇娘霍地站了起来:“这来的正是申生哩。”
此时蓦然相逢,四目相视,泪水模糊了他俩的视线,还是申纯先开了口:
“姐姐别来可好?”
“哥哥万福。”娇娘不安地望着申纯的病容。
“姐姐何故独坐于此,舅妗安在?”申纯又问娇娘。
娇娘细语告诉了申纯:“爹妈至暮方归,兄可同我在此暂坐。”申纯紧挨着娇娘坐下,肩儿相傍,心中漾起幸福的涟漪。他和娇娘叙说了别离之苦,重又盟誓明志,感慨他们的婚姻竟累遭阻隔。
重来王家之后,申纯的病日益见轻。一日,他闲步来到娇娘绣房,正巧屋中无人,娇娘不知去了何处。申纯轻轻地揭起娇娘的绣罗帐,抚摸着牙床绣帐里的锦缎被枕,心想:这尘不拂而自净、香不薰而自悠的地方住的是俺风流可爱的娇娘,见了真不由人春心不动啊。
“咦,枕下是一双三寸绣鞋。”申纯拿起绣鞋,脑子一转,与娇娘逗逗乐,何不把鞋拿走?于是申纯返身将鞋放回了书房,接着去舅舅房内攀谈去了。
事也凑巧,偏值飞红来到申纯的书房。飞红平日里与申纯说笑惯了,刚才把活儿都忙完了,乘暇就来找申纯玩耍。进了书房,人没见着,却瞅见放在床上的绣鞋:“哟,这不是小姐的绣鞋吗?怎么在这里?噢,原来小姐与申纯幽会,我没实证,小姐常抵赖不认,我今天把这鞋拿去还她,看她怎么说?”
话说娇娘这时也正回绣房去。她早早起来后,心境非常好,便沿着小回廊徐徐转了一圈,清晨的露珠掠湿了娇娘身着的湘罗翡翠衣裳,她手着花枝重来绣房换衣鞋儿,再理新妆。
娇娘进屋,信手把花枝放在案几上,便揭开绣帐:“呀,是谁翻动了我的鸳鸯绣枕,我的鞋儿怎么不见?”
正在翻找的功夫,飞红连蹦带跳地跑回来了。
“小姐平日常在窗外刺绣,今个儿怎么还在房内呵?”飞红把绣鞋用袖藏好,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小姐找什么哩?”
娇娘一见飞红,马上责问:“刚才谁到我屋里来过,这屋里的东西怎么不见了?”
飞红假意问道:“你不见了哪件?”
“不知谁把我的绣鞋拿走了。”娇娘又气又急。
飞红取笑道:“若提起这绣鞋呵,我可以告诉你是谁拿了。”
娇娘追问:“你说是谁拿去了?鞋在哪里?”
飞红从袖中拿出了绣鞋,在娇娘面前一亮:“我想,这鞋儿一定是小姐送给人家的吧。”
“住口!我从未送人,莫不是你有鬼?”娇娘见鞋在飞红袖中,十分奇怪。飞红狡黠地笑着说绣鞋是从申纯屋里拿回来的。
娇娘一听,疑心顿起:申生多次向我索鞋,这鞋肯定是他偷去的,只不知何故,怎么会落到飞红的手上,莫不是他俩人别有什么勾当?自古就是痴心女子负心汉,难说申生没有二心。申生,申生,你太情薄了!
飞红见娇娘生疑,便退出房来,怨怨地来到花园,不想又撞见了申纯。飞红正为鞋的事烦恼,一见申纯,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这等惯做贼?”
“我偷了哪件?怎么是贼?赃在哪里?”申纯满不在乎。
飞红见申纯不认,用手指点着申纯:“要赃也有,我问你,床头上的绣鞋哪里来的?”
申纯扑哧笑了:“怪道我床里不见了绣鞋,原来是你偷去了。”
“呸,你做了贼,倒说我,我告你到官,看你怎么说!”
“随你告官,我才不怕呢。”申纯逗乐。
“告官不怕,告太太去。”飞红吓唬申纯。
“这倒怕哩,我求你了。”申纯向飞红作揖。
二人正在调笑,忽见一双蝴蝶飞来飞去。
飞红指着说:“你若扑得那一对蝶儿,我就把鞋来还你。”
申纯应诺扑蝶,飞红也摇着扇子嬉笑着一同扑起蝶来。
娇娘梳妆完毕,见院子里静悄悄的,春色幽雅宜人,也向花园走去。突然看见申纯、飞红二人在园中扑蝶玩耍,刚压下的妒火重又燃烧,她大声呵斥飞红:“你不去做女工,两人在此做什么?”
申纯见娇娘怒气冲冲,不敢多言,慌忙溜走了。
飞红正玩得高兴,见小姐一味猜疑便驳嘴道:“如此春光,教人怎不闲耍哪!”
“那游春是男儿的事,你女孩家怎学他?”
飞红不服气:“难道女孩不是人吗?”
娇娘一时语塞,只好作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娇娘与申纯被绣鞋引起的一串误会弄得疏远起来。申纯闷坐在屋中,心中就像挂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小姐又将我疏远,不知是小姐怕人知觉,还是疑怨于我?”想问个明白,又恨未得其便,总想瞅个机会遇上小姐,以期把误会排除。
平日里申纯总愿到花园散步,这一日他闷闷不乐地又来到花园,无心观赏花飞乱红的景致,低着头踱来踱去。无意间,他突然瞥见花下有一幅纸笺,捡起一看,上书《青玉案》一首:
花底莺踏红英乱,春心重,顿成愁懒。杨花梦散楚云平,空惹起情无限。伤心渐觉成牵绊,奈愁寸心难管。深诚无计寄天涯,几欲问梁间燕。
读罢,才知是一首春怨之词,想必是娇娘所作,只是字迹不太像,没有多想,申纯便将纸笺收藏起来,待见到娇娘时再询问。
娇娘因绣鞋和扑蝶事怀疑申纯爱心不专,几天来茶不思,饭不想,这时正在熙春堂上暗自伤神。她望着堂上鸟笼中的鹦哥,想起与申纯相会此堂之上,而今人不见,鹦哥却在眼前。娇娘幽怨地把手中的红豆抛给鹦哥,鹦哥高声啼叫。
鸟鸣引来了申纯,他一见娇娘端坐在此,又惊又喜,一个长揖道:
“姐姐,日来相见为何甚少?”
娇娘不带好气地回答:“男女有别,岂容频频相会!”
申纯连忙陪笑道:“姐姐休说远了。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些天来想煞我也。请姐姐暂到我书房说话。”
娇娘不理会他:“兄妹之间,岂容无人时私会?”
申纯再三恳求,娇娘才勉强来到书房,恹恹闷坐,低首不语。申纯取出纸笺问道:“且问姐姐,此词何时所作?”娇娘不答。申纯作揖又问:“小姐为何不回答?”娇娘则索性背过身去。“这是怎么回事?”申纯好不纳闷,再次作揖:“姐姐暂且息怒,乞赐明言。”
娇娘非常恼怒:“此乃飞红之辞,兄自她处得之,又何必来诈我?”娇娘说罢,拂袖而去。真是摁下葫芦起来瓢,弄得申纯浑身是口也无处分说,只好暗自喊冤叫屈。
却说成都城内,有一势焰熏天、家私万贯的帅节度使。节度使的儿子是个城内数得着的花花太岁,吃喝嫖赌,贪酒好色,整日里寻花问柳,偷鸡摸狗,手下还养着一班地痞无赖,专去骚扰百姓和良家女子。
这位贪色的帅公子玩够了烟头粉面的妓女,又要在成都十郡内寻美人。两个帮闲无赖马小三、戈小十便给帅公子献计,派人四处寻访,没几天就购得九幅美人图,偏巧王娇娘的图像也在其中。帅公子一见,便垂涎三尺,神魂颠倒,看中了娇娘,并一心想把娇娘弄到手。帅节度使得知此事,向马小三、戈小十吩咐道:“这有何难,你俩去求亲,他敢不依?”帅公子十分得意,恣意地做着美人到手的好梦。
再说娇娘自那日为纸笺拂袖而去,一直生着申纯的气,前恨未消,新怨又添,自己以身相许,不料他转眼心变,辜负前盟,夙昔衷肠,几欲付之流水。回首往事,娇娘不堪思量,把柳腰又瘦了一圈,那宝镜、香奁也似秋天里的团扇弃置一边。这天吃了点早饭,娇娘又暗自流了一会儿泪,和衣睡去。
自打出了绣鞋和拾笺两事,娇娘一直不再理睬申纯。申纯千恨万恨,只恨自己不小心,让娇娘误会上加误会,整日里惶惶不安,闲庭踏尽,空廊绕遍,懊悔自己惹得娇娘见怪。申纯实在耐不住自己的相思和娇娘的冷眼,决定去找娇娘说个明白。于是大着胆子来到娇娘的绣房。“唉,以往到此,小姐早就喜笑相迎了。”申纯心头一阵酸楚。娇娘依旧面壁而睡,几案上放着一张纸笺,申纯拿起一看,原来是一首小诗:
灰篆香难炷,风花影易移。徘徊无限意,空作断肠诗。
申纯读罢,心中很不平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想走又不忍离去,不觉坐到娇娘身旁,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姐姐,你为何白昼而寝?”
娇娘惊起,见是申纯,怒斥道:“此乃妹子卧室,兄无事何以到此?”
申纯连退两步,作揖赔礼:“是小生得罪了。小生请问一句:再会以来,多蒙厚爱,为何近来变了样呢?”
娇娘依旧怒气冲冲。申纯见娇娘不宽恕自己,又上前恳求:“小生见弃,不知原因,望姐姐说个明白。”
娇娘对申纯哪里只恨不爱,一听申纯的悲腔哭调,心肠又软了下来。申纯见娇娘脸色不似刚才,磨磨蹭蹭地挨到娇娘身旁坐下。
娇娘泪眼凝视着自己曾心爱的人儿,抽泣着说:“我昔日与兄恩情不薄,谁料你中途变心将我抛弃。”
申纯急忙申辩:“小生发过誓,生则同室,死则同穴。”
娇娘无力地摆摆手,凄楚的眸子里流露无望的神色:“我永远也不敢指望了,休得再言。你在花前闹锦笺,我却冷冷清清守着个绣枕儿。”说着,娇娘哭出了声,“今生再世我永远不愿与你重相见。”
急得申纯搓手跺脚:“小生若有二心,不得好死!且问姐姐,何事如此疑我,说个明白,小生死也瞑目了。”
娇娘质问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的事,还用得着我说吗?你丢了绣鞋,飞红却在书斋得到;飞红作的词,你却在花前拾到,天下哪有这么多的偶然之事?”
娇娘愈说愈气,不容申纯插话,继续说道:“你们两个是天生一对,我从此断了与你的恩情,只是要劝诫你,往后要情爱专一,莫再坏了好姻缘。”
申纯双手一拍大腿,仰天长叹:“怪道你这么深恨于我,原来是为着飞红的缘故。如今随我怎么说,你也不会相信,在灵神面前,赌下一个大誓如何?”
娇娘这才转悲为喜,破啼而笑:“你真敢赌咒吗?”
“怎么不敢?”
申纯一改刚才失魂落魄的模样,语气自信起来:“若是这样,后园中池,正望明灵大王之祠。此神聪明正直,叩之无不响应。”
“你只有望着它发下大誓,我才信着你。”
申纯拉着娇娘的手:“如此快去,想必明灵大王定知我心。”
他们来到后园,双双叩头拜在神前,共同发誓:
“小生申纯,奴家王娇娘。念我两人形分意合,生不同辰,死愿同夕。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朝朝暮暮不分离,生生世世无相弃,赫赫神灵,望垂明鉴。”
两人并口盟誓,前嫌尽释。娇娘知道是错怪了飞红,疑虑顿消。缱绻的恩爱离而复合,使他们比原先更加相亲相爱。
杨柳风轻,朝霞低映,园林中静悄悄的,偶有几只鸟儿和鸣。娇娘缓步来至花园,观赏嫣红嫩紫的春景,眼中看的虽是花,心中却恨不能有申郎为伴才有味有情。
踏香尘,春草青,紧随娇娘之后,申纯不约而同也来到花园。他蓦然发现了牡丹花前伫立凝睇的娇娘。红花映佳人,人面犹如花,眼前景象,如同一幅画把申纯看迷了:娇娘浓妆淡抹,绰约动人,微颦着秀眉,欲言不语百媚生。
娇娘转身欲走,一下子看见了呆站在对面的申纯,于是施礼:“独步芳园,欢迎你也到此。”
申纯忙谢。娇娘又邀请道:“今天碰巧丫环们和俺娘在中庭有事,兄既到此,可同我在园中一同走走。”
申纯正渴望与娇娘同游:“小生奉陪。”
他们手拉着手,在绿草如茵、百花争妍斗盛的花园里尽兴地玩耍着,享受着春的气息。春意撩拨春心动,他们二人悄悄穿过芳径,到了幽深无人的百花轩畔。申纯深情地搂住娇娘的双肩,看着娇娘如嗔似喜、佯推半就的神情,云迷雨恋之情难以自禁。
娇娘羞答答地推开了申郎:“放尊重些,万一有人来了,使妾无容身之地呵!”
“这里无人,见也不妨。”小生情至,不能自已。
申纯喃呢着,厮缠着娇娘,缱绻不已。忽然枝头一声鸟鸣,二人猛然一惊,申纯急放开娇娘,见并无人来,方才定神。申纯听着娇娘微急的喘息,央求道:“我和你既发誓结为夫妻,今后休得再以兄妹相称。趁此无人之处,我先唤你一声‘娇娘我的妻’。”
娇娘羞却地把头埋下,细语低低地应了。
“妻,你也叫我一声。”
“申郎夫。”娇娘鼓足了勇气,喊了申纯。
申纯被这包蕴着万种情丝的娇音陶醉了,他长长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