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孟称舜
明朝末年,在四川成都城内,有一户书香世家。主人叫申庆,娶妻王氏。申庆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申纶,二十二岁,已娶了媳妇;小儿子申纯,刚满二十,尚未婚配。兄弟两个自幼发奋读书,熟读经史,以待求取功名,光宗耀祖。
兄弟二人在当时极负盛名,弟弟申纯比哥哥更是有才华。申纯仪容俊雅,风流倜傥。当初母亲生他时,梦见吞了一朵彩云,醒时还觉得满屋放射异光。他八岁通六经,十岁就写得一手好文章,稍长则鞭马弓箭样样精通熟练。
在申纯二十岁的时候,他与哥哥双双进京赶考,都没考中。回来以后申纯胸中郁闷,难以自遣,父母只好让他以探亲为名到眉州舅舅王文瑞那儿散散心。
申纯母亲王氏也早已有意让申纯选择自己兄弟之女,聘做媳妇,只是未来得及派遣媒人去说合。申纯的舅舅王文瑞也是成都人氏,现任眉州通判之职,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善父才六岁,女儿取名娇娘。
娇娘出生时,她的母亲也做一梦,梦见天上仙娥折给她一朵仙葩,娇艳异常,因此为女儿取名为“娇”字。娇娘年方十六,才色双全,情致幽婉,知书达理,虽然刚过及笄之年,却已是远近闻名。
申纯到了眉州舅舅家,王文瑞十分欢喜,忙命请入后堂,摆酒洗尘,并与家人相见。夫人赵氏让丫环飞红把娇娘叫来,说道:“你哥哥远来,孩儿可劝酒一杯。”
申纯、娇娘都渴望寻一知己,以托终身,今一相见,娇娘大吃一惊:“却是一个玉面鹂裘楚楚郎!”
申纯从娇娘手中接过酒杯,也暗自惊叹:“呀,这妹子长得如同仙女。”
二人相见不觉互生爱慕之情。申纯、娇娘暗暗地眉目传情,暗透心曲。这一情景,被一旁侍候的丫环飞红全都看在了眼里。
娇娘回到绣房后,独坐空房,抚针凝睇,心潮起伏,不禁自语道:奴家常想,古来才子佳人终成姻眷,人生大幸,无过于此。如果红颜失配,必抱恨终生,所以我宁学卓文君自求良偶,也不能将青春虚度啊!
娇娘觉得与申生有缘相见,以申生的才貌,完全可托以终身。只是家法森严,自己不敢和申纯明说,可是憋在心中又不自觉地忧闷惆怅起来。
飞红见娇娘闷坐在那儿出神,就逗笑道:“小姐幽廊独坐,停针不语,大概是又伤春了吧?”
“还不知春色在哪里呢,说什么伤春?”娇娘若有所感地回答。
飞红拍手答道:“呵呵,小姐不是为别的感伤,是为身边少个姐夫呢!等老爷回家,定有人来说亲,只不知姐姐心上要什么样的姐夫才好?”
娇娘两颊绯红,嗔怪道:“休得乱说,我一个女孩家,此事如何开口?”
“这里没有别人,你说出来也不要紧。”飞红追问道。
娇娘道:“我只求得个同心子,死共穴,生同舍,便做连枝共冢,我也心欢悦!”
飞红低声笑语:“眼前就有一个人在此,你看申公子如何?我看你们可是天生的一对啊!”
听了飞红的话,娇娘心中虽是十分喜欢,但脸上却故作羞怒的样子。
“你个小丫头在胡说些什么,我和他是表兄妹,怎么能结婚?”飞红见娇娘被说穿了心事,又故装气恼嘴上否认,实则心里承认,就没再言语,从娇娘身边溜走,见老夫人去了。
转眼间申纯在王府住了一个多月,每日里想着与娇娘见上一面,都因深闺相阻,未得其便。
申纯经常到庭前散步,希望能碰上娇娘,偶然也有一两次相遇,申纯以言语试探,但娇娘又恐人撞见,总是羞羞答答,似真似假,害得申纯弄不清娇娘的真实态度。
申纯苦思冥想,不知道怎样才能与娇娘相见,把自己的一腔衷肠向她述说。
这一天说来也巧,娇娘来到花园赏牡丹,申纯也不自觉地来到花园,正好遇见娇娘,娇娘看到申纯,非常惊喜,申纯忙施礼问道:“请问小姐在此看什么?”
娇娘低头娇羞,转身又去看花。申纯看到牡丹花,就即兴写了两首题牡丹诗赠给娇娘,娇娘看罢,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还是一言未发。
这时从屋内传来唤声,娇娘便急忙把诗藏在袖中,起身离去。申纯看着娇娘远去的背影,十分不难过,心里说:你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句话也没有,让我怎样揣摩你的意思啊?我如今衷肠无人可诉,索性题诗绿窗上。
娇娘自从见到申纯之后,尤其是在申纯题诗相赠的时候,她想把自己对申纯的渴望说出来,偏偏这时被丫环的唤声惊散。
娇娘一夜难眠。
第二天,娇娘早早起来,看见一夜杏雨,残花落地,不禁更加伤感起来。这时飞红来到娇娘身旁,问道:“小姐,你闷坐在此干什么?今日老爷出去了,太太也睡着了,我和你到中庭玩去。”
“中庭那里申哥哥在吗?”娇娘问飞红。
“申家哥哥也出去了。”飞红道。于是她们来到申纯房中,娇娘见墙上有一首题诗,不禁吟诵起来:
日景萦阶睡正醒,篆姻如缕午风平。玉箫吹彻霓裳调,谁识莺声与凤声。
“好诗啊!”娇娘读罢,连连称赏。
飞红却摆出不服的神气,说道:“这家伙卖弄才学,小姐也和他一首。”
娇娘想:这个傻哥哥对琐窗顾影伶仃,为我得了相思病,我何不和他一首,也借以表白心迹。娇娘略加思索,便和一首七绝:
春愁压梦苦难醒,日迥风高漏正平。魂断不堪初起处,落花枝上晓莺声。
申纯回来看到了墙上依韵的和诗,知道了娇娘对自己的爱慕之情,高兴得手舞足蹈。
第二天一早,申纯以谢诗为名来到娇娘的绣房。娇娘正对镜理妆,用蜡烛的灯烬描画黛眉。
申纯一步上前,作揖道:“谢谢小姐新辞和出风流调。”
娇娘羞红了脸,拜谢了申纯。申纯见娇娘愈加娇艳的花容,又见她纤巧细嫩的手拿着的灯烬,感叹道:“好灯花呵,我倒不如它,它每日每时陪伴着你,你又尽心尽意收藏它,亲手调它。小姐,能送我一些吗?”
娇娘欣然将灯烬分给了申纯一半,笃情厚意溢于言表。申纯刚欲再亲近,娇娘却转喜为嗔,申纯忙跪下陪笑,请求饶恕:“好小姐,饶了我罢。”
“不!看你怎么办?”
“我直跪到明日早晨。”
娇娘哪舍得,忙伸手扶之,申纯趁势搂住娇娘,娇娘却猛然脱身后退,不让申纯靠近自己。
申纯见状,知道不能再叙思情,又担心在此时间久了,被人瞧见,只好悻悻地告退。
看着申纯离去,娇娘又心中不舍,怅然叹道:“申生,申生,你的衷肠我已尽知,我的情意你可知道么?”想到刚才伤了申纯的心,抢白了他,禁不住掉起泪来。
时光飞逝,申纯在舅舅家小住一个多月了,早已超过了原与爹妈相约的归期。这些都是为了追求心上人——娇娘,可是娇娘的态度还不明了,这使申纯不由得十分焦虑。申纯心想,照此半吞半吐,期期艾艾,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不行,要向娇娘问个明白。于是申纯决定在归家之前,再找娇娘弄个分晓。
天色渐暗,凉风拂衣,申纯折了一枝梨花,去找娇娘。这时娇娘正在暖阁拥炉闲坐,一脸愁容,脑海里闪现的全是申哥哥。
申纯远远看见自己心爱的美人紧锁眉头,却不知道她心中是为谁忧愁。
两人一见,从目光里去探试对方,娇娘像钉子一样坐着没有起身。申纯见状,便将手中的梨花掷到了地下。
娇娘惊疑地盯视了申纯好大一会儿,慢慢走过去,捡起来,问道:“哥哥为什么弃掷此花?”
申纯一语双关:“花泪盈盈,却不知其意何在,故弃之。”
“只怕是人心还不如花容长久,风吹零落黄昏后。”娇娘更是意味深长。
申纯一听,心中大喜:“幸蒙小姐承诺,以后不准翻悔。”
娇娘莞尔一笑:“我有何许诺?”
申纯故意不慌不忙地一字一吐:“请小姐好好想想。”
娇娘笑而不语,她含情脉脉地望着站在面前的申纯,心头泛起阵阵涟漪,心想:我当初听人说起婚姻,全然不放在心上。自从遇见申生之后,不知何故,心上要丢也丢他不下了。
娇娘不再矜持,亲昵地邀请申纯道:“春风强劲,哥哥可坐此取暖。”
申纯谢过后,坐在娇娘身旁,激动得身子都有些颤抖。娇娘关切地问:“哥哥穿衣厚不厚啊?”
申纯感受到娇娘的深情,便把埋在心底的话儿向娇娘吐露:“单衣无妨,我的寸断柔肠,你可还相怜否?”
娇娘一震,脸上却笑着:“有什么可断肠的事,你索性从头说来。”
“小姐,你别笑我。我自见到姐姐后,魂飞魄扬,不能着体,漫漫长夜,终夕不寐,想求得诉说衷情而不可得,姐姐的态度又不明朗,使得我只能将心中的思念深藏,今日说出之后,了却了一桩心事,小生只怕该回家了。”说罢,申纯落下了眼泪。
娇娘长叹一声:“我知你心已久,但唯恐你不能始终如一,为了你,我整日是吃不下,睡不安,你哪里知道啊!”
“姐姐既有此情,为何拒我?”
“男女婚姻,当图长久。你应当归告双亲,遣媒说合,怎能这样就行了?”娇娘不无担忧地说。
申纯摇头:“往返求婚,一动就是数月,到那时当索我枯鱼之肆了。再者万一说亲不允,我还有何脸面,不就更没办法了?”
娇娘不赞成申纯的看法:“只要两下心坚,事情总有成的那一天,万一事不成,我当以死相谢!”
“姐姐此言,小生当铭记肺腑。”
申纯和娇娘,情投意合,拥炉相坐,吐诉了绵绵心愁。申纯起身,举手作揖,对天盟誓:“小生若有负心,皇天可鉴。”至此,两人的心迹全部挑明。
一晃数日。两人自那日拥炉细语之后,一直再也没有机会相见。申纯想娇娘想得柔肠万转,娇娘想申纯则辗转难眠。
一天,娇娘起了个大早,面向着窗前对镜理妆,忽然瞥见窗外有个影儿摇动,不知是花是人,娇娘好生纳闷,便向窗外觑视。其实这影儿正是悄步潜到娇娘窗下的申纯。申纯听到窗内响动,不知是谁,心下就想,让我吟诗来试试:“为报邻鸡莫惊觉,好留残梦到江南。”娇娘一听便知是申纯在吟东坡的思归诗句,于是隔窗问道:“哥哥想回家了吗?”
申纯探头向窗内窥视,愉快地招呼娇娘:“姐姐起得好早呀。”
娇娘又问:“哥哥为何思归心切?”
“姐姐只说空言,再呆下去也是枉然,不如归去呵!”申纯故意吓唬娇娘。
娇娘真有些生气:“兄果然无意爱我,前日所言,却是为什么?”
申纯见娇娘生气,哈哈大笑:“如果姐姐有真情,小生便住在这儿一百年也使得。”
两人嘻嘻地说笑了一会儿。
娇娘又悄语告诉申纯:“白天人多,没法说话。你的室外有一小窗,可通往妾室。今晚你到熙春堂下,那里人少花密,可与哥哥相会。”
有道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申纯高兴得眉飞色舞,脚底抹油似的飞回书房去等。
谁知天不作美,偏偏昨日不雨,明日不雨,一场暴雨冲散了他们的约会。翌日晌午,娇娘惦记着申纯放心不下,悄悄潜出绣房去看申纯。来到梨花掩映着的申生书房,娇娘轻轻地弹响窗棂,谁知好大一阵没有动静。“难道睡着不成?”娇娘又向窗内低唤了两三声“申生,申生”,数声唤过没有应答,娇娘疑心陡起:看来书生多是薄情人,莫不是对我无情,推托是睡着了?她哪里晓得申纯是被老爷叫到邻家饮酒,吃了个烂醉,正昏沉沉地在书房中睡着了。娇娘自恨太痴迷,错看了申纯,后悔从前把一分情认作九分情。
申纯醒来,方知娇娘悄出相会,自己却醉酒沉卧,错失良机,正想去娇娘处赔罪,意外地接到一封家书,告知他番兵侵犯成都,家里惊惶不已,让他马上回去。
申纯感到十分沮丧,他担心这一走又不知何日才能相见,舍不得这样匆匆离开娇娘。他万般无奈,只好先辞别舅妗,又来向娇娘辞行。
绣花窗下,相思泪浓。娇娘凄凄切切,面带愁容:“我有诗一首,赠兄为别:绿叶阴浓花正稀,声声杜宇劝春归。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泪湿衣。”
申纯谢过娇娘的厚意,也和诗一首:
“密叶重帏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归。丈君为我坚心守,且莫轻抛金缕衣。”
分手在即,申纯道:“小生此去,来期尚未可准,两地相思,若不病死,也会相思而死。”
娇娘郑重地说:“古语说,有情哪怕隔年期,只要有坚心,好事岂在一朝一夕。”说罢,为表自己至诚不渝的爱情,将青丝剪下一束,赠与申纯。
带着万般愁绪,他们相约后会有期。
回到家两个月后,番兵被击退。申纯却因日夜思念娇娘而郁郁成病,想来眉州会见娇娘,又不敢向父母说明,因此病势日益沉重。他常常昏昏沉沉地念叨:“我的娇娘,我念着你呵,你知道么?…小姐,小姐!我叫你不应,我在梦中见你罢!”
申老夫妇见儿子病成这般,十分焦急,这日来到申纯床前探视问道:“孩儿,你的病为何而起,何处可医?”
申纯告诉二老:“这病连我自己也不知从何而起,可恨成都偌大的地方,没有医生能治了,倒不如去眉州那边,有几个良医,惯治无名之症。”申老夫妇只好应了。
与申纯分别后,娇娘也是朝思暮想。匆匆离别的痛苦,杳无音信的忧虑,牵系着娇娘脆弱的心。整日里娇娘愁眉不展。这天,娇娘正在香阁闲坐,飞红从窗外探头大喊:“申家哥哥来了,太太请小姐相见哩。”
娇娘兀地立起,但又不敢相信,便诘问飞红:“你休说谎!”
“绝无谎话,姐姐去见就是。”
飞红一见娇娘的神情,背过脸捂住嘴笑:“老话说得好,欲识心中意,全看脸上容。小姐真是应了这句老话。”
一对俊男倩女终又相见。
申纯劈面问娇娘:“姐姐,怕是你心上也不记得我了吧?”
“临别之言,我怎能忘,千缕青丝一缕心,与君啼别泪沾襟,那苍天可是知道哩。”娇娘一见郎君憔悴消瘦的脸庞,禁不住泣不成声。
“兄何不找太医诊视,竟病成这样?”娇娘责怨又心疼。
“太医怎能治得,只有姐姐可以救我。”申纯紧攥着娇娘的手,“你不能坐视我死而不救啊!”
娇娘抚慰着申纯,让他等到黄昏之后,再到自己的寝室双双细诉。
更阑夜静,花枝悄然。熙春堂庭前洒满月色。申纯悄悄踅过低矮的荼架侧,心急脚乱,一下子被棘针儿抓住了青衫,把他好个惊吓。来到娇娘房前,见窗儿还开着,便从窗口向里觑视。只见心上的玉人颦眉无语,对灯花独坐,穿着红罗裙子,鬓插玉簪,盈盈的眼尾闪动着期盼的秋波。申纯打了一下招呼,娇娘惊喜地站起:“申生你可来了!”
申纯刚迈进门,娇娘笑指着申纯的额头:“你个俊相色胆如天样大,险些把我这个小胆的文君惊煞。”二人并坐窗前,偎依私语。申纯痴迷地端视着娇娘可爱的玉容,不禁情深难抑,他耳语央求:“已是半夜深更,难得相会,我与你共枕叙情吧。”
娇娘绯红了脸,嗔怪地拧了申纯一下:“奴今不足十六,哪晓得什么风流,咱们同坐赏月才是。”申纯又拉娇娘的手,娇娘羞却地推闪开,申纯哪肯放开,又拽娇娘的衣袖。娇娘低眉细语道:“奴年幼不谙世事,你休将我认做了夜奔临邛的人儿。”申纯把娇娘拥在怀里:“不要多说,俺今要与你细探这叶底风藏藕子花。”娇娘羞答答地依了申纯。
二人卿卿我我,情欢意洽,恰似两鹣鹣共戏晴沙。不觉地情长夜短,天色将明。娇娘忙推申纯:“更漏将尽,怕人知晓,你快走吧。”申纯怎忍离去,他用力把娇娘搂抱在怀中,久久不肯松手。娇娘剪下贴身的软香衣袖,赠给申纯表达不渝的爱情,嘱他日后莫忘今夕的相会,也不要把今宵的情爱向人絮聒,空留作风流的话柄。
话说申纯来到舅舅家,不觉又是半载。每日里与娇娘私相幽会,情深意笃。正在欢浓之际,忽然收到家书催归,申纯眷恋着娇娘,哪里愿回!无奈还是被家人拽了回去。
回家之后,申纯方知爹妈是要为自己遣媒去舅家求亲,聘娇娘为妻。申老夫妇以为与王家是至亲骨肉,这门亲事定错不了。媒婆更是认为亲上加亲,包管一说就成。申纯喜出望外,将密信托给媒婆,翘首盼望着能结成美满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