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你这小子还会放刁。”枯木拉着周公子就往外走,“去,去,去,走你娘的路,不要连累我。”
周公子被拉出门外,明白不可能再在这庵里等下去,便要去房里取行李,枯木却径直把他赶出大门,说:“你的行李做房钱了。”说完,砰的一声关了大门。
周公子不敢大声张扬,只好忍气吞声。摸了摸袖里,血疏还在,他祈求上天保佑他周茂兰,为救父命上疏成功。
到了午门外,他使出浑身力气,把鼓击响。一名小官和一名武士应声而出。“什么人在这里捣乱?”小官喝问道。
周公子跪在地上请求他们给他传疏。
小官见是血疏,扔还给他,不给传达。
周公子再三请求,他们仍然不收。周公子跪在地上哭了。他为了救父亲,辗转千里万里来到京师,不想却一点也帮不上忙,不由万念俱灰,再一次想到了死。他说:“皇上既然不收血疏,我就撞死在阙前算了。”
武士一把扯住他说:“让你在这里碰死,还不如让我打死你痛快!”接着就是一顿拳脚。
周公子被打得在地上乱滚,却感觉不到疼痛。这时徐如珂出来了。
徐如珂听见午门外的声音,知道又来了喊冤告状的百姓,武士不许入门。但没想到武士竟然这样毒打一个孱弱少年,他喝道:“住手!为什么打他?”
小官说:“他是犯官周顺昌的儿子,抗拒圣旨,上什么血疏。魏爷知道了怎么办?”
徐如珂认出这少年的确是周顺昌的儿子周茂兰,便对小官说:“你这里不给他传达就是了,打他干什么?等会儿我派人撵他出去。你们回去吧。”
周公子感激地叫了一声“徐伯伯”。
徐如珂拉着他转过墙角,悄悄地说:“我徐如珂难道没有人心?要是血疏能上,我早就上了,还用你上?”徐如珂告诉他毛一鹭和徐吉分别上疏的事,“我将徐疏先上,奉有温旨,然后传进毛疏,圣旨批道‘已有旨了’,方得保全苏州一城性命”。
周公子求徐如珂想办法让他与父亲见一面,徐如珂面露为难之色,厂卫严禁犯人亲属入内探监,怎么进得去呢?他紧锁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你今天晚上悄悄到我寓所里来,我有一个长班,他兄弟是个狱卒,你换上破衣帽,我托他领你进去,能否办成,尚未可知。现在你先回去吧。”
牢门里勉强能活下去的人很少,大多数都含冤死去了,东林党人尤其悲惨。有受不过严刑拷打,当堂死了的;有带伤受刑,腐烂身亡的;有昏迷不醒,含冤自毙的;也有逼供时气太盛,被灰囊压死的……只有周顺昌,屡次受刑,奄奄一息却始终不死。魏忠贤亲自审讯,周顺昌偏不怕死,一场痛快淋漓地大骂,奇怪的是魏忠贤只将他牙齿敲掉,并不加刑,让他活了下来。
周顺昌躺在牢里,浑身疼痛难忍,已有多处溃烂,鼻子也已经打掉,面目凡不可认。他想翻到铺上去躺着,试了几次,却翻不动身子。潮湿的牢底浸着他化脓的脊背,似稍稍有些凉意。他处于一种半睡半晕眩的状态,但对外面的动静却保持着本能的警觉。
今天晚上牢里轮着徐如珂长班的兄弟值宿。狱卒们都比较同情周顺昌,经常照顾他一下,要不,周顺昌再顽强,也扛不过这几场严刑拷打。这个狱卒受了徐如珂的长班的委托,秘密商量了周家父子见面的事。他看看四周已没有人走动,就来告诫周顺昌,他们父子相见时,千万不能号啕大哭,以免隔墙有耳。
周顺昌先是吓了一跳:怎么?茂兰孩儿也被抓进来了吗?待到后来狱卒讲清楚,他还是为儿子担心。“你切不可放他进来!”他说。
狱卒惊问:“为什么?”
“你看我这模样,他怎么会不哭嚎?一哭嚎怎会不惊动别人?二来我也不忍心让孩儿为我伤心呀!”周顺昌擦掉一脸泪水说,他心里已经十分地满足了。他不让儿子随自己一起进京,但儿子却一路风尘、千里迢迢到京寻父,还不知吃了多少苦。为了见我这一面,又不知费了多少心,难得这父子情啊!我周顺昌死何足惜,不能再让忠孝的儿子出危险了!
狱卒把周顺昌翻到铺上,借着牢内的微光,替他稍微整理了一下,告诉他周公子马上就要进来了,父子之情,天理伦常,见一面也就成全了公子的孝心了。
周顺昌不愿让儿子伤心,便佯装睡去,他一闭眼,立刻天旋地转,金蜂乱舞,仿佛从天堂坠入了地狱。但愿魏贼你早日下地狱,我在那儿等着你。
外面梆子声响,一队更夫从更房里走出,然后敲着梆子,向各个方向走散。一个年纪尚轻,面目清秀,但满面憔悴的更夫向着周顺昌的牢房走来。
狱卒走上前,低低地说:“这是第三监,令尊周老爷在里面,放下梆子我领你进去。梆子交给别人敲打。”
狱卒点着了灯,说:“这就是周老爷。”
周公子简直认不出父亲的模样,只是那腿似乎还是父亲的腿,别的已全然变了样。他心如刀绞,抚摸着父亲的身体。
周顺昌仿佛在地狱里走了很久,见到许多奇形怪状的恶鬼,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把他从漆黑的地狱里拉了上来。
“爹爹。”周公子失声高叫。
“果然是茂兰孩儿。”周顺昌也失声道。
狱卒连忙做手势,制止他们高声喊叫。
周公子问:“爹爹,他们怎样打你了?这么厉害!”
周顺昌咬紧牙关,一句关于刑讯的话也不说,只让儿子记住这仇、这恨,记住他父亲忠臣的样子。
周公子揭开父亲的衣衫,到处是脓窝血窖,用手指轻轻一碰就破。哪里有水?给爹爹洗一洗也好啊!他四处搜寻,却不见一滴水,只得撕下自己的衣衫,给父亲轻轻擦拭。可这万孔千疮,怎么揩得干,拭得净?他想,若是能割我的肉给爹爹补好,即使把我的身躯割尽,我也心甘情愿,想着想着,忍不住心中的悲痛,竟顿足大哭起来。
差官拿着令箭,两个狱卒提着灯笼,向三监奔来。要查监了。
狱卒一口把灯吹灭,把周公子藏在铺草里边,叫他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弄出响动。
差官递给狱卒一个布囊,又俯在他耳朵上密语了一阵。说完,把带来的两个狱卒留下,他自己先走了。
狱卒把布囊呈给周顺昌看,说:“明白了吗?”
周顺昌大骂道:“魏贼呀,魏贼!我周顺昌活着杀不了你,死了做厉鬼也要杀你!”骂毕,伸长脖子。他眼睛红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可是仍然目光灼灼。
狱卒把布囊套在他头上,拘好绳扣,套在他的脖子上,猛然向后一拽。
周公子在铺草里看得清清楚楚,他抖掉铺草,大叫着抢上去,抓住了绳子:“你们不奉圣旨,怎么能随便杀人?”
一个狱卒推倒他,他又爬起来推狱卒。狱卒把他打倒在地上,用力按住:“你一个更夫,管这么多闲事?你管得了我们,管得了魏爷吗?”
另一个狱卒用力拽绳子。周顺昌浑身抽搐了几下,渐渐地僵硬,挺直在地上。
“爹爹呀!”周公子喊叫一声,昏了过去。
狱卒对刚来的两个狱卒说:“实不相瞒,这人是周顺昌的儿子,扮成更夫来探生身父亲,不想恰好目睹他父亲的死状。”
另外两个狱卒说:“既然如此,看在周老爷的面上,大家方便,把这事瞒过去。唤醒他,叫他收拾收拾父亲的尸首,回去安葬吧。”说着,两人抬起周顺昌的尸首,先去差官那里验尸。
周公子无言谢过狱卒,一步三摇,出来牢房,看见朱完天候在大门口。他大哭几声,又昏死过去。
到了行刑的日子。刽子手罩红甲,穿黑衣、皂靴,像烧透的火炭,腰间挂着绳索,手里提着寒光森森的鬼头刀,凶神恶煞地走在犯人前面。
颜佩韦等五人被五花大绑,却依然昂首挺胸。他们不怕死。他们为正义而死,为国家而死,死得其所,“留得声名万古香”,他们所遗憾的只是没能救了周顺昌。
刑场设在西察院前,即他们打死校尉的地方。杨念如打老远就看见弟弟杨念意等在那儿,不禁心头一热,两行热泪滚滚而出。
杨念意是和颜佩韦的母亲一起来的。颜婆婆眼里没有一点泪痕,皱纹密集的嘴唇紧紧闭着:“我是来收儿子的尸骨的,奸贼们!”老人高昂着头,傲视前方。乱风吹起她灰白的头发,扫着她高高的颧骨。杨念意看到老人这样镇静,不禁为自己的慌乱而感到羞愧。但是等到行刑队临近,他突然发现颜婆婆不见了。
颜佩韦没看到慈祥、正直的亲爱的母亲,他理解母亲不愿意看到他就义的场面。亲眼目睹孩子当场被杀的悲惨场面,哪个母亲承受得了?
杨念如和弟弟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这杀头的命,难道是天定的吗?”
颜佩韦喊道:“别哭了,抬起头来,让他们看看咱兄弟们的骨气!”
三声锣响,监斩官苏松道、兵备使张孝来了,屁股后边拖了黑压压的士兵。士兵全副武装,神情高度紧张,手持刀枪剑戟,将围观的人群赶开,把刑场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
杨念如等人与亲人诀别,然后一起纵声大笑。笑声高亢宏亮,仿佛冬天里的寒风,扫过刑场里的每一个人,使刽子手们听了不寒而栗。
张孝下令立即斩首。
刑场外的人群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哭声。寒光闪过,五人仆倒,他们的家人晕倒在地上。
残忍的刽子手提着五人的头,缓缓绕场一周。
周公子收拾了父亲的尸首,正想带灵柩南归,忽然得到消息,魏忠贤正四处派人捉拿他,只好将灵枢暂时寄放在寺庙内,自己先回家。
苏州城经过这一场战乱,已面目全非。又谣传魏忠贤要发兵血洗苏州城,到处人心惶惶,寝食不安,忙着逃往乡下,躲避这场大祸,城中一片萧条景象。周公子回到家里,大门紧闭,拍了半天,才有个老仆人出来开门。老仆人告诉他,夫人和小姐已到乡下避祸去了。
周公子沿着旧日曾经熟悉的庭院小路走着,偌大的院子在短短几个月内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模样。杂草没人锄,落叶无人扫,门窗破了无人修,到处是残垣断壁,除了主仆二人稀落的脚步声,一片静寂。
周夫人和周小姐同颜婆婆一起来到乡下。颜婆婆住在乡下一亲戚家里,周氏母女则赁了两间房子,和颜婆婆相邻而居。孤独无依的弱母女,幸亏有颜婆婆做依靠,才勉强把日子过下去。
早上派管家进城打听消息,到现在还未回来,周夫人心急如焚。自从周顺昌被逮进京,这个家就塌了顶梁柱,支撑不住了。周公子接着进京寻父,使周夫人更加忧心忡忡,既担心周顺昌逃不过魏忠贤的毒手,又担心周公子少不更事,被坏人暗算,但自己又确实没有能耐帮上一寸忙,只能整天哭天抹泪。
周小姐理解母亲的心情,她也同样难过,可是还要忍住悲痛,时时安慰母亲。前几天,魏家来人要她和魏公子成亲,母亲非常愿意。魏家虽然也不太平、不富裕,可总比这孤家寡女厮守要好得多。母亲希望在这动乱的时候,赶紧把她送到个有依靠的地方去。可是她坚决地拒绝了,在这种时候,她怎么能离开母亲,撇下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呢?
看看天色将黑,管家还没有回来,母女二人也不点灯,茫然相对,眼里泪花翻滚,一点声音就能震落下来。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暗影里迈进一个人来。周夫人一把搂紧了女儿,惊问:“谁?”
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是儿茂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