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一鹭算计了一会儿,对陈文瑞说:“叫他们走散。要是想保留周顺昌呢,就先具一公呈进来。”
陈文瑞跟百姓们说去了。
差官睁开迷离的醉眼,问毛一鹭:“我们托付的事怎么样了?还要不要我们进京去在魏爷面前说句好话啊?”
毛一鹭一迭连声地答应照办。
颜佩韦、杨念如、周文元生怕周顺昌会突然丢了似的,众星拱月一般围在他身边。周顺昌说:“我和诸位素昧平生,不值得你们这样厚爱。我觉得此番到京城去,还不至于立时殒命,各位还是请回吧。”
颜佩韦等人说什么也不走。
中军从大门里走出来,宣布暂缓开读,现在请周顺昌进去商议。
颜佩韦、王节等将信将疑,料想县衙没有后门,不会把周顺昌丢了,就任中军把周顺昌扶进大门。
大门咣当一声关上,周顺昌的身影不见了。人们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纷纷贴着大门听里面的动静。
原来毛一鹭这一手是骗招。他先哄颜佩韦等人放周顺昌进了衙门,然后就请差官开读。
颜佩韦听见里面喊:“犯官上刑具!”他知道被骗了,立刻火冒三丈,一脚踹在大门上,发出“嗵”的一声响,好像放了一通巨炮。众人纷纷上前,七手八脚,把大门打得如同一面破铁鼓。
差官和校尉手执钢刀开门出来:“不要命啦!”差官指着颜佩韦,“这等放肆,皇帝也不怕啦!”
颜佩韦一拍胸脯,说:“怕死就不来了!知道苏州第一好汉颜佩韦吗?”杨念如扯了一根长棍,说:“知道真正的杨家将杨念如吧?”周文元、马杰、沈扬也毫不示弱,一个个把眼睛瞪得溜圆。
差官根本没把这伙人放在眼里,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胆的老百姓,不由火从心头起:“还真反了!”他一抡钢刀,向颜佩韦砍去。
颜佩韦呐喊一声:“大家动手啊!”他躲过这一刀,一脚把差官手上的钢刀踢掉,右拳几乎同时打了出去。差官只觉得挨了重重一击,脑袋晕乎乎的,撒腿就往里跑。人群也随着往里冲,冲进去一批人,被皂隶挡了出来。后边的人像海啸般涌过来,铺天盖地,把皂隶们冲得七零八散。
有人扛了一具校尉的尸体过来问颜佩韦怎么办,颜佩韦说:“怎么这么不经打,扔在城脚下喂狗算了。”
周顺昌见众人把事情弄大了,急得直搓手。寇太守叫他不要焦虑,先到里面休息,以后再作商量。
毛一鹭忙找执事,执事却连人影都不见了,他只得躲进了厕所。
朱完天幼时丧父,由母亲含辛茹苦抚养成人。周顺昌在任时知道了这件事,启奏皇上,予以旌表,给朱完天的母亲建造了贞节牌坊。朱完天和周顺昌素不相识,但深深为周顺昌这种公正无私、体恤下民的态度感动。
闹诏事件发生后,毛一鹭等人不敢再把周顺昌留在苏州,几经辗转,偷偷地押往北京。朱完天费了许多周折,发现了解船的行踪,便悄悄跟随,准备一直跟到北京,给周顺昌送些衣服和食物,设法营救。一旦周顺昌被害,也可以收收他的尸骨,聊作对恩人的报答。
朱完天看见船慢慢靠了岸,船家上岸打酒去了,又看见一个少年急匆匆地走来,不顾两个校尉的阻挡,跳上船头,高喊“爹爹”。
朱完天知道他就是周公子茂兰了。原来周公子自从父亲被逮之后,一直未能见上父亲一面,东访西察也没打听到父亲在何处,直到陈文瑞偷偷告诉他昨日五更天上,解船已经上路了,这才顺河急急忙忙赶来。虽说周公子吃过不少苦,但这么远的路还从来没走过,又加上连夜奔波,走得腿脚酸软。
校尉扯着周公子的胳膊,叫他赶快上岸,周公子抓住缆绳,死不松手。校尉扬手要打他。
周顺昌由舱内急奔出来,喝道:“住手!我儿子不谙世务,跑这么远来看我,你们怎么不讲一点儿人情!”
周公子一见父亲的面,叫一声“爹爹”,悲痛和委屈一起爆发出来,号啕大哭。
周顺昌抚摸着儿子的脊背,说:“我已经走了这么远,你还赶来做什么?快点儿回去吧。”
周公子要跟父亲进京,侍奉父亲。
周顺昌深明儿子的孝心,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儿子随他进京于事无补,于家有累,便说:“你还是回家去吧。你走了,谁来照顾你的母亲和妹妹呢?”
船家提着一壶酒回来了。两个校尉一起扑过来,架着周公子的胳膊抛上岸,吩咐船家马上开船。
周公子跌坐在岸上,见父亲被校尉拖进舱里去了,怔怔地发呆。父亲不许自己赴京,这可怎么办哪?唉,爹爹生了我这儿子又有什么用?爹爹为官做宰的时候,我不能为爹爹分担事务;爹爹被罢免官职之后,我也不能为爹爹分担一点忧愁;现在爹爹将要为国捐躯了,我又该如何报答生身父亲呢?
他沿着岸边,朝父亲的船远去的方向跑,但父亲的船还是渐渐地看不见了。既然生不能报答父亲,那就随父亲一起死吧。周公子在心里喊着:“爹爹慢行,孩儿来了。”就要向江内跨出去那一步。
朱完天在不远处看到了这一切,他大喊一声:“周公子,不要寻短见!”便几步抢到跟前,抓住了周公子的衣襟。
周公子说:“你不必救我,我父亲要死了,我连送他一送都不能,我还活着干什么?”
朱完天说:“我知道你父亲周顺昌大人的冤情,早几年我还受过周大人的恩惠,今日正要报答。你这样死了,于己无益,只会大快贼心啊。我愿意和公子一道赴京,共同侍奉周大人。”
周公子两眼饱含泪花,感激地点了点头。
天还未亮,毛一鹭将一份碟单交给捕快,命他带人秘密逮捕颜佩韦、杨念如、周文元、马杰、沈扬五人。碟单上没写住处,捕快心里埋怨毛一鹭,这叫他上哪儿抓人?他在捕房里兜了几个圈子,仍旧想不出主意来,禁不住骂毛一鹭混账,骂当差的伙计不快点儿来。
四处公鸡啼叫声起,几个差役踏着黑影走来,捕快扶着门框看见,跳出来就扯头一个人的耳朵,一溜儿小跑拽进屋里。
“做什么这么急?”一个年长些的差役问。
捕快压低了嗓门,把毛一鹭密令逮捕颜佩韦五人的事告诉他们。
差役中有一个认识周文元,说这个人外号周老男,住在阊一图。
捕快马上带人往阊一图急奔,把早起的人吓得躲避不及。跑过晋安桥、津桥、林家巷,先来找总甲龚小园。
龚小园从熟睡中被人叫醒,极不情愿,睡眼惺松地开了门,就要对叫门的人发脾气。
捕快不等他说话,便一把抓住他尚未系好的衣襟:“慢慢腾腾的,找死啊,耽误了毛大爷的差事谁担待得起?”
龚小园一明白要捉拿钦犯,便彻底清醒了。他对这五个人很熟悉。马杰、沈扬整天泡在赌场里,周文元昨天有人请吃戏酒,这时候还回不来。杨念如在前街开店,是个有点身份的人。颜佩韦则行踪无定。若说前三个,还容易捉拿,后两个可都不容易抓住。
龚小园年纪不到三十,做总甲也不过二年,却对本图人物了如指掌,是个有心计的人。他慢慢地系着衣扣,头脑里在算计着什么。系好最后一粒扣子,他的主意也想出来了。他俯在捕快的耳旁,极神秘地告诉他怎么办。依他的计策,捕快不要提“钦犯”二字,先到赌场上,将马杰和沈扬抓起来,就说是官府抓赌,夺了骰盆、筹码,连人带物一起交到他这里。再派人在周文元的门口守候,等他喝醉了酒回来,扶着他也到这里。至于颜佩韦和杨念如,听说抓了他们三个,必然前来探望,到时候将他们一网打尽。
龚小园说完,嘿嘿奸笑,捕快连称妙计。
差役们迅速乔装打扮,分别奔赌场和周文元家。
不大一会儿工夫,马杰和沈扬被抓住了。他们二人以为是抓赌,在上绳索的时候争辩道:“赌钱这种小事,还用捆绑吗?”
差役说:“解到图里去,就放开你们。”
他们仍然当是同平常一样,找个朋友作保,人就出来了,所以也不在意,大大咧咧地随着差役走,在路上就告诉差役,让颜佩韦和杨念如来保他们。
来到图里,他们发现周文元也在这里,便有点吃惊,问道:“三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周文元酒还没醒,倚在墙角,糊里糊涂地乱点头,蒙眬认出是马杰和沈扬二位兄弟,便说:“来,替哥干了这杯。”
捕快派出的差役化装成小贩,找到颜佩韦和杨念如。两人听说后吓了一跳,这么早就抓人,而且抓的都是我们的兄弟,这其中定有蹊跷。盘问那人几句,越发怀疑兄弟们不是因为赌博被抓。
“二弟,恐怕打校尉的事发了。”颜佩韦说。
杨念如说即使真是因为打校尉的事,他们也得去。身为堂堂大丈夫,怎么能看着朋友下狱,自己苟安偷生呢?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心与兄弟们同生死,毅然向阊一图走去。
徐如珂祖籍是苏州,得到苏州民众打死一名校尉的报告,料想魏忠贤会报复,也可能激怒皇上,心里不禁暗暗地为家乡父老担忧。
当差的报告说,有毛一鹭的一本奏章。徐如珂马上打了个激灵,这毛一鹭是魏忠贤的心腹干将,他飞章入奏,肯定不会安什么好心。徐如珂要过奏章副本,副本上赫然写着:
苏州士民叛乱,打死官差,请求发兵镇压,以防再发生乱子。
徐如珂倒吸一口凉气:这下苏州百姓可有灭顶之灾了!唉,百姓怎么这样愚蠢,做出揭竿起义的举动呢?他思考着该如何化解这祸端。
这时又有差役送来奏章。徐如珂见是苏州按院徐吉的奏章,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下。徐吉为人正派谦和,这本奏章中所陈述的情节,肯定与毛一鹭的奏章不同。他打开一看,果然语气平和,很为苏州百姓辩护,只呈请把为首的几个人正法,其余的一概免于追究。徐如珂总算在暗夜里看到了一丝光亮:“这是天意不绝吴民啊!”他感叹道,将毛一鹭的奏章藏起来,打发人火速将徐吉的奏章呈上。
他是这样想的:徐吉的奏章上去后,待到皇上的圣旨下来,再将毛一鹭的奏章呈上。皇上肯定会有先入为主的印象,再说也不可能朝令夕改,那么苏州百姓就有救了。即使因此而得罪了魏忠贤,他徐如珂也死而无憾了。
周顺昌已经三次冒犯魏忠贤了:第一次是在朝廷上面叱奸党,因而被削职闲居;第二次是与魏大中联姻,被毛一鹭密信告发:第三次是在魏祠大骂魏像,直接惹恼了魏忠贤。魏忠贤下令捉拿他,苏州人民极为义愤,奋起抗争,打死了校尉,魏忠贤把这笔账也记在他身上。
周顺昌押解到京以后,魏忠贤没有给他一点儿说话的机会。倪文焕和许显纯两个爪牙奉了魏忠贤的钧旨,不容周顺昌分辩,一味严刑拷打,逼他承认受贿一万两白银,打得手指全断了,肋骨也断了好几根。
在东厂里和周顺昌一起受刑的还有魏大中、左光斗、杨涟等人,但周顺昌一次也没见到他们。东厂的逼供和拷打都是秘密地、单独地进行。
今天魏忠贤要亲自审讯东林党一案。左千、右千领兵排列在辕门两侧,刑讯堂前羽林兵队列严整,满面杀气;锦衣卫身着甲胄,刀枪寒光闪闪,同皇帝出巡时护驾一样。魏忠贤发出命令:一、不许犯人在一起交谈;二、不许犯人家属前后打探;三、把铜桡子、铁夹棍、阎王闩、红绣鞋、披麻火烙、铜包木棍诸种刑具,准备齐整。
杨涟第一个被审,刑具还未用遍,人已经断了气。接着魏大中被提审。魏忠贤逼他认罪,他目光逼视着魏忠贤,缄口不语。魏忠贤给他上了三次铁脑箍,两次铜桡子,看看身体开始僵硬,命差役抬下去,然后提审周顺昌。
周顺昌不打算再跟魏忠贤争辩。他知道今天魏忠贤亲自升堂,自己决无生还的可能,说与这样的人争辩,不是与虎谋皮吗?因此做了准备,要在刑讯堂上大骂魏忠贤,吐吐胸中不平之气。这样一想,他倒盼望能快点到刑讯堂去了,只是由于连日的刑讯,脚被打烂了,走不快。快到刑讯堂时,迎面看见一个差役扛着魏大中的尸体走来。
“唉呀,亲家,你怎么样?”他失声叫出来。
魏大中却再也听不见,不能回答他了。
周顺昌更加坚定了拼死一骂的决心:我周顺昌要死,也得死个正气凛然!
一进刑讯堂,许显纯喝令他跪下,他挺立不跪,说:“我周顺昌跪谁?你动不动就摆着龙位,假传圣旨来压人。今天既然没有龙位,还敢无礼吗?”
许显纯指着他,要他给魏忠贤下跪。
周顺昌勃然大怒,指着阎王模样的魏忠贤,破口大骂:“原来要我跪魏贼,呸!阉狗,你欺君虐民,残害忠良,我周顺昌食肉寝皮,也不能稍解心头之恨。”
他一边历数魏忠贤的种种罪恶,一边踢翻了桌子,将枷铐劈面向许显纯打过去。
枷铐重重地砸在许显纯脸上。他一捂鼻子,鼻梁被打断了,眼泪、鼻涕和鼻血一起哗哗往下流,两眼什么也看不见了,只顾哇哇乱叫。差役赶紧擒住周顺昌。
魏忠贤气得脸色由灰变白,喝令将周顺昌的牙齿全部打落,不许他开口。
差役们用槌猛击周顺昌的嘴部,他的嘴马上血污淋漓。差役放开他,他立刻跳起来,用含混不清的话语继续大骂:“魏贼,难道你打断了我的牙齿,我就不能骂你了吗?我还有舌头,只要我口舌还在,就骂你不止。”骂罢,他昏死过去。
差役用冷水将他喷醒。
倪文焕指着躺在地上的周顺昌说:“怪只怪你从来喜欢鼓舌摇唇,以致今日齿亡唇败。呀,你这么倔强,怎么不开口了?”
周顺昌突然跳起来,把一口鲜血喷在倪文焕脸上:“呸!我就是死了,也会在阴间骂你不止。”
倪文焕满脸是血,狼狈不堪,忙用袍袖擦拭血迹,命令差役把周顺昌用绳子牢牢捆住。
刑讯无法进行,魏忠贤也面露倦怠之意。倪文焕只好命差役把周顺昌押回监牢。
周公子和朱完天比周顺昌迟几天到京。进京之后,多方打听,才知道父亲经过徐如珂、范景文、鹿善继、孙奇逢等人的极力周旋,没有被即刻处死,但是已经被倪文焕和许显纯严刑拷打了几次,生命危在旦夕。
由于是死囚的家属,怕被认出,不敢在一家旅店久住,所以周公子不得不频繁地转移住处,前天刚刚换到观音庵中。观音庵处在交通要道上,房屋不太多,大都租赁出去挣钱了。庵的住持法名枯木,佛心少有,俗念多多,投靠东厂,做了个暗探。庵里的房客多半是职位很高的官员,他与这些人都很熟悉,连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也极为清楚。周公子一来,他就觉得不像仕途得意的官宦人家的子弟,再看他时常背着人哭泣,人来找他的时候,都是躲躲闪闪,交头接耳,更加疑心这其中有蹊跷。
晚上,周公子从一个公差朋友那里打听到,魏忠贤亲自刑讯父亲,父亲指骂魏忠贤,被敲掉了全部牙齿,生命垂危,他不由得心急如焚。不知不觉,牙齿将嘴唇咬出血来,血抹到他的手上,使他想到了写血疏。对,写血疏,通过血来警醒圣上,救父亲一命。
夜深人静,远处传来三声梆子响。周公子找出一块白绫,铺在窗前的桌上。月光隔了窗子照进来,惨惨淡淡的,看不清楚。他又怕人看见,不敢点灯。
隔窗可以看见大殿佛像前香灯摇曳不定。他悄悄地打开门,走进大殿。“菩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你睁开眼看看这世上的不平事,救我父子一命吧。”他暗暗向佛像祈祷,用针刺破手指。
写到一半,他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佛像向他扑来,他晕倒在地上。连日的奔走,心力交瘁,已经使他疲惫到极点。当他醒转过来的时候,天已叫五鼓。他赶紧再刺破手指,把血疏写完。
枯木早就注意到了周公子今晚的行动。他看见周公子悄悄地进了大殿,然后把大殿门关住了,就偷偷来到殿前,隔着门缝往里看。周公子一写完,他就一脚把门踹开,脸上带着阴冷的奸笑,向周公子摊开手:“好小子,写的什么反书?拿来我看看。”
周公子把血疏藏在袖子里,紧紧地护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