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造魏祠,花费金银钱钞无数,连陆万龄也记不清有多少了。祠堂建造之初,木石砖灰,堆积得像小山一样,从各地调集来的工匠有几千人,开工的锣声一响,打桩的、凿石的、督工的、做木工的,一齐动手,刹那间天摇地动。花尽了搜刮来的物资钱粮,魏祠终于竖起来了。头门上高题着“三朝捧日,一柱擎天”,两坊中写着“力保封疆,功留社稷”。
魏祠的落成吸引了大批来观看的人,却不像平常那样吵吵闹闹,而是一队队一行行,远远地站着看。
李实要把御赐的七曲缨冠给魏像戴上,比试了一下,魏像头太大,缨冠太小,戴不上。
“怎么把魏爷的头塑大了?”李实训斥说。
陆万龄“扑通”跪地,说:“这是遵照您的吩咐,塑了九寸七。一定是宫中赐的冠小了。”
李实想这缨冠是上边赐的,不好随便乱动,只能把像头缩小一点儿,就吩咐工匠把像头收一收。
工匠拿着凿子、铲子,登到台上,一手扶着像头,一手用铲子均匀地削平。李实站在像下,掏出手绢,擦着眼角,嘴里吐出一些哭音来:“我的魏爷啊,头疼啊,了不得,真让儿心疼。”
这时工匠说:“帽子戴上了。”
李实立刻转啼为笑,拍手叫道:“很好,很好,俨然是一座神像了。”
毛一鹭命众人行五拜三叩的大礼,他和李实进内室饮酒庆贺。
为魏祠落成这件事,毛一鹭特意给周顺昌下了贴,请他前来祝贺。周顺昌怒发冲冠,接过帖子撕得粉碎,破口大骂,誓死也不去朝拜这个狗东西!到了这天,他忽然交了主意,步行往半塘而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
远远就看见宏伟高大的魏祠,比皇极殿、凌霄殿还要辉煌壮观,雕龙插汉,镂风飞云,画栋流霞,碧瓦耀日,这还不知道要花去多少民脂民膏呢。待看到头门两坊上的题字,周顺昌简直气得七窍生烟,“三朝捧日,一柱擎天”,有这样无耻的吗?再看那魏贼的像,玉带束腰,珍珠缨冠,周遭金炉香烟缭绕,这不真是要把人气死!
几个家丁提着棍子走过来。“什么人在这里偷看?”他们大声呵斥周顺昌。
李实、毛一鹭酒饱饭足,吩咐把周顺昌叫进来。
周顺昌昂首挺胸,径直走入内堂。李实说:“进来的人都向魏爷叩拜,怎么就独你不拜?”
周顺昌冷笑道:“他魏忠贤比赵高还凶残,比璜瑗更贪婪,屡屡作奸犯科,我一个清正廉洁的人怎么能拜他!”
李实说:“魏爷有何不好?”
周顺昌骂道:“魏贼犯下的罪太多了!他杀害后妃皇储,陷害忠良,擅自置办军队,在后宫操练。他结党营私,冒充公侯,乱建祠堂,这难道不是罪行吗?”
李实大为恼火,喝令将周顺昌乱棍打出。
周顺昌怒喝一声:“谁敢!”四周家丁一个也不敢动。
“你们这一伙奸臣,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建造这么个魏公祠,还不知羞耻地题上什么‘一柱擎天’、‘力保封疆’。哼,等着看吧,这祠注定要被大火烧掉,那逆贼的像也长存不了,只留下臭名万年。”周顺昌痛骂一顿,一拂袖子,走出祠堂。
“哎呀,可把我气死了!”李实气得浑身哆嗦。
毛一鹭把追出去抓周顺昌的人叫回来,劝李实不要气恼。他早就对周顺昌下了手脚。前天,中官回府报告周顺昌与魏大中联姻的事,他就写了一封密信,差人送给魏忠贤了,信中还诬告周顺昌减低袍价,贪赃私分。仅这两条,周顺昌的性命就肯定保不住了。毛一鹭把写密信的事告诉李实,李实极力称赞他办得高明。“再写一封信给魏爷,告他辱骂魏爷神像。”他咬牙切齿地说。
周夫人得知丈夫把女儿许配给魏大中的孙子,她想这事虽然是丈夫的慷慨激昂之举,毕竟魏大中已经成了犯人,现在和他结亲,恐怕要受连累,日后女儿嫁过去,怎么叫她做母亲的放心得下!但是她也知道丈夫的性格,片言九鼎,既然已经结了姻亲,那就绝无悔亲之说,想到这里,反担心女儿不同意,就决定先开导女儿。
女儿是个性格柔顺、恬静的女孩子,虽然正当二八年华,却不喜欢用脂粉来打扮自己。她早晚都在父母前伺候,听到母亲喊自己,连忙从闺房出来。
周夫人告诉女儿将她许配魏大中孙子的事,恐怕她出嫁后,日子会很难过。
周小姐说:“从来婚姻都是由天定的,况且还有父母做主。孩儿还年轻,正好多伺候您老人家几年。”
正说着,周公子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家来,看到母亲和妹妹在家里,大叫不好了。
“怎么不好了?”周夫人问。
周公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她们父亲在魏祠骂像的事。
这下差点把周夫人和周小姐吓了个灵魂出窍,只埋怨周顺昌,既然不在朝为官,隐居民间,就不要去管这么多闲事,这样莽撞行事,辱骂魏忠贤,不是故意去摸老虎屁股吗?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周顺昌杀贼心切,骂像之后更觉怒气难平,回到家里已是一更天,坐在椅子上还在想心事,如果让他回北京,他一定不顾安危,连上几疏,弹劾逆贼,一则保全了善良的人们,二则整肃了朝纲,三则扫清了宫禁,四则安定了社稷,这不是大快人心的事吗?想着想着,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周顺昌梦见自己官复原职,手执象牙笏,穿上了官服,妻子儿女都欢天喜地的。
他对妻子说:“我周顺昌对皇上一片忠心,现在有了权力,不除魏贼怎么对得起皇上呢?”他连奏本都来不及写,就去面奏皇上。
周顺昌来到午门外,只见午门静悄悄的,不见守门兵士,也不见有人出入。他直接进了宫殿,还是不见人。他正感到奇怪,一个太监出来了。
他赶忙上前禀告,说他有急事面见皇上。太监告诉他皇上刚刚到北海游玩去了,群臣也在那里。
恍然间北海就到了,只见将士威武雄壮,文臣稳重儒雅,内监殷勤多礼,美女手执羽扇。黄罗伞盖之下,熹宗皇帝身着蟒袍玉带,坐于侍卫之中。
周顺昌急急地奔过去,跪爬几步,喊道:“吏部员外周顺昌弹劾逆贼魏忠贤。”
熹宗骇然道:“魏忠贤是两朝老臣,功留社稷,有什么罪呢?”
他哭诉道:“魏忠贤杀害忠良,广罗爪牙,内杀外戮,弄兵专权,擅开内操,动摇国家的根本,企图篡权夺位,难道陛下毫无觉察吗?”
熹宗答道:“既然魏忠贤如此穷凶极恶,我一定严肃查办。”
周顺昌感谢皇恩浩荡,眨眼间熹宗群臣班师回朝,都不见了。他独自回到寓所。
忽然间魏忠贤一边咒骂东林党人,一边向他奔来,扬言要把他抓进大狱,将东林党人斩草除根。
他抓起象牙笏就朝魏忠贤打去,魏忠贤抖动着一身肥肉,急忙躲避,连叫救命。他手持象牙笏,紧追不舍。
魏忠贤的爪牙来了,将他抓了起来。可是皇上的御林兵马上到了,他们手执绳索刀斧,宣读了圣旨,然后把魏忠贤捆了个结结实实,就地正法。他那个高兴啊,哈哈大笑。“杀得好!杀得好!”他大喊起来。
他这一喊倒把自己喊醒了,睁眼一看,还是在家里。虽然是虚无缥缈的一场梦,可也能暂时消消气。他到内室跟夫人讲去了。
魏忠贤把周顺昌也列入了周起元一案,诬陷他受贿一万两白银。暗地里东厂特务已经到了苏州。毛一鹭写了一封密信,叫中官趁黑送到吴县。
陈文瑞接到信,见是逮捕周顺昌的密令,大吃一惊。他喝退当差的官兵,偷偷牵了一匹健壮的快马,打开了县衙大门。月亮不甚圆,路上树影斑驳,马踏月影,如同流星赶月,陈文瑞还嫌马慢。望见周顺昌家破旧的大门,他跳下马来,几步跑到门前,压低了声音叫门。
夜已深了,周家早就睡下。管家也已入睡,蒙蒙眬眬听到叫门声,他一边答应,一边慢慢腾腾地摸索衣服。陈文瑞急得浑身冒汗,连声催促,心里直骂管家要耽误事。
周顺昌被一阵急语叫醒,急忙穿上衣服,趿拉着鞋就出来迎接陈文瑞。
陈文瑞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周顺昌,明天一早官府就来逮他,叫他抓紧时间收拾东西,找个地方躲避一下。
没想到周顺昌一点儿也不慌张,他说:“我早就料定会有这一天,魏贼气焰炽盛,只是想不到有这么快。”
陈文瑞怕行动迟缓了会泄露出去,说声告辞,打马回县去了。
周顺昌低头沉思着从大门回来,就被夫人和一双儿女围上了。周夫人眼泪汪汪地说道:“你刚愎自用,招惹是非,知道魏贼权势炙手可热,你偏去碰他,现在祸到临头,全家面临着灭顶之灾,你看怎么办吧?”
周顺昌斥责夫人不该说这没有骨气的话:“大丈夫敢做敢当!人人都不去触那奸贼,难道任他猖狂不成?”
周公子也替父亲担忧,他说:“爹爹倘若要杀身成仁,我愿意代爹爹去。”
周顺昌看到儿子已经懂事了,略感欣慰,他抚摸着儿子的肩膀说:“纵然你我是父子,可是朝廷捉拿我,你也代替不了啊!”
周小姐哭泣道:“都是我不孝的缘故。爹爹生了我,却因为联姻给家里带来了灾祸。”
周顺昌叫大家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了。他想起前些日子答应给龙树庵题匾额的事,命周公子磨墨,他展开素纸,狂草“小云栖”三个字。
这时候文震孟来了。文震孟得知消息后,连夜赶来给周顺昌报信,正好在路上碰见飞奔的陈文瑞,才知道周顺昌已经得到消息了。但事情太紧急,他不见到朋友不放心,所以还是赶来催促周顺昌躲避一时。看到周顺昌还有心思题匾额,不禁暗暗佩服他的镇静从容、大义凛然。文震孟曾想到周顺昌会从容就逮,像他这种铁骨铮铮、书生意气十足的人到了这种时候,往往用此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决心。但他不愿意周顺昌被抓,沉思片刻,他说:“魏贼专权,忠良惨遭屠戮,正直的人们无不切齿痛恨。况且您清廉的名声很大,无论是士人还是百姓都很佩服您,一旦您也遭了大难,全国上下必定会引起义愤。再说苏州这地方,豪侠慷慨的人特别多,倘若一提倡,就会有很多人来响应,大家一起向皇上请求。皇帝高高在上,谁知道他能不能被民心感动呢?”
周顺昌不同意文震孟的主意,说:“你知道我的为人,如果真有这样的事,那不是陷我于不忠了吗?”
文震孟感到再也无法可施,叹了口气,也急匆匆地离去了。
这时,天色微明,庭院里的草色已隐约可见,来抓周顺昌的人马上就到。周夫人说:“咱们二十年的夫妻,你真的就连一句嘱咐的话也没有吗?”一双儿女也围在他身边哭泣。周顺昌凛然昂首道:“我周顺昌视死如归,嘱咐什么!”
五更的梆子响过,陈文瑞带人来到了周顺昌的门口,想不到周顺昌仍在家中。他坐在前堂里边等候,表面催得急,却迟迟不动手,意思是再给周顺昌一个脱身机会。
周顺昌却打定了主意就逮。他从容不迫地带领一家人到家庙中拜别了祖宗,然后对周夫人说:“夫人请回家里去吧,我就从这里走了。”周夫人和儿女们一齐痛哭。周顺昌大声斥道:“哭什么,不要哭!”然后,昂首挺胸,谈笑风生,毅然就逮。
颜佩韦听说上边派来了捉拿乡宦的校尉,不知道是捉拿哪一位,一大早就出门打听,迎面碰见杨念如一溜儿急跑,向他这里奔来,脚上的两只鞋子也被他脱了提在手里。颜佩韦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问:“二弟,怎么回事?”
“校尉把周老爷抓起来啦!”杨念如大叫道。
颜佩韦大吃一惊:“真的?”
“真的。”
“把兄弟们聚起来,到官府里跟他们说个明白!”
他拉着杨念如便跑。跑到西大街上时,看见有两个读书人飘呀飘地在前面走,他们紧跑几步,看清是王节和刘羽仪两位秀才。
颜佩韦说:“你们二位来得正好。周老爷被逮,我们老百姓愤愤不平,要去救他,可我们都是些粗人,干不来正经事,还是请你们多想想办法。”
王节说:“难得二位兄弟如此义气,我们也是去救周乡宦的。”
正说着,周文元拿着许多香跑来了,跑得浑身是汗,鞋子也掉了。跟着又跑来一群群的人,喊声震天。周文元把香分给大家,互相引火点燃,顿时香烟弥漫,人涌如潮。
杨念如说:“咱们一人一炷香,一起去求官府放人。”
颜佩韦说:“还求他个屁!他要是放了周老爷便罢,要是不肯放,咱们苏州人一窝蜂打了他们!”
王节和刘羽仪劝颜佩韦不可造次,只能广泛联络,写好辩呈,和大家一起去求毛一鹭,请他把周顺昌保下来。
颜佩韦想:毛一鹭是魏忠贤的干儿子,这次捉拿周老爷也是他的主意,他怎么会保周老爷?不能再磨蹭了,先冲了他官府再说。颜佩韦一声招呼,人群像打开闸门的洪水一般,向官府涌去。
人群去后,一个和尚的身影显露出来,他敲着梆子,口里喊着:“一街两巷,众位老爷,都到西察院,执香恳求官府,出疏保留周老爷。此系人民公举,不可延迟误事。”大批的苏州人,听见他喊,先后奔了出来。
差官满心希望此行能发个大财,想不到周顺昌是个穷官,连一点贿赂都没有。差官平时受贿受惯了的,见没有人给他上供,窝了一肚子火。
他在县衙里吃饱喝足,醉醺醺地把听差喊过来:“你快去跟毛一鹭说,我们奉了魏爷的钧旨,到这地方来抓人。他是谁家的官儿,敢不从犯人身上弄万把银两送给我们?要是有银子,快点儿送来;要是没有呢,我们就不要周顺昌了,我们自己回去,叫毛一鹭送周顺昌进京。”
听差哪里敢去跟毛一鹭这样说,挨了差官几十皮鞭,还是不敢去。差官就派校尉去跟毛一鹭说。
校尉正要到州府去,却见门外人山人海,挤挤挨挨,出不去了。
差官以为是来看开读的,就说:“你用鞭子把人赶开,去就是了。”说完又到里边喝酒去了。
外边的人群喊起来:“周吏部是天下第一清廉的好官,受万民尊重。我们求大老爷做主,救救周老爷。”喊声里夹带着哭音。
陈文瑞对人们说:“你们不要哭,也不要喊,上面自有公道话的。”
人们不依,说:“你是周老爷的第一门生,你更不能坐视不管啊!”
老百姓执香哭号,把西察院附近的大街小巷挤得满满腾腾。陈文瑞问寇太守怎么办。太守也知道周顺昌深得人心,便吩咐从士民中选一个老成者,进来讲话。
王节和刘羽仪被众人推举到县衙里。他们两个平时满脸凛然正气,一见官却都失了仪态。王节结结巴巴地说:“生……生……生员王节,拜见老公祖。”寇太守请他们快讲。
刘羽仪结结巴巴地陈述道:“周……周……周铨部居官侃侃,居乡表表,如此品行,卓然千古。蓦罹奇冤,实实万姓怨恫。老公祖在地方亲炙高风,若无一言主持公道,何以安慰民心?周乡宦若果得罪朝廷,小的们情愿入京代死。”
刘羽仪刚讲完,颜佩韦一下子跳进大门,大声喊道:“话不是这样说。让我一说,今天要是真正奉圣旨来捉拿周老爷,就是冤枉了他,我们也不敢怎样。可今天是魏太监老贼假传圣旨,杀害忠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服。就是把我们全杀光,我们也不会放周老爷的。”
寇太守为苏州百姓这种侠骨忠肠深深感动,叫他们等毛一鹭来到便一起喊冤,他和陈文瑞一定鼎力相助。
这时,锣声响起,毛一鹭押解周顺昌来到吴县县衙。人群呼啦围上去,哭声震天,求毛一鹭放人。
毛一鹭在人群的挤拥下,纱帽歪了,袍带也脱了,呼哧呼哧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挤进县衙,便大骂寇太守和陈文瑞无能:“这些盲众闹哄哄的竟然不怕圣旨了,你知道你府县的罪过吗?”
寇太守和陈文瑞讲明情况,恳请毛一鹭作保。
毛一鹭皱着眉头说:“逆了朝廷的旨意,还好说话,可这是东厂的旨意,比违抗圣旨还要厉害,谁敢不从?乌纱帽还要不要?”
寇太守和陈文瑞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请求毛一鹭想个办法把民愤平息下去。
毛一鹭朝外望去,到处是人,香烟蒸腾,弥天盖地,哭声惨厉。他也清楚,倘若一言不慎,就可能激起众怒,这千百万人一起动手,必然生出塌天大祸。凭这几个皂隶,不可能把周顺昌从外边押进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