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十大古典悲剧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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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清忠谱(1)

清·李玉

明朝天启五年冬天,天气异常寒冷,阵阵狂风卷着雪花袭击着长江两岸的大地。江南苏州府府城东南隅小巷深处的一所宅第里,有一个人凝视着漫天风雪,神情忧郁肃穆、庄重坚毅。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周顺昌。

周顺昌,字景文,别号蓼洲,明神宗万历四十一年中进士后,授官福州理刑,后来升为吏部员外郎。他天生一副忠义心肠,冰心独抱,嫉恶如仇,为官极清廉。在福州的七年中,惩恶扬善,除旧布新,使福州风气大为改观。到京城做吏部员外郎时,也是克己奉公,杜绝一切馈赠请托。当时正是魏忠贤为首的阉党专权,他们狼狈为奸,胡作非为,弄得天下群小横行,正人气短。就在周顺昌完成当年吏部的诠选功绩,请假回籍,阉党中的倪文焕上疏驱逐东林党,周顺昌因受牵连被削籍回苏州老家居住。

周顺昌几乎一夜无眠。天色刚刚发白,他就披衣起床,打开了客厅的窗子,潮冷的空气立刻扑到他脸上。

午后,窗外下起了大雪,北风夹着雪片灌进屋子,令人从身上到心里都感到彻骨的寒冷。周夫人从内室出来,关上窗子,埋怨他不该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周顺昌说:“我生平不肯趋炎附势,见到这么美的冰花玉树,兴致颇高,怎舍得关上窗子。”

周夫人说:“你看孩子们,冬天没有厚点的棉衣穿,吃饭的时候不见一星儿肉丝,这么数九寒天里,你还兴致什么呀!”

这时吴县县令陈文瑞冒雪前来拜访。

周顺昌说:“这么大的雪,父母官来有何事呀?”

陈文瑞说:“奉了毛一鹭的公文,迎接大太监李实,时间还早就先到老师这里坐坐。”

周顺昌十分气愤,说道:“区区一个太监,也要县令出城迎接,魏阉的气焰也太盛了!”

陈文瑞关切地劝他生火御寒,他却说:“我这几根穷骨头是冻惯了的,不用那烟火来熏灼!”

两人饮酒嗟叹,话正投机,李实的船到了,陈文瑞只好告别周顺昌,前去迎接。陈文瑞刚走,周顺昌又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文震孟因弹劾魏忠贤,被革职还乡了。

苏州城内店铺林立,市面繁华,人们熙来攘往,有做生意的,有代人写字的,也有赋闲听书唱戏的。官员的大车辘辘碾过,读书人穿着长衫溜达,粗汉和武士端着膀子横冲直撞,各色人等都可以见到。

周文元凭一副拳头打出天下,在李王庙一带占着赌摊抽头。他听说玄妙观前有个叫李海泉的说书艺人,《岳飞传》说得很好,就把他请到这里开设书场,每天收入一二千钱,扣除饭钱和书钱,剩下的足够他喝酒赌博之用。

昨天,说书人说到金兀术攻破鄜延州,今天要说童贯起兵。说书人刚到,颜佩韦等人也来了。周文元一边撑布篷,一边叫打杂的仆人快些搬桌椅木凳,请众人入座。书场内吵闹得厉害。有人站起来大声制止说话,可是根本就没有人听他的。这时,说书人一拍醒木,开始说书,书场刹那间静了下来。

“徽宗无道坐龙亭,宗室乾坤不太平。蔡京、王黼真奸相,杨戬、高俅两奸臣;朱勔弄权花石运,童贯起兵掌大权……”

颜佩韦是个性格单纯直爽、嫉恶如仇的人,平生侠义,意气粗豪,不能容忍一点不平事。他热爱岳飞,极力赞扬岳飞的为人为臣之道,因此就极为喜爱《岳飞传》,随着故事的一张一弛,他的表情也在不断变化,时而恼火,时而高兴,时而愤怒。

正说到韩世忠大败金兀术,却被童贯诬为“按兵不动,丧师辱国,失守封疆”准备押送京城受审时。

颜佩韦呼地站起来把桌子一拍,大声听嚷道:“这是说的什么书?胡说,胡说!”

众人都惊呆了,这人怎么啦?乱嚷嚷什么?

“可恨,真可恨!童贯这阉狗,这样做恶,让我怎么忍受得了?”颜佩韦气得面孔通红,直喘粗气。

说书人说:“说书从来都是有好人有坏人,你何必这样大动肝火呢?”

颜佩韦脖子一梗:“像这样的恶人,还说他干什么?”

说书人见这个人一脸真诚的气愤,感到既好气又好笑,便说:“既然他是恶人,你不听他就是了。”

没想到这句话惹恼了颜佩韦,他一脚踢翻了桌子,扑上来就要打说书人,众人连忙阻拦。说书人感到这人真不可思议,一边说着“可笑,可笑”,一边随着另几个人到寒山寺说书去了。

周文元本来站在一旁看热闹,觉得这打人的汉子憨直得可爱。说书人赌气一走,他才突然明白:好好一个书场,硬是叫这个家伙给搅散了。他可不是省油的灯,撸撸袖子就要打颜佩韦。

颜佩韦毫不示弱,说道:“你还要打我吗?真是买干鱼放生——不知死活了!”一拳点过来,周文元急忙躲闲,冷不防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颜佩韦用脚踏住周文元的胸膛,又举起了拳头。周文元顾不上保持英雄本色了,锐声喊叫。这时颜佩韦的母亲急急忙忙赶来了。

“还不放手!打死了人,不要偿命吗?”她指着颜佩韦斥责道。

颜佩韦赶紧放了周文元,给母亲跪下,听母亲训斥:“我常嘱咐你,不可打架,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下次再也不要这样了!”

周文元、杨念如、马杰、沈扬都佩服颜佩韦,说这个人既忠义又恭孝,是个好人,心里有结识之意。

几个人互要了姓名,遂在颜母主持下,尽释前嫌,结为兄弟。颜佩韦三十岁,年龄最大,尊为兄长,杨念如次之,二十五岁,接下来是周文元、马杰、沈扬,年龄都在二十三四上下。五个人对天盟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然后一起送颜母回家。

文震孟是文天祥的后代,天启二年中状元,传家忠孝,文章节气,绝世无双,全国上下都认为他是国家的栋梁,又在京城为官,必定能面奏皇帝,剪除逆贼。想不到文震孟的奏章刚刚报上去,皇上严厉指责的圣旨便下来了,罢黜了他的官职。

文震孟被免职后,到竹坞别墅去了。周顺昌决定亲自到竹坞去,一来问问朝政怎样,二来会会好友,三来大家可以吐吐心中不平之气。他沿小路步行,沿途四面青山,一溪绿水,景色怡人,只是他胸中块垒难消,美景反而让他更加惆怅。

周顺昌翻过贺九岭、谢晏岭许多山头,竹坞别墅便到了。文震孟的这所别墅,处在万山丛中,为松影所荫蔽,到处涧水潺潺,鸟鸣啁啾。翠竹万丛,荫檐蔽户。周顺昌穿过竹林,推开柴门,踏着杂草和青苔,径直走进幽静的书房里。

文震孟见是好友到来,欢喜至极,两人伤时感世,复又抱头痛哭。

周顺昌说:“我一听说你被罢免的消息,怒火又加了一倍,所以急急忙忙到这儿来,想和你坦率地谈一谈。”接着就问朝廷中形势如何。

文震孟皱起了眉头,说道:“自从你离京之后,那魏贼做事,更加说不得了。”

太监王安自光宗时就服侍皇帝,他公正、忠诚、勤勉、谨慎,四十年了,不能说没有功劳。魏忠贤嫉恨他正直,假传圣旨,将他偷偷杀害了。

裕妃张氏受到皇帝恩宠,魏忠贤马上假传圣旨令她自尽。

皇后张氏有了身孕,已经好几个月,魏忠贤也不放过,他密谋堕胎,使张氏母子都死在他手里。

周顺昌简直难以相信,魏忠贤伤天害理到了这种程度,堂堂天子,竟然庇护不住自己的妃子,也太不可思议了!

文震孟接着说:“这还是轻的哪。按照祖训,禁止宦官干预朝政、统领军队,可魏贼竟然在紫禁城内操练兵马。他挑选了万余心腹宫标,身着铠甲,进进出出,日夜操练。金鼓的声音,响彻宫廷。刚刚出生的皇子,竟然被惊吓而死!内监王进拿着火铳上前,火铳爆炸,差点炸着皇上。魏贼骑马上前,一箭险些射在皇上身上。”

“啊呀,这不是反了吗?”周顺昌更加震惊。

文震孟说:“如今他的心腹比以前更多更广了。崔呈秀掌握兵权,魏良卿封为肃宁侯。要害处都置重兵把守。总兵梁柱朝、杨国栋等都是魏贼爪牙。全国各地纷纷设立魏家祠堂,建造坟墓时仿制皇陵,进香时如同皇帝驾临,与当上皇帝只差那么一点儿了!”

周顺昌想:大明王朝自开国以来,强大稳定,可几年的工夫就被这帮逆臣弄得岌岌可危,不由得唉声叹气,恨杀贼不能,报国无门。

“其实魏忠贤的罪恶哪止这些。他不奉圣旨,不凭公文,就可以假传圣旨,扫荡忠良;免了官职,马上就逮捕;逮捕了来,马上就杀。用他的干儿子许显纯、杨寰为锦衣卫,造下铁脑箍、阎王闩、红绣鞋、锡汤笼几种酷刑,几乎把正直的人都杀完了。还捏造熊廷弼、杨镐因边疆失守,用三十万两银子,托汪文言贿赂杨涟、左光斗等十七人。他们先把汪文言抓起来,严刑逼供,屈打成招,株连蔓引,纷纷逮捕,想一网打尽……”

周顺昌等不及文震孟说完就捶胸大骂:“魏贼呀魏贼,就把你食肉寝皮,尚有余辜啊!”

正在气头上,龙树庵僧人西崖大师来了,对周顺昌说,他正想到他家求题匾额,来作镇寺之宝。

周顺昌叹道:“这气头上,哪还有心思舞文弄墨,长老改日再去吧。”

西崖大师谈了几句,告辞去了。文震孟请周顺昌到里面吃饭。两人边吃边谈,夜间又抵足而卧,一直谈到天色发白。

周顺昌在文震孟的竹坞别墅听说魏忠贤正向四处派出人马,搜捕正直人士,心里愤恨难平。他知道自己将自身难保,索性豁出一条性命,和魏贼面对面地斗一斗。

六月份,迁吏科给事魏大中率同官上言,揭发魏忠贤罪恶,声援杨涟,结果反被魏忠贤的爪牙诬告。七月流火,魏大中被捕,押解的官船从槜李出发,迤逦而行,经过苏州。

周顺昌找来一条小船,每天在江边等候。他想到好朋友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视死如归,竟然先于自己被捕,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船家见南边驶来一条乌篷船,便说:“前面大哥借问一声,你一路上可曾听到嘉兴魏大中老爷的船到了没到?”

黑黝黝的船夫回答道:“我们今天早上一起起程的,估计马上就到了。”

周顺昌跳上船,小船很快地向胥门摇去。船刚到胥门,魏大中的解船也到了。两个校尉站在船头,喝斥拦住去路的小船:“圣旨紧急,谁敢阻拦!”

周顺昌骂道:“魏贼的假信,什么圣旨?”他一步跳上了大船。校尉是软的欺硬的怕,知道苏州周顺昌不怎么好惹,既然他已经上了船,就先让他们见见吧,也许会送点银子呢。

周顺昌见魏大中一头白发,穿着囚衣,脖上锁着枷栲,不由得泪水夺眶而出,哭道:“魏兄,老朋友还在苏州,你怎么撇下就走呢?”

魏大中勉强抑制住眼泪,说:“我是罪人,怎么敢再牵连你们啊!”

魏大中一案与汪文言有关。周顺昌说:“汪文言那样正直的人怎么也乱说呢?”

魏大中道:“你是不知道啊,许显纯把汪文言打得体无完肤,汪文言仍然叱骂许显纯,誓死不从。当他们逼他承认赌赂我银子二万两的时候,他又极力叫冤,结果又是一顿棍棒,打得只剩下一口气,哪里还能直言诤辩呢?唉,我死就死吧,只是剩你一个,连个同病相怜的人也没有了。”他顿了一顿,接着轻轻叹道,“多少同年好友,见我被捕,无不畏祸,避之不及,只有你老兄不顾生死来看看我啊!”

周顺昌说:“你冤啊!只是我一贫如洗,只能送你一些泪珠罢了。事已至此,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可以尽力而为。”

魏大中说:“前天我被捕的时候,全家惊惶无措,我晓之以大义,就都好了,只有小孙子允柟拉着我的衣服痛哭,昼夜不停,所以这两天登程以来,总还觉得耳边有孙儿的哭声。”

周顺昌问:“小孙子几岁?婚配了没有?”

魏大中回答:“十三岁,还没有婚配。”

周顺昌说:“我正好有个女儿,年纪相当,今天就可以奉配。咱们患难死生,依旧是一家骨肉,你也就甭管那年庚,答应了吧。”

魏大中非常感动,说:“我本来就怕连累你,这下真让我更加无法报答了,你看我连件可以做聘礼的东西都没有,唉,只好请你受我一拜了。”

周顺昌也跪下。两人共同叩拜,结为亲家。

校尉一直在外偷听。他心里想:周顺昌这人真好笑,怎么能与一个囚徒联姻呢?简直是疯了!让魏爷知道,这不是掉脑袋的事吗?

周顺昌的小船又摇过来了,校尉催促他下船。周顺昌对魏大中说:“你去后,我也免不了,马上就会再见面,咱们暂时拜别吧。”说完,跳上了小船。

校尉连一星儿银子也没得到,大为恼火,打定主意回去把这件事跟魏忠贤说说。

这时岸上又有人叫。

两个校尉不太情愿地上了岸。来人是个中官,递上毛一鹭的帖子说:“刚才驿站来报告,说是您二位要从此经过。毛老爷知道圣旨紧急,不敢相留,所以派我送来二百两银子,请二位收下。”说着掏出两封白银。

校尉连声称谢,把周顺昌与魏大中联姻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中官,“你们毛老爷可要提防着他点,他还讲了许多魏爷的坏话。”

中官送校尉继续上路,打马如飞,禀报去了。

毛一鹭要亲临半塘,为新建苏州魏祠破土动工。堂长陆万龄早早准备好了结彩亭头、猪羊祭礼。吹手礼生也已到齐,却只不见风水先生来到。

风水先生赵小蜂,原来当算命先生,最近才改的行。这赵小蜂对自己的本事心里有数,不过是混碗饭吃,有人请他相相坟地,他先问人家有没有坑缸井炕;有人叫他看看阳宅兴衰,他便说少了来龙跌炮,倒也能唬住一些人。当陆万龄请他去破土时,他心里就犯开了嘀咕,思来想去,推脱不掉,只好壮壮胆子,收拾东西,向半塘走去,说不定还能糊弄过去。

半塘这边如踢翻了的蚂蚁窝,人来人往,忙得脚不沾地。陆万龄看到赵小蜂来了,先埋怨了他一顿。

赵小蜂说:“破土自有时辰,你何必着急呀?”

陆万龄抢白他道:“只怕官府到来,你跑都嫌鞋子不跟脚。”

两人正打着嘴皮子官司,忽然听见锣响。那边有士兵鸣锣开道,后边执事、皂隶、刽子手鱼贯而来,李实和毛一鹭走在中间,威风八面。一时间半塘到处人仰马翻,像是天神降临一般。

陆万龄和赵小蜂跪地叩见。

毛一鹭问:“方向定好了吗?”

赵小蜂回答道:“禀老爷,前后左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都定好了。现在请老爷先祭神,我即刻就办好,然后细细禀报。”

在一片吹打声中,李实和毛一鹭祭神结束,赵小蜂也分金完毕。

李实问:“大门高多少?”

赵小蜂答:“八丈七寸。”

李实说:“正殿还要高些才好。”

赵小蜂说:“正殿有九丈五尺高,取的是位登九五之意。”

毛一鹭听后非常高兴,他与李实交换了一下眼色,称赞道:“这谶语用得好。”只要魏爷位登九五,他毛一鹭还愁没有高官厚禄吗?

赵小蜂把祠堂图样抖给毛一鹭看。照墙、牌坊、大门、仪门、两廊、甬道,一应俱全,正殿九间,殿后有楼房、厢房、花园、池沼,比杭州和南京的祠堂还要宏大精致。

“这祠堂建起来,一定比皇帝皇妃住的地方还强。”赵小蜂说。

毛一鹭心花怒放:“把魏爷的祠堂比作朝廷的宫殿,这话说得好。”

李实说:“咱们魏爷面如满月,腰圆背厚,身体肥胖,身上蟒龙是五条爪子,和当今天子一样。他的塑像,你们可要仔细些。”

陆万龄连声称是,又问建祠款项从哪里出。

毛一鹭瞪了他一眼:“废话,这还用问吗?乡绅富户罄囊相助,各家各户再摊一些,算作皇朝赋税就是。”

李实建议给这个祠题名“普惠”,毛一鹭连连点头称赞:“好,好,魏爷恩遍天下,这祠题名“普惠”最为合适。”

两人又将建祠的细枝末节吩咐周遍,觉得万无一失,只等博得魏忠贤的欢心,好论功行赏了,这才乘船回府。

陆万龄送走了两位官爷,赵小蜂和礼生蜂拥而入,向陆万龄请赏。陆万龄给赵小蜂三两银子,却只给礼生三钱。礼生不满,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