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傩女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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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其实不想走,其实更想留

第二天早,荷女正给伢儿喂奶,老师太则坐在火塘边用枯柴一样的双手收拾尿布。石乜妹带着十几个女兵进屋,摸摸孩子的小手说:“你看他吃的多香!不用急,慢慢喂饱了再讲。”荷女:“就好了,也不能喂的太饱。老话讲,要想伢儿安,一分饥,两分寒嘛。”说着拔出**,扣好衣服,很熟练地将孩子捆绑在背兜里,说:“走吧。”老师太递上折好的尿布说:“去吧,阿婆在这里等你。”荷女收好尿布走出大门,见女兵们在院子里排成两排,每人腰上挂着一把短剑,她笑道:“还排队呀。”石乜妹认真地回答:“自然,老虎死了都还威风在呢!我们也不能垮了精神。你发令吧。”荷女:“为哪样?你喊一声就是了。”石乜妹:“那如何成!你是主帅。”荷女:“这不好,我还背着伢儿呢,还是你来,你本来就是主帅,又比我年长。”石乜妹:“不行不行,我又不识字,等会儿要看文画押,如何弄得好?背伢儿又怎么啦!还不是他们逼的。”女兵们七嘴八舌道:“你两人不要推来推去,荷女你是吴王之后,这主意又是你出的,你不搞,还叫哪个搞?不就一个伢儿吗,我们这么多人还照护不好吗?”荷女难为情地说:“好吧,那就我来。走吧。”说着走向院门,女兵们排成两纵队跟在后面。

沿路,乡亲们看了无不心酸,她还是个伢儿呀,却不得不担起重担,一个个都不敢与她说话,感到浑身都是伤心处,碰到哪儿都会落泪,影响她出行。荷女看出大家的心思,灿烂地笑着说:“大家莫心悲,都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谁知,就这一句,让人都跑光了,各自躲着嚎啕大哭。荷女却以为大家听了她劝,迈着刚毅的步伐向额勒登保的大帐走去。

而额勒登保和杨河顺早在大帐里烧了几堆大火,摆好桌案专等,一听到荷女到,急忙迎出帐外,用慈祥的口气说:“快请进,快请进,别冷着我孙儿。”荷女则公事公办地回答:“见过额元帅。”说着一齐进帐分宾主坐下。

额勒登保和杨河顺坐主位,荷女和石乜妹坐客位,其他女兵侍立两旁。额勒登保庄重地说:“天冷,你还带着孩子,真难为你了。咱们长话短说,关于招抚一事,本来与吴王他们就讲过了,就为一个头发的事又开战端。现在再谈招抚,其他事也不必讲了,就谈头发一事。昨天你讲的那办法好,就分两步走,不知你回去与大家商量得如何?若没有什么变化,就书写成文,双方签字画押,各自收兵。我们也好回去向圣上交差。”荷女:“留大清发式的事分两步走,大部分人已经接受,只有少数人不论是分两步或是一步,他们都不愿归降。所以,这也得分两头走,不能一刀切,愿意归降的就归降,愿意再战的就让他们作最后一战。不知大人意下如何?”额勒登保:“降的降,战的又战,就没有一个统一号令?”荷女:“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军队,哪来的号令?只不过是在凭心办事。”

额勒登保:“那就分两步走,先招抚,再决战。可是,还怎么战?你们还有能能战的人吗?”荷女:“也许是我讲得不清楚,应该是分两下办,一步走。至于有没有能战的人,不劳大人费心,虾米虽然无血,但死后也是红色的。”额勒登保笑道:“不必咬文嚼字,反正就是那个意思。除了按原议加上你的两下办,一步走,还有什么?若没有就让书记抄写一式两份出来签字画押。”荷女:“没有了。只是提醒大人,查办‘沟补案件’造事人不只是要写,还望大人放在心上,督办落实给苗家一个公道。”额勒登保:“这请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会奏请圣上彻查。”荷女:“那就签字画押吧。”额勒登保:“不急,还得书记官抄写出来。”

荷女:“那就讲决战的事吧,日子就定在后天,我带领那些一心要战斗到最后一口气的苗家血性汉子来与你们决战。”额勒登保:“你不是答应归降吗?”荷女:“但我是吴王的女儿,哪怕只有一个人要战,我就不能独自逃跑。假若大人真心要我归降,那就派出最好的将领来打败我,不然,还没听讲有向手下败将下跪的事。”额勒登保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问:“这是为哪样啊?”

此时,书记官将抄好的招抚条款交来,额勒登保看过后递一份过来说:“女侠过过目,若没有异议的话就签字画押吧。”荷女接过细看,前面六条与父亲她们谈过的一样,只是有关发式一条有变动。其曰:“顾念苗人尊宗敬祖之志,关乎发式一节特作通融,苗民在苗疆内地时发式可自便,但苗民在苗疆以外地面走动,一律要留大清发式,否则国法无情,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她看过后又念给女兵们听,见大家没什么异议,就依程序签字画押按手印,又递给石乜妹说:“你也照样来吧。”石乜妹脸红道:“你晓得我不识字。”荷女:“我晓得,你就按个手印就行了。”石乜妹依言照办。

双方签字画押完毕,荷女收起一份折好交给石乜妹,说:“那就告辞。后天战场见。”说着站起,正想走,孩子又哭了,只得又坐下换尿布。杨河顺站在旁边静静看着,很想抱抱儿子,又怕引起误解,让荷女为难,两只手伸伸缩缩,一直到她母子离去也未敢摸摸儿子。

额勒登保则正想着选将的事,目送她们离去后问:“她要我们派最好的将领去会她,唯败才降,话里有话,看来非你杨通事去不可了?”杨河顺:“晚辈也正有此意,若其他人去,恐有不测。”额勒登保:“好,你去准备吧。”杨河顺笑道:“没什么准备的,不过就是与贱内过招,又不是去会哪咤。”

过一天,一夜北风过后大雪纷飞,山山岭岭银装素裹。荷女带着八百一心要随吴巴月去鬼雄的苗家伤残士兵在旱田里站成一个方阵,每人手里握着一根梭镖。雪还在下,风在吹,他们每个人都冷得发抖,但都挺直了腰杆,手脚都冻僵了,而身上还在发烧,伤口也在发火,将包在外面的草药蒸出袅袅白烟。石山豹站在最前头,出来时他推开扶持他的人咬牙走到这里已耗尽了气力,正运气息恢复体力,准备出战。

荷女回身望着这些伤兵,又望望他们身后不参战的乡亲们,再看一眼对阵难以计数的官军,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会儿,没有我的号令,哪个也不准出战。”说完独自向前走去。她穿着出嫁的盛装,撑开一把红纸伞,就像一朵红花在白纸上移动。

杨河顺手提钢枪从对阵出来,问:“何苦呢!一定要打吗?”荷女笑道:“要打,你有你的差事。我难道就没有吗?”杨河顺:“你来出战,那黛狗怎么办?他才满月呢!”荷女脸上闪过一丝挂念,说:“我已经交给阿舅照看。你就安心动手吧。怎么不穿盔甲?你得尽力,这可不是两口子打架。我可不会忍手,要我投降就得打败我,让人心服口服,不然就算我欢喜你,也不会归降。”杨河顺笑道:“与你过招还用顶盔带甲吗?”荷女叹息道:“你太自负了,这都是个人的命!那就使出你的本领来吧。”

杨河顺一提气,喝一声:“看枪!”一枪缓缓刺来。荷女头一偏轻轻让过,说:“你这是演戏呀?太慢了,快拿出真功夫来。”杨河顺:“那小心啦!”说着上三路,下三路,左插花,右插花,越使越快,使到五十回合,还是不能将她拿下,心想,看不出,她的功夫也不差呀,看来,怕她受伤是拿不下来的,只得让他吃点苦了。心念一转,手上就出全力了,只见抢影如轮,卷起团团雪花。

荷女舞着伞左遮右拦,躲躲闪闪,可毕竟只是竹器,起初还能借力格挡,四两拨千斤,可渐渐就不行了,只听得咔嚓一声,竹伞折为两截,眼见又一枪横扫过来,她急忙将伞把投出,趁他格挡之际,扯下四根伞骨齐发,封住他四大穴位,使他像一个木头人一样站住。

她收住势头站定,最后无限深情地看他一眼,回转身走到苗家阵前,说:“我晓得大家今天来就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跟我阿爹阿娘,还有那些战死的乡亲们去会齐,因为大家咽不下这口气,宁愿风风光光死,不愿灰头灰脸活。现在我总算为苗家挣回一点脸面,若大家还将我当做姐妹,就回去吧,我答应你们的事,我做了,你们也答应我吧!要死很容易,活着,有时更难,回去吧!客家人讲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不要把死看的太重,为生而死,死有所值,为死而死,狗屁不如,还会被人家笑话,讲你该死,还是回去练好本事,打赢人家再讲死,那时去见我阿爹,他才会认你们这些徒弟。

我晓得,有人骂我怕死,一直躲在一边,女生外相,爱上客家人,忘了家乡水。是啊,事是这样的事,但心不是这样的心。我是怕死,书上讲蝼蚁尚且怕死,何况人呢?但我不是为自己,也许你们不相信,甚至怀疑我们刚才都是在演戏,为逃命玩虚的,但不是这样子,我用我的命担保,我爱我的男人,但心里也装着你们,回去吧!不要让我白死。”说着拔出杨河顺留下的短剑划断自己的颈动脉,鲜红的血液立刻在雪地上染出一团鲜艳的图案。

石山豹急忙奔过去扶着她问:“你为哪样要这样?都怪我这烂嘴巴乱讲。”荷女微笑道:“不怪你,都是各人的命!不这样,你肯相信我吗?只是你再不带大家回去,我死了都怪你。”说着气绝。石山豹本来就站不稳,这下跟着跪在地上。

同时,官军见杨河顺动弹不得,立刻跑出十九位将领抢救,为他解开穴道。他急忙抢过去,但已经迟了,荷女已经倒在血泊中,双目紧闭,带着天真的笑容。他一手抱起她,一手去捂伤口,却挡不住血汩汩流出来,心里直后悔没穿盔甲,当时心里只想到尽快制住她,竟然忘了她的千步飞草神功,他就这样捂着,看着她的脸色慢慢变成洁白。石山豹站起来,说:“带她走吧!只愿今生不再见。”说完带着八百伤兵离去。接着,石乜妹带着众乡亲陆续过来看最后一眼后离去。

额勒登保看苗家人散尽后走过来安慰道:“先回大帐吧,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孩子,你该为她感到骄傲。”杨河顺抱着她站起来,迎着寒风一步步走向大营,那泪再也忍不住,就像泉水一样流在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