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傩女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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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尾声

雪停了,漫山遍野一遍银白,还有一路路横七竖八的脚印。额勒登保看北风正紧,与杨河顺相商道:“这冰天雪地的,还是先回本城吧?香烛纸钱等一应物件也便于采买。”杨河顺哽咽道:“但凭前辈主持。”额勒登保:“那就暂时回大帐,等会儿叫军士按将军之礼扛回本城。”说完与众将士拥护着他夫妻回大帐停放。

一个时辰后,三军收拾停当,额勒登保命八名健壮军士用长枪扛着荷女遗体走前头,三军排成长龙随后,缓缓向本城走去。沿途无论男女老幼,无不为之落泪。

当日下午,额勒登保亲自主持,将灵堂设在县衙大堂,大门二门,层层扎松枝,挂白花,贴挽联,三军将士陆续来吊念死者,安慰家属,还有那些见过荷女的平民百姓也不请自来,洒下热泪,留下哀悼。

晚饭后,龙老牛听到消息,带着奶妈和尚未取名字的黛狗来到灵堂,给死者烧过香烛,又说一些安慰的话,将荷女的一封遗书交给杨河顺。

杨河顺抱着儿子又痛哭一场,才展开信来细看,原来荷女初识字,一时还用不好狼毫,便用鹅毛杆杆代替,虽然歪歪扭扭,但总算可以写出要讲的话来。其信曰:“不要怪我心狠,半路丢下你和黛狗,没办法,你有你的差事,我有我的公干,我不去死,众不去活,谁叫你是官家的人呢!有些话活着讲不清,死了才有人听,能一死换三活,也有所值。只是吃亏了黛狗,他奶都没得吃几口,帮我好生照护他。

不要将我送回苗山,也不要埋在官地,中庸也,这词可用得对?

有关飞草神功,没法回答,我好像天生就会,从记事起,阿爹就与我飞草玩,后来大了,反而不准玩了,讲财不露白。

赶尸是用了药,可我不是老司,没做过,只是见我阿爹总在端午这天捉来很大的蛤蟆,用筷子大的土地龙加上黄豆喂养,用青石板压扁,放在屋顶瓦下经三个白露才取来配药,想来,这就是那药了。

其实,飞草神功也好,蛊术也好,又有哪样用呢?晓得人多了,就不神奇了,而会使用的人少了,又起不了大作用,还是走大道的好。

走啦,要相见,只有在梦里了!多保重!

小荷女绝笔。”

杨河顺看完信感到心里又一阵阵绞痛,再支持不住,当场晕死。

七日后,杨河顺经多方勘察,最后在本城东南找到一个无人认主的原始小山岭,既然是无人认主,也就人迹罕至,满山古树老藤,遍山荆棘荒草,无路可行。好在大军所向,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额勒登保一声令下,数千军士,不过一个早晨,就在灵柩要经过的路线开出一条路来,让荷女入土为安。

额勒登保办完丧事后率军回京复命。杨河顺自留下来结庐守墓。众将士再三劝阻,可他心意已决,大家只好各道珍重。

而娜梅朵对父亲说:“阿玛,我留下来陪伴他。”额勒登保摇头道:“这不妥,你只知道你的心思,却不去看他的心思,他现在一心都在悲痛中,什么也容不下。先回去吧,你要他接纳你,就回京去帮他了去一桩心思吧。”娜梅朵冰雪聪明,自然一点就透,就去与杨河顺道别。可见面后看他万分憔悴,痛不欲生,心痛不已,一句话说不出,洒泪而别。

额勒登保班师回京交差,这时乾隆已经退位,由嘉庆爷永琰坐殿,他念杨河顺尽忠守职,体恤其悲苦,除照例论功行赏外,还特准其为妻守墓三年,其俸禄饷银可在地方支取。

如此,杨河顺安心为妻守墓,将儿子交给龙老牛照看,挂念时就上街去看看,顺便购买日常用度。

转眼就到除夕,大雪正紧,而杨河顺照例去坟头祭奠,正在燃香烧纸,突然一声风响,窜出两只老虎,尽管他早有准备,毕竟一枪难敌二虎,正当手忙脚乱,树林里又冲出一群野狗,他暗自叫苦,现汤喝不完,又加一瓢水!没想到这些狗们却直扑老虎,让他抽出手来一枪一个,将老虎结果了。

老虎死了,狗们也走了,这时他才看清,原来狗王居然是荷女家的老黄,心里无限感慨,也不知牠是何时跟来的,既然来,也不来看望老朋友!只知道与王妃们厮混。说他重色轻友,或许有些冤枉,因为每晚听到野物在荷女坟头哀嚎,一定是牠了,而且在紧要关头,牠还是认人的。

可是,为何情愿露宿荒野,也不肯寄居我的茅舍呢?别看是茅屋,却是特别构建的,全用柱子做壁板,柱子铺楼,猛虎撞不破,野猪咬不透,可牠就是不来,也只好由牠了,很多事,人都弄不清,何况一只狗呢!

冬去春来,万物更新,可迟迟没有彻查“沟补案件”的消息,他连发三封信函给额勒登保询问此事,却泥牛入海。这是荷女的遗愿,不做成,他有何面目去见她?他每日为这事备受煎熬。

直到五月份的一天,阳光明媚,山花满山,他正在茅屋前练剑,娜梅朵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花丛之中,他惊诧之余,立刻让座倒茶,问:“可有‘沟补案件’的消息?”娜梅朵嗔道:“人家大老远来,也不问一声累不累。就关心你那案件。”杨河顺道歉道:“不好意思,你不知道,我现在日里梦里都挂着这事,这事没了,吃饭也不香啊。你一个人来的?不怕吗?”娜梅朵心想:“还是阿玛看得准,知道他心事。”便笑道:“我只怕遇不上你。其他的有何可怕?我知道你急等‘沟补案件’,早已打听好了。”杨河顺:“如何?”娜梅朵喝一口茶,说:“现在是嘉庆爷刚刚坐殿,他还没功夫来管这事。还是我老爹托你们头儿图佐领查的。”然后一五一十讲了案情。

据查,本案苦主郑大毛系一个牛贩子,镇竿人。某月某日半夜赶牛路过黑松林时被黔地边境斑豹山土匪抢劫。第二日去镇竿厅报案,由王嘉宾道台受理,因夜里看不清人,只报了地点,时间,被抢去耕牛若干。

这王道台一向在苗山放高利贷,贩卖私盐,圈占土地,与苗民素有积怨,便先入为主。本来,总兵尹德禧知道案情后说:“案发现场地处湘黔边界,斑豹山有土匪盘踞。现在竟然敢抢到我这边来了。老子务必剿灭他。”可王道台说:“案发现场是苗子地盘,苗子一惯野蛮刁悍,不服王法,经常闹事。依我看,很有可能是苗子干的,尹大人暂时不必派大兵征剿。不如先派当地官员查明匪情,然后剿匪。”尹德禧便勒令当地把总刘成玉限期勘察破案。

谁知,这刘成玉一呢,是不敢去追查土匪,担心案子没破,反被土匪给杀了,二呢,是他儿子曾经进入沟补寨**民女,事发后被寨长石满宜和村民们捆绑殴打,便一直怀恨在心。而沟补寨离案发现场只一里路,正好栽赃嫁祸,借机报复,又能够交差,便与师爷密谋弄假成真,连夜去沟补寨捕人。

石满宜等村民嫉恶如仇,如何能接受,双方就发生冲突。刘把总没想到苗民胆敢反抗,当时带的人少了,吃了大亏,连夜赶回去向尹总兵呈文求援。

呈文由汪师爷书写。呈文如下:“本汛接令后紧急勘察,探明,此案系沟补寨苗匪所为。卑职率部前去缉拿人犯,不料该寨苗匪不服王法,据寨抵抗官兵,苗匪人多,我部人少,屡攻不破,反受其伤,轻伤三十七人,重伤五人。不得已,只得先撤回本营。谨忌求尹大人与王道台加派人手,缉拿案犯归案。”后面是刘成玉落款和某年某月某日。

尹德禧的职责就是维护地方治安,防范有人反叛,看过呈文后大怒,骂道:“好大胆!竟然敢殴打官兵!简直是反了。”加之王道台又在旁边吹波助澜,他一时粗心,不问青红皂白,就派重兵就将沟补寨给围了。然后,叫王道台喊话。

而王道台喊话时又故意斗把,说:“沟补寨老表听着,你们在黑松林拦路抢劫牛客,本来就是犯罪,又公然抗击官军,辱骂圣上和朝廷命官,实属反叛,当灭九族。现在尹大人派五千兵马前来捉拿凶犯,其余不究。只要大家将主犯交出来,我们就撤兵。不然,上万大军攻寨,后果自负。”

这一喊无疑是火上浇油,苗民怒吼道:“你们不去找土匪麻烦,却来欺负百姓,你们与土匪没什么两样,来吧!”然后抢先发射箭了。

此刻,弓在弦不得不发,尹德禧一声令下,乱箭齐发,当场杀死四十名村民,轻伤不计其数,活捉誓死抵抗的青壮一百五十余人。之后,又将错就错,并不走正常断案范式,先严刑逼供不成,后以反叛罪将这些抓来的青壮活活烧死灭口。这就是他们一手制造的“沟补案件”。

后来反对招抚,甚至派刺客进行干扰也与他们有关,因为一旦招抚成,苗民必然要追查“沟补案件”真相,一定要讨个说法,那他们就难脱其咎。当然反对招抚的还有一种原因就是担心招抚若成,苗民吃上国家平价例盐后就断了他们私盐财路,所以他们要百般阻扰,其背景也很深。情况大致如此。

杨河顺听后问:“那圣上有何说法。”娜梅朵:“圣意难测。但经多方打听,据**透露说,嘉庆爷私下里谈起过这事。六个字:不急,不便,不智。其一,他刚登基,有更当紧的事要办,其二,这事牵扯到老爷子,没有万分理由,不便揭他老人家的短。其三,该案主办官员有错,但多半阵亡,而苗民造反事出有因,但毕竟已成事实。两错相比,反叛罪更大。何况该案牵扯面广,为反民去得罪朝臣不智。”

杨河顺听后忿忿不平说:“如此贪赃枉法,社稷何以安?此案不给个说法,民心何以平?”娜梅朵笑道:“你只知道办差,不知天子之心。皇家不怕人家惦记他的钱财,只怕人家惦记他的龙椅,何况,官员贪污成风与皇家体制也有关系。你不是不知道。当年,乾隆爷为老母祝寿特意建了万寿宫,耗银八千万两,各地官员为尽孝心都捐献银两十万或几十万两不等,其中除少数有产业的官员是私掏腰包,其余大多数官员自己无所出,只得收刮民脂民膏,挖地三尺。‘沟补案件’只是其中一例,牵扯人员从下到上直到和珅,况且,相关人员为平息反叛大多都已战死苗疆,却没有得到褒奖,这不奖不罚,其实也是一种说法。

我想,其实皇家也有皇家的难处,稳住江山社稷远比整肃吏治更重要,尤其是新皇帝初坐庭,情势不明,有时贪官更受重用,就像洋人的保龄球,打几个孔才好把握,所谓欲擒故纵,天道昭昭,恶人自有恶报。”杨河顺听后无言,知道要立刻彻查“沟补案件”已不可能,尽管身为粘杆儿处特差也无能为力,愧对荷女。还不如脱去官服与她相伴到老,共同耐心等待。这样的话,对苗家也算一个交代,俺不是不办,而是暂时不能,他坚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佛家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想至此,他提笔写了辞呈。至于和珅等贪官污吏最终还是被嘉庆爷处死,那已是后话,在此不提。

而娜梅朵本来就是他的未婚妻,又对他情深意切,此来自是不走了。而他也非迂腐无情之汉,况且黛狗也需要人照顾,此事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就将儿子接来一起度日,开荒种地,男耕女织。因儿子久久没取名字,人们就随意叫他杨黛狗,积久成习,就成其大名了,又念荷女那狗之忠主,寨子名就叫狗儿寨。

到此,开篇有关狗儿寨虽然小,却不好进的谜团不言自明。试想,杨黛狗的亲爹来自宫廷,宫廷的东西得天独厚,容易站在岩尖尖上,他外公虽然只是山野之王,却一度让官军谈虎色变,尽管不在人间,但巫傩神功不需要面授,全靠神传,就像流行感冒,一不小心就得了,何况他的老师太还健在,难免也要传一两招给他。总之,杨黛狗自然会笋子强过竹,了不得!那么,由他这跟竹鞭子发展下来的狗儿寨也就不简单了。

至于到了电影时代,他们为什么不欢迎电影队进寨子放映?涉及个人心思,受法律保护,就留个迷吧,让有好奇心的人自己去问狗儿寨人。

而寨门只有底座,其他全无,偏又号称城门的哑谜原本简单,知道“虫二”二字意思的人都能猜得出。乾隆在杭州西湖的湖心岛题写过这二字,山东泰山上也有这样一块古老的“虫二”摩崖石刻,答案就是“风月无边”。因为繁写体的“风”字就是“虫”字外边加个框,“月”字也是“二”字外面加个框。“虫二”加框为“风月”去框为“无边”,这些文字游戏也够闹心的,却自有一种趣味。

照葫芦画瓢,狗儿寨寨门的哑谜就显而易见了,但为了防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引起不必要的争论,也为了节约猜测的时间,不妨交代明白。其意思就是荷女遗书里的感概,也是对子孙的一种告诫,有杨河顺写在茅屋的对联为证:上联是“出路无碍进退易”下联是“隔阂消除两心通”,横批是“无门无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