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安走后,秦云回到了一个人生活的状态。
这样的生活方式曾经那样习惯,现在却要学着去适应。
明明当初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也没有觉得这样艰难,为何现在从两个人回到一个人,这落差之感如此之大。
难不成如同所谓的奢俭,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
偶尔心中空荡,偶尔扑来想念,但他性子毕竟沉敛寡淡,慢慢也就习惯了一个人。
福乐十八年,那离他千万里之遥的永安郡飞来一个消息,同时也飞遍了整个永安城——苏容安一文震永安,扬名四海。
听到这消息时,秦云正赶着路去药店。他的母亲又病倒了,且这次一病就如进了膏肓。
他正走着,街道上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与苏容安关系好,急冲冲拉过他,兴奋地说道:“秦云,你可知道苏容安现在怎么样了?”
秦云觉已好久未听闻这个名字,一时间有些恍惚。
拉着他的人兴奋道:“苏容安现在成了大文人了,王对他赞不绝口,永安郡的几个大宗师也对他极为喜爱,前段时间他作的一篇议文现在已经传遍了永安了,整个永安城都知道他这个人了。”
秦云伫在原地,心里愁喜交加,颇不是滋味。
苏容安会有一番作为,会成为文豪,这些他早就知道。他那么熟悉他,知晓他的锋芒与睿智,才华与豪气。一旦龙入大海,必将熠熠生辉、璀璨夺人。
听闻消息,他并不觉得多震惊。
有何可惊讶的,他是他心里的天才,名震永安又有何难。
他为苏容安喜悦,却也为自己忧愁。
名气如此之大,上门拜访求见的人肯定络绎不绝。他会结交新朋友,会认识无数才华横溢、思想丰沛之人,会日日忙于宴席、欢歌之中……在自己怀念于他之时,他可会记起自己,可会在月盈月缺的静夜,想念自己。
这一刻,他失落、妒忌、难过。
然生活向来残忍,在他还未挣脱出这消息,抚平心中的失落时,他的母亲却撒手离去。
他买了药赶回家中,一进里屋,他的母亲如往常一般躺在床上,阖着眼。可是,却任他如何唤她,也再不睁开眼。
福乐十八年,秦母去世,苏容安名声大噪,赵小垣美名传出。
秦母去世不足两个月,秦父便娶了新妻。
秦云对此无法接受,向来静雅内敛的他在家里与他父亲大吵了起来,大声质问:“母亲离去才不足两个月,尸骨未寒,你怎么能娶新妻!”
秦父怒道:“你懂什么,人活着要向前看,家里头没个女人要怎么生活!”
秦云眼瞪大望他父亲,吵道:“怎么就不能生活?”
两人吵得凶猛,但最终秦云也未能阻止他父亲娶那位娇妻。他的继母,比他大七岁,比他父亲小二十岁。他不知道为何这样一个妙龄女子会愿意嫁给他父亲,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样的怪异让他不安。
见到那女子的第一眼便觉得不安,让他觉得背后有一条巨大的毒蛇正吐着舌,眼睛聚着冷寒的幽光观望他们,伺机而动。
自他父亲执意要娶那位妙龄女子之日起,秦云便离开了家里,在云瑞街一偏僻野间的草屋居住。
僵持了十几天后,他的继母穿着上好料子的衣服,整个脸蛋靓丽得如敷了嫩光,来到他的草屋。
他心寒,他的母亲操持辛劳了一辈子,也没有穿过这样好看的衣服。
他承认眼前这女子比他母亲那已经长了皱纹和斑点的面容好看,但这答案未免太令人心凉。相濡以沫数十载,何以最终抵不过一张新鲜妩媚!
人心真的这般易变、不值信任吗?连与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父亲都看不清、看不懂,自己还能期待什么?
生命的底色到最终,竟凄凉可悲到这种地步,如何不让人震粟。
他望眼前鲜艳的面容,眼观鼻鼻观心,静问:“何事?”
那女子笑道:“不让我进去坐坐?”
秦云依旧站在门口,丝毫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冷淡开口:“你有事便说,无事请离去。”
“怎么说我也是你父亲的妻子,你要喊我一声母亲,怎能如此无礼?”
“我并未承认,你们大婚之日我也并未参加。”
那女子惨淡一笑,说:“我知道你厌恶我,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父亲要娶我,我也没有办法。你以为我愿意嫁给比我大了二十岁的人?那是我家里逼我的,他们说我命凶,会克死家里人,只有嫁给比我大了一辈的人才能化解命里的凶险。我长得不差,又是大好年龄,你以为我不想要一个年轻的俊朗郎君吗?我不想有一段美好的感情?”
她说着哭了出来,手抹着脸蹲在草屋门口,肩膀一动一动的。
那鲜亮的裙摆铺开在地上,犹如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秦云心里的愤恨已经去了大半,望着矮身呜咽的女子,他觉得可怜。
如此鲜活的一个生命,就因为算命人的一句话,断送了最美岁月。甚至可能之前二十多年的生活,都因为这样一句话,而活在别人的嫌恶中。
“进屋坐坐吧。”
秦云扶她起来,让她进屋坐下。
草屋简陋至极,一床一桌一椅。秦云给她倒了杯水,拿了块手绢。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朱礼雯。”
“朱姨,你来找我,是为何事?”
“你有时间回去看看你父亲吧,他挺想你的。”
“朱姨,这件事情你没有错,但并不代表父亲他也无错。谢谢你关心我们父子两,这件事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好吧,你既有你的想法,我多说也无意。我今日来,主要是想同你说明白,希望你不那么怨恨我。”
“嗯。”
她环目四周,说:“你这里真是简单,椅子也就一把,来了我一个,你就只得站着。”
“一张够了,平日也无人来。”
“你这性子未免太孤僻,没有其他朋友吗?”
秦云静默不答。
朱礼雯见没什么话可谈,稍坐了会便离开了。
清静的草屋只能听见风吹动草木的声音,一瞬间,他疯狂想念远方的人。
然他之所以为他,他不会成为苏容安,最大的缘由便是他对于生命底色的悲观和寡淡。他无法轻信于人。藏心事,内敛防范,是他的性格根本。
即便这一刻他疯狂思念苏容安,也不会宣之于口。
他可以在心里想念,却不会说出来。
而明年的八月,他便能去参加科考了。
时值寒冬,他与他父亲许久未见。新年将至,家家张灯结彩,大红联楹贴在门口。秦云走出草屋,去拜了拜母亲的坟,转到了家门口。
门没有锁,秦云推门进去,厨房大厅空无一人。他走路声音向来轻,此刻踩着薄雪,无声往里走。
他正思揣着等下要与他父亲如何开口说话,却听到几声压低的叫喊。
低吼声与喘息声交缠,放荡纵恣。
秦云怔在原地,里屋的门未关紧,煤油灯光微弱的摇曳,两具赤裸的肉体挥汗搂抱。
他慌忙收回视线,逃走。
外面正飘着小雪,寒冷侵骨,时不时有鞭炮声喧嚣。他走在街道上,听到有人在诵读一篇文。
文里面有一句,他记得很清楚——静以观物,则见物正。守其静,漠然自定而不忘万物矣。
静乃指自性、本心。
这篇文是苏容安与他一起阅书习字时写下的,似乎当时是个凉爽的秋天。
苏容安当时说:“人贵能辨乱错,向礼法,守静心,善求知。”
他当时回答说:“守了静心便不难。”
苏容安一语击破他:“可你守了静心,却不愿向礼法。”
“礼法是人所造,尊它的人便守,我不守又有何罪?我且由我本心,性命自得而不扰他人,有何妨?”
他们俩当时自是争论不休,想来这也是两人思想的一个差异。
秦云走在街道上,喃喃道:“静以观物,则见物正,何以要不忘万物。”
他苦笑,又叹气道:“既然要忘万物,为何又忘不了父子之情,朋友之谊。心间淡漠却又不灭其世欲人情,如何长寿?”
而猛然间,苏容安殷切诉与的话响在心间——至刚易折,至清易污。
……
至刚易折,至清易污。
守静心。
这话如同警钟,却无法将他的心绪敛平。思想越走越偏,偏到无路可走之时,便成了魔障。心欲求淡漠,能守其静,却无法将万物推之门外。世事总归纷扰,红尘总归有软丈柔香、奸佞污邪。他守静心,可四海不肯。他怜万物,可心绪却过于孤寂无情。他进不得,退不了,系着混沌中的一丝情愁,如系着一根细如发丝之线的风筝。线不断,他便只能孤零而无自由地在空中飘荡,任日晒雨淋,风刮雪砸。线若断,他便真的没了一丝拉扯,任自己心绪成茧成刀,走向可疯可魔、无人可知的终了。
这终了,猜想来应不是什么好福安康的结局。
至刚易断,至清易污,这他都知道。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将精神置于绝对与颠沛之中。可奈何心如大鹏,他驭不住。
想到头疼心焦,却走不出自己为自己画的圈。解不出一个答案,一向清寂寡淡的心此刻暴躁得如同残忍昏君,想要厮杀。
哪个方向才是自己要走的?找不到满意的立世之根本,不知道要以怎样的理念活下去。进不得,退不得,煎熬难捱。
心思混沌迷茫,走不出来便成污秽,画地为牢。思虑不得,心间躁动急热,忽然,口中尝到腥甜之味。
那是血的味道。
至刚易折,至清易污,你可懂我的意思?苏容安的话语一遍一遍盘旋于脑海,秦云猛然尝到口中腥甜,一时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