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一鼓作气的跑到陆霄家楼下的时候,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嘴里被倒灌着清晨的空气,还残留了一点弄堂里难闻的气味。对这些,我丝毫不在意。今天我就可以对着陆霄炫耀陆了。这件事情可以把弄堂里难闻的气味驱散的远远的,它在我眼里就是一种荣誉。我不是一个好学生,考试拿第一我办不到,也不会引起我多大的兴趣。
歇息了片刻,让自己的胸腔里有了足够的空间容纳这些倒灌膨胀的气体后,我马上坐了起来。张着大嘴喊到,陆霄,你个大懒猪,今天我终于比你起的早了。大声的喊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也把胸腔里那些气体释放了出来。歇斯底里换来的结果的就是再次的休息,我想着就算是陆霄是个和自己一样的懒虫,也会被自己这么高的分贝给吵醒。我自认为自己的分贝比起陆霄要大的多,但是我却没有看到一个人打开他们严实的窗户,探出头来,用他们一副睡眼惺忪和朦胧的表情对着我破口大骂。我想着,难道这些有钱人都是这么大度吗?如果是的话,那陆霄的母亲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凶。
一想到陆霄的母亲就想到了他对自己母亲的描述,我就把脑袋缩了缩。站在陆霄家的楼下,等着他下来。心里想着等他下来,我一定要狠狠的臭骂他一顿,害自己起这么早。我从蒙蒙天等到了太阳升起也没有看到陆霄走下楼来。
我想着一定是这家伙怕在我面前丢人,自己偷偷的跑到了学校,等我到了再说,是我起晚了。想到这里,我想是发现了一个惊天大骗局一样开心。我带着胜利者的骄傲,一路挂着兴奋的表情跑到学校的。这是我第一次在没有陆霄的陪伴一个人去学校,还是如此的开心。
到了学校,一切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我座位旁的位置依然是空空如也,脸上精彩的脸色瞬间枯萎。我坐到位子上,没有丝毫再捣乱的心情。看着旁边的空位置,我才发现这是第一次没有陆霄的一天。一天,陆霄没有来,我也没有说过话。直到太阳下山,我也没看到陆霄的身影。看着其他人鱼贯而出,在夕阳的笼罩下成了一卷巨大的静态画,我是在一个远离他们的世界静静目送他们在我的世界里离去。看到他们这样时,我忽然看到了陆霄也在他们之中。我跑着追过去,嘴里大声地喊着陆霄的名字。他转过身来,我清晰的看到了他眼里满溢的悲伤。记忆如潮水般涌上脑海,我像是回到昨天和陆霄站在我家楼下时的场景。
看着逆光后丢失掉的记忆在此刻出现,陆霄此时的眼神就和当日的一样。涣散无神。我跑着追着人潮,陆霄忧伤的眼神对着我微笑着。他没有停下来等我,他比平时都要快。我追着陆霄进了人潮,看到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庞。我回过头去,发现陆霄站在我刚刚站的位置看着我,还有这么一群陌生人。他的眼神就和我前一刻那般绝望,他挥着手像是目送着生的离去。我突然发了疯般的要跑向陆霄,拥挤而来的人潮却裹挟着我往相反的方向走去。离陆霄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到看不到为止。
事情过了几天,我才知道了真相。陆霄死了。是的,不是走了,也不是失踪了,就是死了。想起那天我恍惚看到了他在人群里,后来又远离人群,对着我和他们挥手告别。死亡的仪式原来也是这般草率,还没有让人对它肃穆哭泣就唐突的降临到了别人的身上。陆霄这次睡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是漫长。漫长到这一生,我再也没有机会等到他醒过来和我一起上学,一起打架,一起进办公室。
记忆跟随着悲伤流溯到过去,又在过去的悲伤里撕扯着现在,这好像是一场拉锯战。我游走过去和未来之间,再次体验着悲伤,送走死亡。
等到我从过去“回来”时,夜空中的星星也淡去了我的视线。想亲近过去的我,成了赶走过去的强盗。这一刻我在想,人死了就是死了,不管用什么方式再去怀念,他也始终是以一个死者的身份旁观。我们用日思夜想来怀念某个人,到最后会发现,我们怀念的正在离开我们,我们自己成了怀念的本身。
不远处的工厂还在开着机器轰隆隆的忙碌着。要是在白天肯定会看到许多黑色的油烟飘到空中,让人产生就快要下雨的错觉。自从它们机器开动后就再也没停下来过,这里的天空也自此变了模样。也正是这样,这里有许多我的、陆霄的、我和陆霄的记忆。这里曾经是我们幻想发芽的地方。
我和陆霄争过一个问题,从工厂烟囱里冒出的烟到底去哪了。我说,去天上了。陆霄说,变成了乌云,化成了雨落下来。这个问题我们当时没有争出个结果来,接着又笑着谈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们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坚持争出个结果来,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们的童年过得快乐。在有陆霄的那段时间里,我从来没有过太大的烦恼,也没有开始独立思考和悲伤。一切都是在陆霄死后,开始变了模样。
陆霄走了,悲伤随之而来。我对弄堂女人们的七嘴八舌注意了起来。她们每一个极具夸张和滑稽的表情都会让我感觉到不安和窘迫。陆霄死后,我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每一根神经都变得脆弱。我害怕她们把往事重提,我害怕面对过往。在她们反反复复的重提中,关于过去的一些伤口就开始撕裂,在她们暂短的闭嘴后,伤口又会悄然在时间的治愈下愈合。这个时候,她们会再次兴致勃勃的往事重提。伤口会在流言蜚语的啃食中慢慢露出狰狞的痛苦,再次掀出过往的云烟。翻云覆雨的悲伤也会卷土重来。
夜风吹来,思绪像是被锋利的剪刀瞬间剪短了般,人陷入了短暂的恍惚中。看了看,目光的远处还是一片看不见的工厂,密集的机器声不断闯进耳中。这些声音和战士一样英勇,用它们尖锐的长矛刺穿我的耳膜,把战歌的声音直击心房。这些强有力的长矛进入心房就开始让它们的战歌遍布我身体的每一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神经。逼仄的血液里满是冲动和仇恨,还有此刻触景伤情的悲伤。陆霄啊陆霄,我再也看不到你了。就是在梦中,你的样貌都是那么的模糊。
回到现实,我又重新支配自己的双脚回到了弄堂。进到弄堂,打开房门,看到江家胜不雅的睡姿和满脸的胡渣。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无比真实。我与眼前这个男人是流着同样的血,是他创造了我。我身体里不停流动的血液也有他的一半,我是他的儿子,他是我的父亲。眼前的这个邋遢、熟睡的男人是我的父亲,他是比死去的陆霄更加真实的存在。尽管我从未把这样一种存在放在眼里,放到心里,可是此刻我觉得这个平日不重视我、我也不正视的男人,是这样让我觉得亲切。他如雷的鼾声恰恰让我感受到了生活这颗心脏的砰然跳动,让我感受到了生活还是有生命的,我还没有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一个任由生活摆布的傀儡。在经历了一次悲伤的席卷后,这个狭窄潮湿的家让我有了一个避风港,可以抵挡悲伤的侵袭。
我透过污垢的窗户看着外面的夜空,一颗星星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之中。摸索着遥远的回忆,我仿佛回到了诞生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母亲痛苦的表情、扭曲的脸部和开心又悲伤的眼神。这颗星星让我回到生命最初的地方,看到了母亲最后一眼。这一刻,我不再感觉到害怕。母亲的眼神使我觉得无比安心,悲伤又再一次被驱赶。我笑着看着这颗星星,就像我出生那一刻用哭腔来告诉母亲,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一样。
躺在被江家胜占去很大一部分床位的床上,心房不再受到什么东西侵扰。我可以安然入眠了,伴着江家胜如雷的鼾声,第一次有了踏实的感觉,想起陆霄恍惚中给我的眼神,现在想来,他也许不是在为自己的死亡感到绝望,那个时候他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死亡。之所以会那么的绝望,也许是在担心我再也不会想他了。他不知道,我每天都会想他,每天都会被往日时光带给我的悲伤所环绕。
梦里,我看到陆霄和母亲的两颗星星挂在夜空,一起看着我。有一天恩与怨也会从对立面走到一起。就和每当我想起陆霄时的悲伤和难过,又会想起母亲借此来赶走悲伤。
在黑夜过去后,我又从空洞死寂的黑夜中活了过来。第一缕太阳光照射到大地时,抱着对光明的敬畏,黑暗会如潮水般散去。世界会慢慢的从沉睡中醒来,生命也有重新进入到新一天的复苏。
当我睁开眼时,江家胜已经起来了。被他蹂躏过,充满褶皱的被窝早已失去了温度。唯一留下来的是,他身上的酒味。穿好衣服起了床,门外的过道里也没有了声音。弄堂里其他人都早早的按部就班去了,这与她们每天快速的做完晚餐和完成进餐,还有她们来不及欣赏到夜空是成正比的。过去每天都围聚在一起不停闲聊的女人们,在进入到初秋的时候就结束了。寒冷让她们放弃了该有的聚会,每天早早做完饭、吃完饭,然后把身体交给床。早上再把身体重新交给自己,交给生活。开始新一天的生活,这种生活不是他们想要的,但却是他们生活必不可少的。
生活就是让你讨厌它,又离不开它;让你享受它,又厌倦它。
打开房门,空荡荡的过道和弄堂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老鼠和蟑螂们在经过一晚上的狂欢已经休息了,厨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地上掉落的烂菜叶子才可以让人看出,这是个有人使用的厨房。想象着到了傍晚,这里会挤满很多女人,会响起各种声音。有铲子和铁锅碰撞的声音,有菜刀和砧板亲密接触的声音,还有女人们在互相说道着一天的见闻。这样的生活,才会让这里的人们觉得是生活。为了生活做了生活的奴隶,又同时获得了生活的权利。在奔波、忙碌和劳累的大部分时间里,能得到短暂的停歇会有一种被上帝宠幸的感觉。这也是为什么她们在奔波、忙碌和劳累一天了,还有力气说道各种各样事情的原因。
打开弄堂生锈的铁大门,冷气瞬间袭来,灌满了胸腔。经过一晚上才产生的温度,在寒冷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双脚迈出大门,身体与冷气融为一体。这样的场景在过去上演了无数次,日后也还将继续上演下去。
在弄堂里空无一人时,街上的行人也不多。他们还在梦里,不用忍受早醒和寒冷。有的人为了生活而去生活,有的人则是为了去生活而生活。弄堂里的人属于前者,所以他们需要起早贪黑。后者属于此刻还沉浸在梦乡中的人。
家离学校很远,Z市的这个地方出门难有交通工具。需要走上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可以,在到达可以乘坐一元一趟公交之前,我必须要用走。往往是这样的情况,等我走到可以搭乘公交的时候,内心又是很反感它的。在你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之前,心里的欲望会不断的骚动。当你真正有机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你会怀疑、犹豫,甚至是讨厌。
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半的时候,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在自家楼下买摊贩麻辣烫的女人。看着小推车上一个黑乎乎的铁锅里被煮的冒泡的沸水,各种各样的配料都煮在一起,带着辛辣的香气勾引着街上每一个被寒冷折磨的人。还有瘦弱的老太太推着木头车卖豆腐花,看到她的身形,我会毫不怀疑的认为,只要一阵小风就能把她掀翻。
寒冷把人们弄了个措手不及,他们也就不知所措的把每个冒着热气的摊位给挤得水泄不通。抱怨等待的声音和庆幸不用等待的声音永远都是一样多。散发着食味的气息才是真正唤醒这个城市的无声的声音,它们早早的把Z市的大街小巷给占领,接着人们就会陆陆续续的被这股庞大、混合着多种香味的食味给唤醒。就这样,Z市开始了运作。
我迎着逆风,吸入辛辣的食味,胸腔里再次有了温暖。朝着阳光的背面走去,身后嘈杂的声音不绝如耳。呼吸着充满世俗的食味去到那个伪善的学校。
大风再一次把我刮得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