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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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告别是相遇的开始

打破天光,来到学校。

来到学校,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景象。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进行着他们所认为有意义的事。我在这里是属于一具会说话的哑巴,没有太多的说说笑笑。

教室里充满着调侃的味道,还带着浓情蜜意的依偎。每个人都在用超出局限的行为来证明自己的真正存在,高调亦或是哗众取宠。在这样的一群人中,只有我和周舟例外。我和她都是被大家所遗忘的两个。一个是性格举止怪异的男生,一个是拥有一张美丽容颜,却生的一个永远也无法扭转的丑陋表情。在每个人都找到了可以使自己的存在得到证明的时候,我和周舟也以“两个”的形式被他们所注意。他们看来,我和周舟这样的“两个”比其他任何人的“两个”都要觉得荒唐。我和周舟丝毫没有被他们这样的眼光所影响,也没有想要发生超出友情意外的感情。这是我和周舟做了朋友后的想法。

东阳,你看这是什么?刚坐到座位的我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惊跑了神。我看着此刻正在微笑的周舟,她手里还拿着一个黑色包裹。我说,不知道。对女孩,我从来都不爱进行这样的对话。周舟脸上的微笑渐渐消散去了,嘟囔着说了一句,真没意思。接着不高兴的把黑色包裹放到我的桌子上,扔下一句,自己看!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周舟的脾气。她回到座位上就没有和往日一样过来对我说个喳喳不停,说的都是一些鸡皮蒜毛的小事,她却可以把它们说个不停。

我打开包裹,包裹里是一条白色的针织围巾。白色围巾上还带着点点的红色小点加以点缀。如果把这些红色小点的点缀去掉,那这白色就和我诞生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白色一样。白,白得让人看着都会感到窒息。生命就是从那么一个让人窒息的地方诞生,接着又会变得和工厂烟囱里冒出的烟一样乌黑,最后腐朽。

周舟……我看着她座位的方向。我只是轻轻的喊了一句,没想过她会听到。在我转头的时候,周舟的声音又把我拉了回来。嗯,干嘛?我原本没有做继续对话的准备,周舟这么一问,我反倒不能脱口而出给她一个答案了。是不是觉得围巾不好看?周舟话语听起来激动又不安,加上她脸上一成不变的表情,让我很难做到不回答。好看。仓促之下我只能是这么简短的回答。就是这两个字,我在周舟的眼神里看到了满足。这一刻,围巾的好坏与用途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好多事情就如同这一刻的这一个场景,不需要多少话语,说出的却是掷地有声。

我在另一天就围上了周舟送的围巾,戴着它走过还未被天光照亮的弄堂过道,走过没有行人的街道。它成了陪我从家走去学校的亲切伙伴。它静静的躺在我的肩上,不说话的陪着我踏过没有人际的沙地,穿越迷离的雾霭,再回到飘散着世俗食味的街市,最后去到学校。一起看一群在青春放荡年纪里的人们如何奢侈挥霍他们的感情和生命。我也是在浪费,浪费我的嘴巴是我唯一可以办到的,且是我唯一可以做到出色的表演。每个人都在进行着一场耗时很长的演出,把角色演成自己,把自己演到失忆,再从失忆演到死去。我们都是在这场演出里的主角,又是这场演出里的观众,把一切自导自演的天衣无缝。

当我围着洁白的围巾出现在众人眼里时,只有周舟对我抱以了欣赏和夸赞的目光。这条围巾成了我在陆霄死去后的第二礼物,但周舟不是陆霄,我也早已不是那个羡慕帅气衣裳的我。周舟不能和陆霄一样再陪我到众人面前招摇过市,我也不会再因此觉得这是戴上了一个美丽的光环,显得沾沾自喜。相比沾沾自喜,我更觉得开心。这是我在看过两次死亡后的第一次拥有新生的感觉。

周舟没有对我说关于这条围巾太多的话,只是将它送给了我。

太阳早早的落到了地平线以下,黄昏也被跳过忽略,黑夜直接降临。黑暗笼罩着这座不夜城,把每个人的心事都悄然掩藏。学校铃声打过,大家都迫不及待的挤出了教室,兴奋的用黑色眼神融入到黑夜。很快,教室里只剩下了我和周舟两个人。我和她相视一眼,看着空荡荡的教室,听着渐渐远去的人声,我们才背起收拾好的书包走出了教室。

在黑色的空气里,我的围巾就好像是一条闪着波光会流动的小河,静静流淌在不为人知的黑暗之中。我走在前面,周舟跟在后面。**周舟比平时的话少了许多。

察觉到周舟的异常,我走了几步扭转头来,周舟,今天怎么了?周舟像是受到惊吓一般,回过神来后,语气慌乱的说,没……没有啊……黑暗里看不到她的表情,我不知道她慌乱的语气背后预示着什么,是要发生什么事的征兆还是怎么了。

周舟不说,我便不问。这是我和她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沉默达成的默契。任何事,只要我或者周舟不说,对方就不会再追问下去。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顾虑,所以选择以沉默的方式来回避。这样的方式不会带有言语上拒绝的尖锐,也不会因为故意闪躲惹得对方猜疑。沉默,有时候是最好、最直接的回答。

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突然亮起了红灯。前一刻还在等待的车队,此刻就和英勇无比的冲锋战士一样开足马力,压过面前的斑马线。我停了下来,肩膀一下被撞了。我回过来头,看到周舟正抬着头,不知所措的眼神在黑暗里显得十分的楚楚可怜。我不知道哪来的信心,当时自己抬起了手臂,快要挨到周舟的手时,忽然被打开了,接着就听到周舟说,绿灯亮了,我们过去吧!她的这句话把我从幻想送到了现实。周舟的手戴起了手套,刚刚打开我的手时,我感到了一只带着隔阂的手散着冰凉的温度。

在我还沉浸在那转瞬之间的冲动时,周舟已经过到了马路那边。这时,绿色的人行灯在开始倒计数了。我得赶快趁着绿灯变红灯之前也去到马路那边。于是我不带犹豫的冲向马路对面。

跑的时候,眼睛两旁略过的都是亮起了车灯的光影。我也暼到了我的影子被拖得好长,在引擎发着吼声的车辆上跳跃。周舟在对面不说话看着我,眼里尽是我看不懂的心事。

在我过了马路之后,我对周舟说到:“走吧。”周舟轻“嗯”了声,我们就继续一起回家,心里想的却是各自的事。

和陆霄一样,周舟的家也同样比我家远。每次我到了家楼下,周舟会跟我道别,然后接着她一个人的路走回家去。每到那一刻,我心里都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以前陆霄和我一起回家,等我到了家后,他总会大大咧咧的和我扯上几句“明天我要比你起的早”、“记得我们的秘密任务噢”之类的话。

那样对离别和孤单的感觉就会在这样的氛围中冲淡许多。所谓的“秘密任务”也不过是另一天把某某女生的抽屉里放一只大虫子,等着看那女生被吓到的滑稽样。或是把谁谁的板凳藏起来,让板凳的主人着急,甚至是大哭。

不过周舟不是陆霄,就算她在我心中有着比死去的陆霄还要重的地位,也不能改变她不是陆霄的这个事实。周舟的每一次道别会让我很失落,她那渐行渐远的影子让我感觉是隔了十万八千里。是我花上多少次气喘吁吁的奔跑也追不回来的距离。

“再见。”周舟低声对我说。说完之后就走向狭窄的巷道远处,走出去,走回家。面对周舟的“再见”,我总是不愿正面回应。因为我不想心中的担心变成现实。见我不说话,周舟也没有逗留,她背着她黑色的背包朝我的相反方向走去。我目送着她,直到她消失在我眼前,我还当她是在我眼前欢快地做着与我不相关的任何事。

周舟和我不一样,她不会因为日常的告别感到难过。她会走上回家的路,就算没有我的陪同,在风雨之中,她还是义无反顾的前行。离别就是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远去,两个人看着对方远去的叫做告别。

我很少对周舟提起弄堂里的生活,年轻的血液里往往都流动着虚荣的因子。它们会让我说不出口。脏乱的过道,多嘴的邻居,还有爱酗酒的江家胜。这些我每天都要面对的人和事,我选择在周舟面前碱口不提。这些与我亲密又让我羞愧的东西,我深深埋在了心里。

在Z市里,每个人都做着与自己密切相关的事。街上都是一个个自顾自赶路的行人,他们看向每个人的目光都是冷漠又陌生的。他们看人的目光都是在对视一眼后又立即移开,这个过程他们做得默契无比,丝毫不显得唐突。在这样的一群人里,有一个人叫江家胜,在血缘关系上,我称这个男人为爸爸。

十几年了,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知识分子变成了一个一蹶不振的老男人。他出门不再是昂首挺胸,也不再是打着只有一条红色领带。他走路头开始低垂,就像对每个人低头致敬一样,红色领带也被他放在厨房做抹布,我偶尔用它洗碗。

我的父亲在母亲死后就也没有对我谈起关于他们之间的事,只有我在他酗酒睡着后,听他红着脸大喊大叫,胡言乱语里听到了他和我母亲的故事。我不爱他,也从来没可怜过他。只是在每次感到孤独想起母亲时,我才会记起他。这个和我在同一个房间里同居的男人,是我的父亲。他是母亲在死后,留给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财产。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在我的世界里,江家胜就和一个冷眼旁观我的陌生人。我在他的眼里,只有在他酗酒前昏睡的几秒才会看清我。在他浑浊的眼球里,我早已是除母亲外,第二个替他清理吐泄物的人。

血缘在我们身上,只有在体内流着的血液才可以被证明。

想起在我生命里留下每一个痕迹的人,他们来了又走了,走了就是永远的走了,不会再回来。在他们当中,就和旅行路上所遇到的每一个路人,真实存在过,又真实的离开了。在他们走后的时间里,我又遇到了其他不同的人,在生命中又留下了与他们摩擦的印记。

有时候,相互告别的声音是在为下一次与别人的相遇说声“你好。”

致在我生命中留下了死亡印记的母亲和陆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