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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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陆霄睡着了

Z市的面目让我觉得陌生又熟悉,就好像我对周舟的感觉。开始见到周舟时,觉得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脸,不曾有过亲近的人。她替代了我的影子,陪伴着我,对周舟的感觉又变成了淡淡的熟悉,不多不少的安心。

我们做朋友吧!我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周舟对我说这句话。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对于我这样一个人她会想要和我做朋友。是因为同样都不受周围目光的待见还是需要一个安慰,想来想去也没有明白。我没有再继续往下想了,江家胜又醉了。

江家胜拖着紊乱的步子回了家,我不知道这样一个烂醉如泥的人是怎么如此准确的回的家,完全就不像是个喝醉酒的人。一回到家,他熟悉的躺在了他那张满是酒味和胃酸的床上。一趟到床上,江家胜才开始做起了一个醉酒之人该做的事。他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到,淑珍,你说你肚子里的小家伙什么时候才会生出来?正在帮他盖好被褥的我听到这话,心里不禁触动了一下。父亲和母亲在一起没多久就有了我,这就让母亲好像是一个肩负使命的女人,父亲是一个苦于等待的人。一个在等着完成自己的使命,一个在等着接过自己的责任。原来这一切,冥冥都是自有安排的。

还没来得及多想,江家胜就从盖好的被窝里“突”的扭转了头。扭转了头的他,对着床边就是一阵呕吐,他的头随着呕吐有节奏的往前伸缩着。吐到地上的东西没有什么食物,大量粘稠的液体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躺在地上。我拿着拖把一点点拖着,江家胜在我还没有拖干净的地方接着呕吐。我拿着拖把木然的拖着江家胜呕吐出来的脏东西,很多次同样的场景然让我都忘了怎么去觉得难闻,觉得不想要拖了。

吐了一会,江家胜慢慢清醒了。只是他的清醒又交给了睡眠,每天都是这样。我眼中的父亲,只有在一天极短的时间中是一个清醒的人。我早已习惯这样的他,甚至还有所庆幸。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少受到他的打骂了。这对我来说,也是个不错的结果。对他应该也不错,这从每天他喝醉后说的话就可以知道。只有喝醉了的江家胜才可以和母亲相见,可以见到他醉酒时才会疯狂思念的人。那个人可以不在他身边,也可以不在这个世界,但是不能离开他的梦。这就是让他魂牵梦绕的人,我的母亲。

当江家胜吐完了,说完了,想完了,睡下去的时候,我打开房门走到了弄堂里。关上了与江家胜的联系,关上对母亲的怀念,也关上对周舟一句话的不解。出来的我,大口大口呼着气,尽管弄堂过道里的气味不是很好闻,不过却让我觉得十分亲切。原来身体每天生活在那个屋子里,心是属于弄堂里的。看着并排关得严实的门,也关上了寂寞。我忽然觉得整个弄堂都是我的世界,整个世界都是寂寞。

我走过一个个关着的房门,收集着每个人的寂寞。

黑夜的光在弄堂里发出了黑色的光芒,墙上乌黑的霉素得到了营养,看上去越发的黑,也越发的沧桑。凌乱的垃圾袋就如同一条忠实的看门狗一样蹲在了每个人的门前,散发着动物不应该有的恶臭。走到弄堂的尽头,我发现到了曾经王寡妇每天等待我放学的地方。我搜寻着对她的印象,学着她的模样,身体佝偻,眼睛眯得快要闭起来看向弄堂的大门,那是每天我回来的地方。

顺着目光看过去,是一个个关着的房门,一堆堆垃圾,一个个空洞的幽灵。目光延伸到大门的时候,一刹那,我看到光影。太阳的光影。我在想,王寡妇每天不肯坐在近一点的地方等我的原因难道就是为了这一闪而过的光影吗?想象着王寡妇走到每个人厨房应有的位置下念叨,让那群女人们尽快完成晚餐,可以驱散她眼前的油烟。

小小的厨房会挤着三四个女人,她们在这个狭小的地方谈着她们心中无限宽广的想法。想象着自己身处的是一间豪华的厨房,里面的厨具应有尽有。她们拿着锃亮的菜刀,可以想象是一个做工精致的餐盘。可以把身边这些和自己有着同样想法的女人当做是供自己使唤的女仆。这样想就可以使她们枯燥的生活有了一丝奢侈的色彩。很多人都这么想的话,也就没人会介意。每个人都是自己想法的主角,别人想法里的奴隶。

厨房里被收拾的一干二净,也有可能是老鼠代劳的。听,这些小清洁者们正在享用着它们劳动的报酬呢!那一声声津津有味的咂嘴声就是它们愉悦进餐的号令。这样一看,原本就空缺的厨房显得越发的空。像一颗被人挖了心脏的洋葱,萎靡的表皮下是空洞的皮肉。

一阵夜风吹来,厨房里的声音立刻就消失了。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喵……”这是一只严格遵守昼伏夜出规律的家猫,也或许是野猫。刚刚还在兴高采烈进食的老鼠们顿时没了声响。附近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鼠叫和一声满足的猫叫。在这次猫和老鼠的战役中,又有一只老鼠不幸落入了猫口。猫带着它的晚餐离开了战场,它现在需要找到一个好地方来享受它的美食。这个地方或许是个垃圾桶,或许是个墙角,也或许就在一边。猫一走,其他老鼠们又开始唱起了它们的晚餐之歌,丝毫没有因为同类的死去感到悲伤,更没有停下为同伴的不幸默哀的意思。它们继续吃着它们的晚餐,不去管刚刚是谁被猫吃了,也不会去回忆昨天是谁被猫吃了。至于明天是谁,也不是它们想要考虑的问题。它们是直接情感者,不为谁死感到悲伤,也不为自己将死感到不安。它们在它们活着的每一刻都是幸福快乐的,痛苦只在猫用尖锐的门牙刺穿它们咽喉的瞬间,从身体传来的痛苦带给了它们神经上的反应,从而又让它们身体痛苦。

没有人可以做到和这些老鼠一样,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就可以担忧。在今天为昨天叹息,为今天烦恼,为明天忐忑。我们在我们生命又活力的每一秒都是痛苦烦恼的,快乐只在我们行将就木、闭上含泪的双眼时才会产生。身体每条经脉的停止,身体的痛苦传给神经带给了我们身体上的解脱。我们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感到了快乐,我们用一生来等待着这一刻,我们成了苦中作乐的忠实者。没有什么生命可以比我们要执着,会用一生来等待生命终结的那一刻解脱的快感。

我走出厨房,地上爬满了蚂蚁。它们正忙着搬运老鼠在偷吃的过程中掉落的残渣,这为它们解决了生存问题。它们就是这样生活着,在人们的讨伐声中仍然不绝的活着。

外面的冷风吹着我眯起的双眼,看着散落在夜空中的星星,我就在努力的寻找着。外婆告诉过我人死了会变成夜空中的某一颗星星,在黑夜降临的时候,借以黑暗隐藏他们脆弱的灵魂看望自己在人间挂念的人。这样的寻找只和陆霄有关,没有母亲。我不敢在这样一个黑夜里寻找属于她的星星,我担心她会责备我。对于她此生最深爱的男人、我的父亲,我却报以如此淡漠的心绪。所以我只想要寻找到属于陆霄的那颗星星,我想要知道他在哪,我想要知道他在那个遥远的地方过的怎样。我不再是和小时候一般看待陆霄死后的归宿,小时候我把陆霄死后的归属划定为“去了遥远的世界”,现在的我把他放在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离我的心和死亡两个世界之间。在那里,他不会受到我对他疯狂想念的灼伤,他的灵魂可以得以保留;也不会被死亡的阴暗所笼罩,可以自行的过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了他的父母亲,也没有了我。

我在这片寂寥的星空里找寻着我的朋友陆霄,找寻着他在这个世界剩下的最后一缕灵魂的残影。在众多颗星星里,要在里面找到陆霄是很难的。我想,它们的过去也是一个个无比鲜活的生命,不是灵魂,不是残影。它们的曾经也一定是和陆霄一样,淘气,可爱。也有忧伤和忧郁的一面。这么一想,我突然想到了陆霄在死前一天与我并肩走回弄堂的那几十分钟。那是我看见过他最忧伤的一次,我穿着他给我新衣服跑在他前面。他不再是和以前的傍晚时分一样追着我,他低着头,光秃秃的脑袋对着我的背影,就像一位泄了气的大将军。

陆霄,你怎么了?我嘴里问着陆霄,眼睛却是盯着身上的新衣服。从他送我的时候到那天算起,这件衣服我已经穿了半个多月。我看着衣服上浓墨重彩的怪异图案,心里是一种恐惧的激动。图案上画的是一只露着獠牙的怪人,他瞳孔里爬满了血丝,脸上千疮百孔,露出獠牙的大嘴挂着长长的黑色粘稠的东西。我对这样一副色彩起伏的画面充满了兴趣和崇拜,没有太过去注意陆霄的神情。

我爱抚着衣服上的图案,兴致勃勃的猜想着这幅作品的作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等到陆霄过了好久不回答我的话时,我才把目光从衣服上移离。我抬头的刹那,陆霄的眼神正好和我的目光碰撞上了。陆霄的眼神是涣散的,看不到平日里生气。他转身又把眼神看向了远方。夕阳的逆光穿透过他身体的边沿刺进了我的眼睛,那一刻,我迅速的闭起了眼睛。等我在睁开眼的时候,陆霄已经转过身来了。

我看着他,极力想要回忆起闭眼前的记忆,却怎么也不能回忆起来。陆霄看着我陷入回忆的样子,他“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他用他白皙的小手拍了拍的肩膀,语气装着老成的说,东阳,你这样看一个人可是不对的!他语气中满是斩钉截铁,不过他又忍不住的“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非常开心,我看着他极具活力的眼神就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们又和曾经一样打打闹闹的走着,直到我到了家门口两个人才分手各回各的家。我看着陆霄的背影,心里莫名的涌上了一股悲伤。

陆霄走到远处回过了头,我还站在原地看着他。他笑着向我挥手道别,还大喊了一声“东阳,明天见……”这一幕我忘记了悲伤,也学着陆霄挥了挥手,喊了一句“明天我一定会比你先起床的,到时候我会去你家喊你起床”我大声喊着,极力让声音传到陆霄的耳朵里。陆霄没有听到,他回了头向前走去。逆光下,陆霄的背影被一团如火的晚阳烧成了灰烬,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点。

第二天的时候,我早早的起了床,比有早起偷食的老鼠们都早。我兴高采烈的传起了衣服,为自己就要赢得陆霄而自豪。想起了以前他每天都是在楼下憋红了小脸喊着,东阳,我又比你起得早啦。你快起来啊,我们昨天不是说好了今天要把老师的黑板擦藏起来吗……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当他扰了别人的清梦被人们咒骂时,他也不过是一笑置之。我想,没有人会和我们一样,把坏事说的如此明目张胆。

我窃喜的说到,这次我要抢了你的第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