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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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茫茫人海的相遇

z市的秋季格外的寒冷,天空凛冽,秋风凛冽。

长长简陋的弄堂在秋风的拍打下更显脆弱,逼仄的过道里响着刺耳低沉的呼号。一声声的呼号像是从遥远的荒野山岗上传来,唱着对逝者已逝的哀歌,唱着对生者节哀的挽歌。温柔悠扬的覆盖着旧日的细语喃喃。

这是一个悲伤冰凉的秋,人们在这样的季节里继续着他们按部就班的生活。没有反抗,没有埋怨。每个人都是一如既往的活着,活着,并继续活下去着。

你的衣服带了吗……?在我打开孤单的房门时,父亲睡梦中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没有回答,打开房门,关了。你刚生完孩子,天气凉。父亲的话又从门缝中追了出来。我突然想到,母亲生下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季节,同样这样的冷。死亡是血液由热到冷的冷却过程。

弄堂外面的温度和里面的丝毫无异,抽了抽鼻翼。沿着每天都要走的路,朝着前面走去。有时候我都会想,如果走到了目的地,我不停下来,接着向前走。那么,那个地方会是哪里?也许是下一个目的地吧。

到了学校以后,望着白净的大楼,顿时有了一种死的恐惧感。大家都呵着白色的雾气交流着。雾气一脱离口腔,就成了无法抓住的气息消散到空中。和天空一飞而过的飞鸟,没有记忆的痕迹。在几乎所有都一样臃肿的背影中,我很轻易就认出了周舟。周舟只穿着白色的毛衣,把身材完好的勾勒了出来。

周舟看到我,以十分滑稽的姿态跑了过来。永远惊恐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紫色,想必应该是冻出来的。她还是一脸笑容的看着我,东阳,你穿得这么少不冷吗?她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搓了搓我身上的黑色运动服。我再次看了她的脸一眼,反问道,你自己呢,不冷吗?周舟嘿嘿的笑了笑,对此完全不理会。

周围的目光瞬间就集中到了我和周舟身上,这是一种极其讶异的眼神。后来我才知道,周舟被她们私下里称为丑妹。与之相对的是,周舟家里很有钱。她父亲是做房地产开发的,母亲开有一个大公司。在z市也是小有名气。这时候,“富裕”不再是多年前陆霄告诉我时那样的认为,财富这种东西原来在人们的心中是这样受欢迎。所有人花费一生,都用来了寻找它。我自己则被其他人视为会说话的哑巴,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对他们说过话,他们见到我说话是在班主任找我出去训话的时候。两个在他人眼里如此怪异的人站在一起说话,倒是把旁人吓坏了。

周舟注意到了我看着周围的目光,用手重重的拍了一下我的肩。有什么好看的,他们总是这样,让他们看个够吧!我看着周舟一副男孩的表情时,我就笑了。这一笑反而把周舟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脸上涌起一股红晕。过了几秒钟,也许是想掩饰自己的尴尬。她脸色恢复正常,佯怒,喂,笑什么笑,没见过美女啊?周舟说这句话完全没有之前的脸红。我才发现,周舟是如此的真,可以把自己充分的展现在一个人面前。想起之前,看着她冻得发紫的脸蛋,我便说道,下次多穿点衣服吧。

我走后,周舟的声音从我身后追了过来,我们做朋友吧!我回过头来,看着她那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说,好啊!说完我就往教室赶去,天气的温度冻得我身子都有些僵硬。周舟的“嗒嗒嗒”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时间的强大之处就是在人们不经意的指间一点一滴划过,当人们回过神来,想要挽留时,才明白时间不可留,遗憾不会完的道理。人们统统沉溺于接于过去,通于未来的时间里,忘了时间的痕迹。一眼就是万年。

和周舟的奇怪的交往保持了很久,她喜欢跟着我,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周舟就像个影子一样陪伴着我,在我孤独的时候。虽然没有说,不过对方心里明白。不同的是,周舟是个有眼睛的影子,会说话的影子。曾经我看着在地上躺着的影子,回过头盯着影子看,影子也回过了头。影子回头的时候,我被它的面目吓了一跳。它没有脸,没有五官。这样的一个我,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如今,周舟的出现,给了我被拯救的救赎感。

周舟的家离我家并不远,差的不过是一条巷道,三条大街,四个十字路口。她的家是属于z市少有的奢华地段之一。每次我不过远远的看着,看完了就会老老实实地回家。我知道,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每当我伸出手来,想要去触碰它的时候,我就会发现我和它的距离,不仅仅是一条巷道,三条大街,四个十字路口的距离。我只有沿着原路返回,转过四个十字路口,走过三条大街,进入巷道回到弄堂时,我才发现自己很踏实。

我伸出手来,就可以摸到弄堂长有黑色壁灰的墙壁。在每个人日积月累的刮痕里,它早已是面目全非,不属于它,不属于任何人。在岁月中,它是一卷铭记这里所有人的书。这上面被覆盖的刮痕,是一个个衰老死去者的遗言。

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江家胜又是一副醉酒的样子,软蹋蹋的睡在床上。我没有应他,看到了地上又堆着一堆青色的酒瓶。酒瓶像一面面小镜子,照出了江家胜心中无法言说的悲伤。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把“父亲”改为了只有回答的默认语,现在又是直称其名。

收拾好房间后,我就进到厨房做着饭。生锈的菜刀在我手中还是很听话,在砧板上有节奏的“嗒、嗒”响着。一个完整的茄子很快成了茄子片。这个时候,弄堂里的其他人都早早的关起了他们的家门,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狭长的过道中只有自己拖着步子的踢踏声。这些踢踏声来回响着,像一只只长了腿的幽灵趁着夜色出来作乱。

当我回到房间,拉起了灯。吊在空中的白炽灯发出毛茸茸的光,却丝毫不能让我感到一丝温暖。看上去,它是那么的亮,那么的热。只是眼睛不过是用来欺骗自己的另一种方式,看到的表象往往会把自己欺骗过去。从来就没有谁愿意透过表象,去揭开事情的真相。双眼,是用来蒙蔽真相的依仗。其实,眼睛瞪的很大,心却瞎了。

想起白天站在周舟家楼下的自己,那会不会也是一个骗局?自己被自己的眼睛欺骗。

江东阳,你说太阳有没有尾巴,月亮有没有脚呢?梦中的周舟这样问我。我看着梦里的黑暗,回答她,有的。太阳有尾巴,月亮也有脚。周舟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太阳终有一天会死亡,月亮终有一天会去到远方。我们终有一天会互相遗忘。

一切和周舟有关的,都是没有开始的开始,没有结束的结束。就连梦这样爱开人玩笑,爱吓唬人的都是这样。

我有梦到过站在悬崖上的自己,向下跳时,摔到了床底下;梦到自己找到了天国的母亲,她抱着我入睡,醒来一看,不过是自己饱着枕头……不过这一次是真的,周舟在梦里问我的问题,在现实里她重新问了一次。

她戴着白色的围巾,白色的帽子,粉色的外套。看着掉光了树叶的老树,她说,这就和我妈的头一样,拼命的掉头发,掉光。我默默地听着。秋天过了就会是冬天,冬天会下雪,会结冰。雪停冰化就是春天,那个时候,这些老树又会重新长出绿叶来。说到这里,周舟没有再往下说。只是看着光秃秃的树桠发呆。

你说,太阳有没有尾巴,月亮有没有脚?周舟看着挂在天空的清冷太阳。我转过头看着周舟,她脸上没有表情,额前的刘海遮住了半边脸。看不出忧伤和欢喜。眼神中倒映的像是一潭死水,荡漾无波。

我从她的角度,仰起头来看着天空苍白冷洌的太阳。太阳有尾巴,月亮没有脚。太阳终有一天会死亡,月亮会变成太阳,我们会被对方互相遗忘。周舟看着我,冰凉的秋风的拂开她的刘海。我看到了她刘海背后眼神的悲伤,那抹悲伤很快的又被落下的刘海的遮盖住。她又成为了往日的周舟,看不出悲伤,看不出欢喜,也看不透心思。

时光的鼓点拼命的勾画句点,把每个人的一生都详细慢慢的展现出来,变得有迹可寻。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受到这样一个待遇。比如我的母亲,还有陆霄。在母亲完成了女人一生中最神圣的事情后,她就黯然离世。有人记得她的过去,不提她的曾经。有人提起她的曾经,忘了她的过去。她的未来是一片空白。陆霄在我的记忆里有这样一个过去,他和我每天在一起勇敢的逃课,勇敢的顶撞老师,勇敢的一起打架。那个时候,我们就是两个小英雄,一起雄赳赳的接受其他人对我们的害怕和无奈。这些都是我们的荣誉。后来陆霄走了,他的生命在我的记忆中彻底告别了。可以让我想起他的是那件我平生穿过的昂贵衣服,还有听到弄堂那些女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我害怕她们提到我的名字,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陆霄不屑的告诉我,弄堂里的女人们的嘴巴比乌鸦还要臭。只有这个时候,那份悲伤的回忆才会变成亲切的怀念。

周舟问我那个奇怪的问题后,我就在想,周舟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什么,为什么我全无印象,也全无对母亲和陆霄的那份平静心绪。想起周舟,除了她脸上恐惧的表情和平静无波的眼神中藏有的一池故事。没有更多的联想,仅仅是她那拒我于千里之外的高高在上的家。

对一个没有过多交集的人,反而产生了巨大的心绪波动;对一个至亲至爱的人,有的却是平静的心绪。没有冲动的情感,也没有一时兴起的热情。在漫长的时间里,冲动的情感,一时兴起的热情,都慢慢被微妙的情愫给融化,变成了内心深处柔软的眼泪。

如果有一天内心深处的眼泪流出,那是一种悲伤。真实的悲伤,不是幻觉。这场眼泪的降临就是为了证明悲伤是真实的存在,而不是幻觉,也不是逢场作戏或是搔首弄姿。不爱的人是浅层的冲动和热情,真心爱的人是内心深处的牵挂和相互羁绊。后者的牵挂和羁绊,在母亲和陆霄死去后,我也消失了。我有爱的人,没有牵挂和羁绊。我有的只是在心绪涌动时,对他们的怀念。这种怀念可以触动心中最脆弱的地方,流出真切悲伤的眼泪和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