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注定只像是一阵风雨,很快的就在我们生命里消失殆尽。留下一道彩虹表现曾经的存在感,接着消散在记忆里,作为生长的垫脚石,记忆的骨灰。
有一天,当我回到弄堂的时候,不见了王寡妇的身影。长久的看见,突然有一天没有看见,反倒是觉得非常不习惯。这里我才体会到了“习惯”这种力量的强大。它能把一些东西无形中给你戴上镣铐,让你难以摆脱它,又难以亲近它。始终保持着一个临界的位置。王寡妇在我的生命中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不过后来,命运出了一次不按常理的牌。王寡妇于我保持的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可以相互守望,不能相互依偎。这种状态延续到了我没看见她的那天之前。
每次回到弄堂时,我都可以看到王寡妇一脸欣喜的看着我。有时我都替她不值,替王小飞不值。不过生命不讲悔过,过了就是过了,再悔也是枉然。这样的次数多了,我也就非常习惯、非常乐意的接受王寡妇殷切的目光了。我想念我的母亲,她爱她的儿子。两个都渴望得到爱与被爱的人,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情感很有默契,达成了一致。就这样,用最真实的情感付出在最不真实的人身上,以此来得到了情感上的慰藉。爱与被爱,有时候就是一个寂寞的谎言。有人来帮你圆这个谎言就足够,不用去弄清楚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你最想的。我和王寡妇就是这样一个互相帮对方撑起心中一片假想的爱。
王寡妇走了。
那天回到弄堂,太阳早已下山。弄堂里的女人们开始了她们一天当中第二个最繁忙的时候,她们忙着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做出一桌最省钱又最美味的晚餐。这对她们来说不是难事,自家男人的味蕾已被她们牢牢掌握。做出一桌让他们胃都可以得到满足和充实的饭菜,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时间是她们最短缺的,要在短时间内做出一桌可口廉价的晚餐,这对她们来说还是有些难度的。她们手脚并用,把身体各方面的机能都发挥到了极致。
每天的这个时候,王寡妇就是在各个厨房飘出混合的炊烟中等着自己。具有各种口味和心思的油烟遮住了王寡妇的眼睛。王寡妇的视力不好,她每次需要眯起她浑浊的眼球,在迷离的炊烟中找寻我的身影。在氤氲的炊烟中,想要看到一个来自远方的人是很难的。所以王寡妇为了可以看到我这个自远方到的人,她每次都会同时“咳咳”的咳嗽着去到每家每户厨房门前念叨,她的这个念叨使得女人们的任务不得不提前结束。她们不会和一个疯子或是失忆的人计较,那样显得她们太没有度量。实际上,她们不会告诉你,要是谁借了自己的一碗米没还的话,她们会恨上那个人一辈子。就算是要还,也要多还一点才行。
王寡妇走的很突然,又很正常。
她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张纸条。纸上写了一段秀气正楷的话语,我从来都不知道她还会写字。纸上的话语写着:东阳,谢谢你这些天的陪伴。我知道,小飞已经死了,很早就死了。我走了,我离开不是因为他的死,我要去找寻那个他,把多年来的愿望给了结。
此时我才知道王寡妇不是失忆,也没有疯。她知道我是谁,也知道王小飞早就死了。这一切就好像是个荒诞的梦,我们只是她梦中出场错误的人物。我们不是多余的,在她的记忆里,我们依旧鲜活生动。
王寡妇还是没有忘记萦绕了她大半生的男人,一个不具名的人物。她带着遗憾走的,是那么的突然;她怀着希望去的,是出乎意料之中。王寡妇走了,她离开了。我每天再回到弄堂中,在嘈杂的刀与砧板碰撞声中,永别了那一声难听又出自善意的咳嗽。我带着生活的节奏,等着王寡妇。等了很久,她还是没有再出现。看着阳光投下黑暗的雾霾,我的心也开始进入了黑夜。
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匆匆的从他人生命中走过,也有过偶尔的停留,但最终还是要启程离开。这是王寡妇让我明白的一个道理,曲终人散就是开始相聚的结局。结束,很多时候也是毫无铺垫的,不带任何征兆的。
王寡妇走后,我重新开始了每天的生活。光阴的前进,让我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时间在走,记忆在退。我看到了在记忆中变成剪影的许多人,有见过一面的母亲,有已经死去的陆霄,有戏剧性的王寡妇,还有弄堂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人物。他们一个个登场,在弄堂这个大舞台上,上演用生命和猜忌的人生。
陆霄死了,王寡妇走了。再好的朋友也会用陌生人应有的告别方式离开我们,永远不再回来,放空灵魂去到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不再有悲伤,不再有炎热,不再有悲伤,不再有欢喜。我也终有一天,以这样一种方式与这个世界话别。
有时候,人会把最熟悉的人以最陌生的方式忘记,又会把最陌生的人以最熟悉的方式认出。如此,世界是这样大,又是这样的小。
周舟,是我在陆霄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认识的。
秋天的校园一片荒凉,风呼呼的刮着,要努力把这一切都破坏掉。叶子掉了,夏天被吹走了,夏天走了,枝桠也空空如也。教学楼醒目的白色在这个季节特别显眼,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巨大的太平间。里面有一群正待死亡去往天国的人。死神就是以十分宽容的态度,让将死的人们用他们的躯壳燃烧生命,灵魂慢慢出走,去到天国。
我见到周舟的时候,她是一副苍白,瞳孔紧缩的样子。这原本是受到惊吓过度的表情,但是周舟不是,她生来就是这般模样。周舟生的很美,配上这样一副表情后就变得惊悚。她每天一个人走,我走在她身后。两个人从来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我认为除了陆霄,没有人再可以走进我的心中。
和周舟说第一句话是因为不想和她说话。
你好,我叫周舟。这是周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笑着在路上回过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让人觉得是幻觉。一脸惊恐万分的样子,嘴巴划开一个小小的口子,笑着。给人一种莫名之感,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欣喜。这就是我正眼注视周舟时的感觉。她的身体在地狱,受到地狱中魑魅魍魉的吓喝;心活在了天堂,歆享着天堂的福泽。
我看着周舟,难以置信的表情非常直接。哦,不认识你。周舟一张美丽又恐怖脸上满是尴尬,这样一副表情在周舟脸上是如此的滑稽。她低着头,快速从我身旁擦肩而过。我们第一次说话,就是以这样一种快速的方式解决了。除了陆霄,没有人再可以让我动容。这句话在王寡妇走了以后,我重新挂在心头标榜自己。
深秋的天亮的很晚,每次都是顶着弄堂两旁还未来得及散去的天光出来。走过放满垃圾桶、烂菜叶、碎煤灰的弄堂,对嗅觉与视觉都是一次极大的冲击。因为每一次的再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你发现的不仅仅是今天的垃圾,今天烂菜叶发霉腐臭的难闻气味。还有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当然也有甚至更久的。没有人愿意来理睬这些垃圾,这些垃圾都是如此的让人作呕。不过这些人又与令他们作呕的垃圾生活着,而且是这样的精神抖擞。每天都有力气计算着如何拖欠房租,何时才可以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
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八年。对我来说,这些垃圾就是我亲密的小伙伴。我会给垃圾桶画上花脸,给烂菜叶献上鲜花,给过道里的老鼠亲切的打招呼。在这里,我完全没有觉得厌恶,甚至我觉得我拥有了比别人更加快乐和忠诚的伙伴。它们不会因为你的一句真心话就中伤你。
有太多的不利和恶劣摆在你面前时,并且陪伴了你很多年。那么,这些东西就不会是你眼中讨厌的,它们成为了常态融入到了你的生活。你会习惯它们的存在,快乐的和它们打交道。我想,我也已经习惯了弄堂两旁的黑的看不清原来颜色的垃圾桶,烂成水的烂菜叶,化成了灰烬的黑煤灰。
我带着过去活在了现在,我以为我会一直持续这样的生活状态。不过,我错了。我忘了在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笑靥如阳的人出现。他或者是他会把你带出黑暗,在你脱离黑暗的瞬间,他或者她又渐渐在你的视线中远去。
我生命中的这个人就是周舟,她是如此笃定的选择了我做她生命中的信徒。周舟有些例外,她没有笑靥如花的容颜,她有的是一颗温暖如阳的心。在她选择我成为她生命中信徒的那一刻起,她就准备好了她作为信徒的一切牺牲。包括她最最宝贵的青春和乌黑美丽的长发。这就是周舟,一个一半是地狱,一半是天堂表象的周舟。
故事的开场有时候往往不需要任何粉饰的前奏,就如同我和周舟。我和她的第二次接触,没有故事开始的场白,也没有故事落幕的陈词。有的只是我对她一如既往的排斥,她对我一如既往的倔强。
秋天的景色总是非常萧条,容易勾引滋生人们心中许多遗忘或被记住的往事。它们会在万物死亡的季节茁壮成长,把你的整个心房都疯狂的占据,不留给你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它们来的突然,来的仓促,所以我们来不及防备就已经心伤,不知所措的沦陷到了悲伤中。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我母亲。在漫长的岁月中,时间是最大的小偷。它偷走了我对母亲的记忆,直至在这个秋季完全偷完了。我彻底忘了母亲,忘了她临死前动情的凝视,忘了她隔着肚皮亲切渴望的爱抚。我和她只有一次匆忙的会面,又仓促的永别。
生命留给我的唯一遗产,也让时间这个小偷给毫不留情的偷了去。它只留给被它偷空的我,一种不具名的怀念和淡淡的忧伤。我细数记忆中的面孔,除了陆霄,就只有周舟让我记忆深刻。记忆深刻的原因不是她引人注目,而是她让人躲之不及。换一个面孔也是让人对你记忆深刻的方法之一,比如周舟。
我没有想过周舟的笑容,也没有想过周舟的声音,我只想过她的容貌。她的容貌给人一种满是期待,期待过后完全失落的感觉。一个能让一个人情绪瞬间由期待走向失落的人,是是容易让人记住的。不管是爱,还是恨。命运的巧让与我最亲密的陆霄永远的死去,又让我遇到了为爱痴狂的王寡妇,现在又让我遇到了周舟。
这一切就像破碎的荧屏碎片,一块块遗失在了记忆的足迹下。或许我与她们早已相识,现在经历失去的痛苦,不过是为了惩罚我上一次对她们的遗忘罢了。一件事,只有反复被经历才会记忆深刻,才会刻骨铭心。毕竟世间感人肺腑的爱恋太少。就如同少有一见钟情的恋人,多是日久生情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