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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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成了替身

我的到来,母亲的离去都没有让其他人产生过多喜悦或是悲伤。他们在口中喃喃自语,以后再也不能向母亲要东西了。她们都扼腕叹息,不知是在吊唁母亲还是在可惜她们自己。

我的童年是在父亲憎恨的眼光下一点一点消磨逝去的,他时刻记得是我害死了母亲。他喝醉酒的时候除外。在弄堂中踽踽而行,带着短短的影子去到学校,拖着长长的影子回到弄堂。每天的生活与我没有多少变化,我就和弄堂中的其他人一样。

有时候我会很羡慕父亲,他能喝酒,喝醉,之后就又发出了如雷的鼾声。什么都不用干,不用想。只有等没钱用了的时候,他才会打起精神来,去做几天零工。他就是用三天的精神焕发换取他一个月的畅饮潇洒。随着我慢慢长大,脸颊上胖嘟嘟的赘肉开始消失,身高开始发生了变化,喉咙处有个东西挣脱着,呼之欲出,声音也变了样。我慢慢进入了青春期,青春期该有的体征,在我身上逐渐体现出来。

当我身体开始挣脱出了童年的束缚时,还是没能阻止流言蜚语的到来。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我的样貌,但是弄堂里的女人们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解释。不知是谁带头说我像王寡妇死去的儿子王小飞,这句话又像飓风般席卷了整个弄堂,给她们枯燥无味的生活又带来一丝乐趣。

当年的那一群女人们,死的死,老的老。她们颤颤巍巍的躯体和浑浊的眼球已经不再允许她们能和昔日一般笑谈他人的是非。这是一群成功从旧时的传播者手中接过重任的女人,她们在年轻的时候受到耳熏目染,现在已经可以很出色的替换下她们。年轻时在弄堂叱咤风云旧人们,如今只能在弄堂最角落最高的窗户投下的光影中,以一种虔诚的朝拜看着难得的太阳忏悔。

我不知道王寡妇对他的男人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情感。我只知道,父亲在我母亲眼里是个天地大英雄,她选择生下了我,自己死了。她爱他,无比的爱。正因为爱他才选择耗费一生的光阴换取与父亲一年的快乐。

后来,我知道了。知道王寡妇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去想象她男人了。

流言随着那群绘声绘色的嘴巴里鲜活的跑了出来。这个弄堂就是这样,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惹得鸡犬不宁,最后又不了了之。从那时起大家就纷纷注视着我。那不是一种恶意的眼神,也不是一种善意的目光。那是一个个冷漠的冷眼。他们笑着评论我的鼻子和嘴巴哪个更像王小飞。我没有见过他们口中的王小飞,不过我从他们一张张极具夸张的表情里,渐渐的也就相信了。

记得陆霄曾经说过,这些女人的嘴巴比乌鸦嘴还要臭,她们的话一定不可以相信。陆霄的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只是不知道到底是我记性被她们刺耳的笑容影响了还是时间太久了,我渐渐把陆霄的话给遗忘了。就像曾经我迎着弄堂的逆光第一眼看到这个满脸稚气认真的男孩,感到一脸的迷茫。这个时候,陆霄已经死了五年。我唯一记得的是,他说等我和他长大了就带我去看海。一想到这个,我的鼻子就忍不住发酸,胸腔中也有一股冲动的气体随着鼻子大声大声的喷射出来,泪腺就开始酸疼,流出了一颗颗透明的海水,晶莹的如同无坚不摧的钻石,却是在我最不堪一击的时候出现的。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越发笃定的约定就越发的脆弱?因为脆弱才要更加的笃定。陆霄死后的五年里,我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和他一样的人。原来带不走又留不下的东西往往最珍贵。

流言就这样一天天浸泡着弄堂里每个人的心,最后终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得到了体现。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失忆了很久的王寡妇。王寡妇以一个出乎所有人意外的举动得到了所有人的关注。

王寡妇每天都可以看到我,仅仅是看见。有一天,我进入她眼中的方式不再是这样的突兀,而是非常非常的亲切。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飞,这么久了,你去哪了?知不知道妈妈每天都在找你。在我的意识里,王寡妇只是失忆了,并没有疯掉。她这么一喊,我就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疯了。我不是你儿子,你儿子早就死了。我甩开她的手,走出弄堂。

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追了上来。她已不再是那个让弄堂女人妒忌的王寡妇,她变成了和所有受到岁月剥夺的女人一样。有些皱纹的脸,干黄的皮肤和瘦弱的躯干。就是这样一个老妇人,此刻爆发的能量比她年轻时还要健康。她以弄堂其他女人都望尘莫及的速度追上了我,一双干枯嶙峋的手抓着我的手,哭着说,小飞,你别再走了。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生下你。都是妈妈的错,妈妈也不知道谁是你爸爸。不过妈妈还是爱他。原谅妈妈……

我站在原地背对着王寡妇,听她说着荒诞的话。

王寡妇哭着,断断续续的说,你知道吗?妈妈年轻的时候经常梦到一个男人,他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魁梧的身材。妈妈爱他,他每个晚上都会跑到妈妈的梦里去。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再没有出现在妈妈的梦里。这个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我想,你一定就是他的孩子。因为妈妈这辈子就爱过他这么一个男人。生下你之后,我就每天晚上早早的睡觉,等他再来到我的梦里,我要告诉他,他当爸爸了。可是,一直到现在他再没来过妈妈的梦里……说着王寡妇又抽泣了起来。

是什么理由和勇气让这个柔弱的女人等一个不知姓名,甚至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男人一生?每天看着那些老去的女人,还要涂抹着劣质的香水和化妆品去寻找不同的男人邂逅,王寡妇任阴暗潮湿的弄堂掩盖她脸上的美丽,只为等待一个男人。我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回头。我知道,如果我回头,看的是一个无助的女人最脆弱的一面。我不想看,也不敢看。我怕我一看,就会想到母亲。

母亲在生下我的那一刻,那一种无助、绝望、不舍的眼神,我至今还记得。我想父亲也应该是记得的。不然他不会整天酗酒,以这样的方式去亲近死去多年的母亲。父亲每次喝醉后,独自看着床的眼神,和母亲死之前的像极了。父亲每一次醉酒都要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眼神怀念母亲。过后又以醉汉该有的姿态倒下,打着如雷的鼾声呼呼大睡。这个时候,他早已忘记了自己深爱的女人是谁,在何方了。

许多的一瞬,念念不忘;许多的念念不忘,是因为一瞬。

自从那次之后,王寡妇每次都会在弄堂的尽头,直直地看着出口在等待。这一次,她不是在等她深爱了大半辈子的男人,而是在等她生命中的第二个重要的男人,她的儿子王小飞。她用大半辈子从终点走回了起点。她结束了她对第一个男人的爱,重新开始了对第二个男人的爱。王寡妇爱他,用了几个晚上的梦;放下他,用了大半辈子。那她又用了多长时间记起了王小飞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时的她,只是一个衰老的女人,她用她所有能给的付出和时间放在了她儿子身上。

这个关于王寡妇男人的梦,再次被她们当成热谈。她们一有时间就一起窃窃私语或是大声喧哗,她们又在开始想象着,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一个怎样的男人可以让一个女人如此痴心的等了他大半辈子。

那群女人永远不会满足,永远想知道流言最虚幻的部分。越是虚幻就越是考验她们的想象力,就越是有了她们的用武之地。可以尽情的发挥想象和嘴巴。

每当她们讨论的时候,王寡妇都在一旁安静的听着。从来不插嘴,听到兴起的时候还会笑出声来。这个时候,她们就会问王寡妇,为什么笑,是不是哪里说的不好。王寡妇笑着说,世上哪有这样的男人,你们还是回到现实里来吧。这群女人听到王寡妇说这样的话也就笑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在说的那个人是你啊!王寡妇听到这句话会嘟嘟囔囔的说,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喜欢这样的男人,我只爱我的小飞。

每次王寡妇这么说的时候,那群女人们都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意思是难以置信。王寡妇忘记了,忘记了她曾经深爱过这样一个男人。她完全忘了年轻的自己做过那样痴情疯狂的事情。她爱上了一个男人,一个不知道姓名,不知道在何方的男人,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她用无声的等待证明了她的痴心,她曾经也有过一段轰轰烈烈不寻常的感情。随着时间的冲刷,那些个梦开始糜烂,所以现在她忘了,因为她老了。

好多我们一直挂在口边,牵挂心头的事情,在我们口口声声说不忘记的大言不惭中,都开始模糊,开始被忘记。这就是我们,那么薄情,又那么薄凉。

王寡妇现在每天的生活就是蹲坐在弄堂的尽头,看着日头的西逝,看着弄堂的出口。我的回来成了她每天有希望的一个等待,我也习惯了被这样一个女人淡淡的牵挂着,虽然我对她并不了解。王寡妇每次看到我回来时,她皱巴的脸瞬间绽开出了一朵灿烂的菊花。我想,这样有希望和期待的等着一个人对她来说很幸福。毕竟她已经等了十几个春去秋来也没有结果,现在这样的结果对她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弄堂的女人们也不再把眼光放在王寡妇身上,也没有再放在我身上。每次她们说着我的时候,王寡妇都会极力让她们闭嘴。我十分难想象,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耐,可以让这么一群张牙舞爪了十几年的女人乖张的闭上她们的嘴巴。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陆霄说“弄堂里女人的嘴巴比乌鸦还要臭“的这句话,我会不由的想,是不是王寡妇昔日是她们的一员,很厉害的一员呢?要不然怎么可以把这么一群让她们的男人服服帖帖的女人如此听话。

王寡妇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我甚至连她的全名叫什么都不知道,这一点,弄堂里许多人都不知道。只偶尔从最老的一个女人口中说,王寡妇没有名字,从她们认识她的时候就是听得人喊她王寡妇。一个陌生人和陆霄一样的维护我,使我对王寡妇产生了几分善意。陆霄的死和王寡妇的事让我明白,结束,有时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日子总是在人不经意的时候感觉过得很快,因为所有人都忽略了“时间”这个问题。时间不管过得多快,弄堂里的生活节奏却不会改变。每个人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中,都已经提前安排好了自己的位置。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这对他们来说不能再熟悉和谙知了。对于时间的安排,他们深谙此道。看着他们慌慌张张的从各个不同的房间出来,涌向相同的狭窄过道时,你就会从他们一个个惺忪和不满的表情中,看出他们是多么的讨厌生活;当你看到他们一个个神情兴奋,在厨房和房间之间来回奔走,手中还端着廉价的饭菜时,你就会发现他们是如此的热爱生活。他们能把廉价的饭菜做成可口的晚餐,在这个城市还未偃旗息鼓时,他们就已经进入了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每个人在过道中来来往往,有时嘴里互相抱怨着,在见到对方的下一秒又都笑逐颜开。这何尝不是一种美好,在假面的掩盖下,互相说着对方的好话,彼此熟络着。在急红脸的时候,再破口大骂几句发泄心中的不平。

弄堂里的人们过得也是那么的多姿多彩,用弄堂里的黑制造出了人情世故的火花。把人们对生活的不满瞬间引爆。在几秒刺眼的光芒熄灭后,一切又都摧枯拉朽的溃败。回到现实的囿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