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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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可怕的薄情

夜的安静因为韩夜的到来变得血腥,就连吹来的夜风也带着血的气息。这就是死亡吗,造物主赐予我们告别这个世界的方式。在剧烈挣扎,生命在生死边缘苟延残喘时,再让死者不甘的死去,表象看起来却还是那么安详。

如果这就是死亡,我宁愿不要来到这个世上。可我知道,我不能。母亲用最痛苦的方式结束了她自己,只是为了可以让我平安顺利地来到这个世界。在死亡还没有气势汹汹地逮捕我时,我不会轻易低下头。

一阵阵夜风吹过,终于在这一阵夜风吹过后,它停了。还有就是,韩夜也停下哭泣了。

韩夜抹干眼泪看着我说:“江东阳,我的母亲死了。”他这个时候说出来显得很冷静,不再是像一个被死亡吓坏了的孩子,对我该有的倾诉。现在的他,只是很平静地把这个事实陈述出来,带着冷静的口气,冷静地告诉了我。

已经过去很久了,我还是没有变,母亲和陆霄的死在我心里深深扎下了根。我对死亡抱着惧怕又镇定的感觉,在开始听到韩夜说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意外。上次去他家的时候,韩夜就告诉了我,他母亲的状况。唯一意外又不敢相信的是,她居然在放寒假的时候死了,要知道,这是好不容易和韩夜待在一起的时光。

此刻,在韩夜再次说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却有些惊讶了。他的口气可以那么冷静,可以冷静到像是在告诉我,死去的是他家的一条狗一样。

“韩夜?”我喊了一遍他的名字,以此确认站在我面前的这个面色冷静的人,是不是韩夜。或者说,我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这还是那个对刘凯的拳头都怕的要命的韩夜吗?

韩夜没有给我答案,我喊了他一下。他理也没理我,我所看到就是他对着马路的那边走去。他所面对的是我白天面对的人群,那一座由人群组成起来的岛。我看着他一点一点深入,一点一点深入我感到陌生的人群。在我的视线还没有模糊的时候,他就让黑夜给藏了起来,我看到又是睡觉之前看到那副景象:一群想要回家或是离家的人们,在这个小小的车站,脸上挂着疲惫的表情在睡觉。

我念叨着:“一定是在做梦。”于是我再次坐到地上,挪了挪位置,轻轻地躺在了地上,拿外套盖住了自己。只不过这一次,地上的温度低了很多,我一起来,被身体捂暖的地面瞬间变得冰凉。

这一夜,我做了好多奇怪的梦。我梦到了韩夜的母亲真的是死了,他家的房子都被挖土机推倒了。他就坐在那堆废墟上不停的哭,不停的哭,把眼睛都哭红了,后来就和他母亲一样,眼睛瞎了。

除了韩夜,我还梦到了江家胜。我梦到了江家胜在半夜给我拿来了一件他的毛衣。那件毛衣我从来都没有看到他穿过,他告诉我,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当我问他为什么不穿的时候,江家胜笑着对我说,那是留给你的,你母亲死了,这毛衣他也不要了。

本来我还想问什么的,不过后来我自己也忘了我还想问他些什么。江家胜让我睡觉,等我睡着的时候,他把毛衣盖在了我身上。

我醒来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时间。只是看到沉睡的人们,已经陆陆续续的走动了。他们就像是一群巨大的蚂蚁,到了白天开始分散到各个角落,在接近傍晚的时候又聚拢。这么一想,我就想起了弄堂里的那些男人女人们。他们也是这样的。

在我瞌睡完全清醒后,我看到了自己的身上真的有一件毛衣。但是我不知道这件毛衣到底是不是自己梦里看到的那件,我从来就没有见到过这件毛衣。也许它真的是母亲留下的,也许不是。

我把毛衣收好,黎明还有一点迷离,也就是说,黑夜还没有彻底沉睡。想起昨晚的事情,还有韩夜。我决定再去他的家看一看,那个爱哭、胆怯的脸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像只梦魇,挥之不去。

凭借着自己对上次路途的记忆,我来到了那个比巷道要大一点的地方。它也是一个巷道,两边都是楼房。这里的墙壁还是和那次来的时候一样,泛着青色的光泽,那是水管上的水滴到墙壁上长出的青苔。除了青色还有一点黑色,黑色是苍老的意思。死去的人都变成了星星挂在夜空,黑色就是他们的面容。

走过这条稍微宽敞的巷道后,就来到了那次韩夜带我走过的地方。这活生生的就是一个墙缝,想要过去的人,必须侧着身子,忍受墙上的沙砾摩擦皮肤的灼热感,走过一段不算是很长距离才会到达韩夜的家。只是那一次,在痛过这道墙缝后,我看到依旧是在地上不屈服的房子,即使已经是残垣断壁。

我学着韩夜,侧身挤进那道墙缝。这次没有带背包的我,走起来比上次要轻松。不过走在里面,还是有些艰难,皮肤在墙上擦出的血腥味闻着让我不好受。

等到走过去后,我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前的那些残垣断壁,此刻已经全都伏地成了废墟。那些幸存下的房子,现在一点也没幸免的倒在了地上。远处就是一个黄色的挖土机在碎砖中来回碾压,它那巨大的铲子就是凶器,把这个最后一点的幸存地也尽数毁去。

突然我想起了韩夜,韩夜的家就在前面几米的地方。我摇摇晃晃地踩着废墟上凸起的砖头,朝前跑着。韩夜的家就在这片巨大废墟的前方,我看不到它,因为它也倒下了。韩夜的家也倒在了这片废墟里,看不到鲜血和硝烟,但是那些和韩夜有相同遭遇的遇难者,我听到他们在哭泣。哭泣的声音比韩夜昨晚的还要大,不过丝毫没有能阻挡挖土机的方向。它继续把一座座房子推倒,继续做着与杀人不眨眼同样残忍的事情。

我望着这片废墟广场,除了冰冷的挖土机在“轰隆、轰隆”的碾压,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一个人。我的梦境只有一半是真的,韩夜并没有在这片废墟上。

“韩夜!”我朝着这片空旷的废墟喊去,回应我的只有挖土机的喘息声。没有韩夜的回应,也没有其他人的回应。

我拿着扁担,挑拨着地上的石子,让它们飞到空中,在前方很远的地方重重落下。接着你可以听到一声很细微的“哒”,石子就从支离破碎的地面掉到了废墟里面。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之中,没有人知道那是哪里。也许它自己也不知道。

韩夜的母亲真的死了,也和那个小石子一样,死在了一个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深渊里。但是谁又有心思来管这些呢?挖土机只顾着毁灭,韩夜只顾着一个人难过。

一会儿,我又以来之前的方法离开这里。走出墙缝后,我感到豁然开朗,看着两边的墙壁。青苔还是青色的青苔,也没有见到它陪着其他植物死去。这时,天光散去,黎明苏醒,黑夜沉睡。一切阴霾都随着黑夜睡去,在下一个黑夜里又再次出来作乱人间。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吗?

回到汽车站,我暂时地忘记了韩夜的事情。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人的世界里,去为某个人伤心,为某个人开心。哪怕那个人是你心里最在乎的人,在一瞬间的时候,你也许会为他或她的失去感到难过。这种难过会一直持续,但是终有一天会消失。你会因为自己的另外一些事打断这样的难过,然后你又不知不觉地去为你自己的事情伤心。接着在很久远的一天后,又会想起那个让自己难过的人。

想起之后,你又会陷入之前的难过。甚至会加上愧疚的因素,会变得更加难过。你自己也不会知道这样的难过又会持续多久,但肯定的是,在过了很多天,也可能是几天再次忘记。

暂时地忘记韩夜后,我开始了自己在汽车站该做的事情。看着来来往往的每个旅客,我问着“需要帮忙吗?”“你去哪里?”“我能帮你吗?”这样的话。有得到同意的,也遭到过冷眼,还有警惕和冷漠的目光。

怀疑、冷漠、陌生、猜忌,我在这里都一一见识到了。不过我不能躲避,我需要迎着它们,更加勇敢的迎头相撞。我讨厌这些,可我不能逃避这些。因为我要活着,我要活下去。

活在一个难活下去的世界,是不是叫做走投无路。

我不停的在汽车站和其他各自地方之间来回,认识一个人,又要很快的告别他们。接着奔赴下一次相遇和相识,最后再次告别。

这一天,我在相遇和告别之间不断重演和重复。这样来不及开心又要迎接迅速赶来的悲伤,在悲伤来临的时候,我又被迫再次与别人相遇,迎来又一次来不及开心的开心。在这些事情的往复循环中,韩夜母亲的死亡和他的失踪,成了心底最不值得被记起和想起的事情。

我想,韩夜一定不会情愿想起他的母亲。因为,想一次,痛一次;痛一次,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