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的时候,老妇人也只是看了一眼。那种眼神和外婆的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停滞下来的心疼。是不是所有经历过了时光折磨的人,都把人心变得不知轻重,不知所谓。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人对苍老充满了恐惧,又有那么多人渴望苍老。
她嶙峋的手骨在水里很突出,自来水冲刷在上面,它都会屹立不倒的在碗里运动着。洗完后,老妇人的粗气才开始喘了出来。太过的苍老的人,就连疲惫也会来得很慢,它是一个先扬后抑的过程。
她就那么把手放在身上擦了擦,顺着和倒着都擦了几遍。然后大出了一口气说:“人老了,就是经不起折腾。碗帮你洗好了,你做饭吧。”老妇人退到一旁,并没有打算走的意思。我也没有多管,人一看到和旧时相似的故人,心就会不知不觉的软下来,张开闭塞的心门,迎接这些人。
我自顾自的把米淘洗好后,回到房间插上电后再回到厨房开始弄菜时,她还在那里。我做我的,她看她的,互不相干。
当我把菜弄好,她才开始慢慢的走出厨房,这时候我刚刚端菜进房门,江家胜也还没回来。“东阳,你知道吗,你的母亲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我刚进门,听到她说这话的时候,又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就回了房间。
她丝毫不介意,接着说:“当初你母亲和你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我女儿就和我说了。你父亲当时还只是个冲动的人,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站在门口的她想了一会,说:“后来没一个月,你母亲的肚子就有了你。那时候,你父母连结婚证都还没有领上。”
我走出房间,说了一句:“进来坐着说吧。”她也就走了进来,一坐上就笑呵呵的说:“我女儿走了,整个弄子里都没人愿意和我这老太婆说话了。”听起来,她的笑声里含着许多落寞。当你牵着手把子女养大后,你需要子女牵着手的时候,子女却不在身边。这种感觉就是她的落寞吧。
老妇人看了一眼桌上的两碗做的看相不佳的菜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干皱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就开口了说话了。
“你母亲和你父亲结婚后,她带着身孕去做工,你的父亲在开了一个书店失败后,就侧地变了。我看你母亲每天怀着孩子去做工,还要回来照料你那没用的父亲,就趁有一天你母亲出去,我把你父亲狠狠念叨了一番。“老妇人咂咂嘴,也许回忆对她来说,也是一件比较艰难的事情。
“说来也怪,后来的你的母亲到了实在不能做工的时候,你的父亲开始穿上她的衣服接下了你母亲的工。“老妇人说完这句话又打了一个呵欠,她眯着眼说:”这人一老,瞌睡也很重。“说完,她衰老下垂的眼角还流下了眼泪。那种眼泪不和我们常人一样,它是粘稠的,好像一下就可以把她刚溢出的悲伤给制止住。
她擦了擦,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说道:“我女儿在看到你母亲和你父亲结婚后,也开始想要找一个男人把自己嫁了。没过几天,她就把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伙领到了家里,说是她的男朋友。我和我家老头子当时死活不同意,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气死的。“
老妇人对她死去的丈夫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感情,只是把他的死亡轻描淡写了几句就结束了他几十年的光阴。
“那后来呢?“她的话,使我想起了外婆对我讲关于我母亲的事,于是好奇心又上来了。心里有一种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故事的大结局的心情。
老妇人说:“后来你母亲在生下你就死了,我的女儿跟着那个混小子跑了。回来的时候大着肚子,她舍不得把孩子打掉。后来在她生下来的时候,发现是个男孩,我就把趁着女儿还没有醒的时候,把孩子扔到了外面。女儿醒的时候,我就告诉她,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就夭折了。那年是个冬天,要是他没死的话估计也和你一样大了。“老妇人说到她亲手扔掉了自己的外孙时,眼里没有一点难过的神情。
“后来,我女儿嫁给了另外一个小伙。那个小伙长的很丑,刚开始的时候也很穷,不过对我女儿很好。两个人没过几年,就开了一个小铺子,日子也很快就过了起来。“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才明白了她为什么亲手扔了她的外孙也不感到伤心。
在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眼里,刚出生的婴儿是个无辜者也是个无足轻重者。他的份量永远也比不上一个有想法的活人,因为他对于自己的命运毫无招架之力。
说完她就坐了一会,然后就走了。
她的出现和消失都带着莫名其妙的色彩,走的时候,她还把房门也帮我带上了。在空荡的巷道里,激起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声。我想着,她说的那个男孩会不会就是王寡妇在那个冬天捡回家的王小飞。不过,是不是一句没什么关系了。王小飞早就死了,就算是真的,那个老妇人应该也不会觉得伤心。在她丢下她外孙的时候,她就当他死了。
在我把饭吃完的时候,江家胜回来了。这次他回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伤,关门的时候有气无力的样子。伤的是胳膊,袖子上还有血迹。
“你怎么了?”我上前扶住了他,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了细小透明的汗珠。他摆了摆手,苍白的脸色上勉强张开一个微笑,说:“没事,就是在城管来的时候起了点了冲突。”我听到这话在他嘴里说出来,生不起任何的气愤。只是说了句:“你等着,我去给你买药。”在我把他扶到床上的时候,他一把拉住我说:“没事,只是小伤。我这有药。”说着他还是从上次的外套内兜里拿出了那瓶药,看着我,意思是让我帮他涂上。
他趴着睡在床上,我把他的外套慢慢退下来。每多脱一点,他的痛苦的哼叫声就大了一些。直到我把他整个外套都脱下来的时候,才看清他胳膊的全貌。江家胜这条带血的胳膊上,散发着强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差点让我和醉酒的他一样,跪在地上呕吐起来。
流出来的血把衬衫都粘在了胳膊上,我用剪刀慢慢将他整个袖子都剪了下来。躺在床上的江家胜,身子都颤抖了起来,也许是退下袖子的时候碰到了他的伤口了。开裂的伤口,被血脉贲张的江家胜又撕开了一下,鲜血从他的伤口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淌着。整个手臂在鲜血的沾染下,变得血淋淋的。
我小心的拿着剪下来的袖子先帮他简单的擦一下,嘴里说:“这还叫小事,你和他们打架了吗?“说着我放下了可以拧出血的袖子,换了一条毛巾擦拭。江家胜痛的实在受不了就”啊“的叫了一声,然后说了一声”嗯“。
我不知道,那个曾经被警察打的在地上死去活来的江家胜,今天对人卑微,唯诺的他,还敢和城管打架。时光改变的不仅是人的容貌和记忆,还改变了人的血性。江家胜从一个文文弱弱,就连鱼也不敢杀一只的读书人,变成了能和城管打架的江家胜。岁月野蛮地剥夺了他太多,他也毫不客气地用自己几十年的光阴和岁月算了一笔帐。
“他们要来收费,我没来得及跑,就被他们抓到了。”江家胜的声音明显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太痛,还是太恨他们。
我用毛巾把江家胜的伤口处理好时,他胳膊上的骨头都出来了。白森森的骨头在红色的鲜血里格外显眼,一看就能看得出来。擦干净了他胳膊上的血后,用他给我的药涂在了他的伤口上。白色的药膏涂在他的伤口时,江家胜反而不再喊疼了。
我说:“你不觉得疼了?”江家胜没有回答我,在我刚要去看看他怎么了的时候。他又打起了久违的鼾声,这种鼾声在外婆来的那天就消失了,现在又有了。我发现,在江家胜身上,打鼾不是因为太累,而是想忘记痛苦。
帮江家胜处理好伤口,拿被子盖上他。
我拿着碗筷回到了厨房,眼泪忍不住就落了下来。打开水龙头,我就开始借着“哗哗”的水声大声哭了起来。
那个在我心里一直和野兽一样的江家胜,现在居然伤了,他居然伤了。我哭着叫到:“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伤,你打我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你怎么不知道跑?”我拼命大喊着,水池里带着油垢的水和眼泪剧烈的搅合在一起,变成油光闪闪的液体在碗里流动着。
一个人哭了一会,接着把眼泪擦干,把碗筷洗好,放对位置后,我就出了厨房。我没有回房间,而是爬上了弄堂的顶楼。通向顶楼的木门锁着,不过也早被虫子给蛀空了。只要用手一拉插栓,木门就会打开。
走上顶楼,冷水吹得我立刻就打起了哆嗦来。眼角的泪水也和结了冰一样,再也流不下来,也不能被擦掉。
冬天的夜空比夏天的夜空要干净遥远很多,它不是夏天的夜空。那种夜空,只要在夜里,你一抬起手来就感觉可以抓住上面的星星。冬天的夜空看起来是那么的遥远,人站在夜里,仰望着夜空,那种距离可以用遥不可及来形容了。
与夏天的夜空相比,冬天的夜空还是没有星星的。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不是,在Z市的夜空,冬天是没有星星的。它看起来就和早上起来,迎接每个人的雾霭般,白茫茫的一片。谁也不知道那片白茫茫的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只有挂在夏天夜空上的星星才知道。
风那么大,夜那么静,我那么为江家胜感到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