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胜受伤后,就没再离开过家。本来他是要继续出去的,但是被我阻止了。就这样,他不情愿地留在了家里养伤。
Z市的季节宣告冬天来临的时候,是在一场大雪之后。它是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降临的,意外都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不过,那的确是真的。Z市的第一场雪唐突冒失的来到了这座城市,飘飘洒洒。
早上起来的时候,天上突然出现了太阳。阳光暖暖地照在人们的身上,就连许久不出门的一些人也争相着出来。女孩们穿着只有在夏天才可以穿的裙子,不怕冷的男孩们穿上了背心在操场上打着篮球。
江家胜虽然受伤了,不过也被眼前的天气感染成了好心情。我把被子放在了外面晒,他自己把他的衣服拿了出来挂在外面。有时候,真的只有在失去后才会知道某样东西有多珍贵。
走在外面暖烘烘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在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我就看到了韩夜愁眉苦脸的朝着学校走来。他本来就瘦弱的身子,现在看起来越发的无力。要是今天还和往常一样,大风肯定会把他刮倒在地的。不过他身上还有一个笨重的大书包,可能就是大风也很难把他刮倒的。
我走到韩夜的身边,问到:“韩夜,你怎么了?”等我说完话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理也不理我。我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声:“喂,韩夜,你想什么呢?”我这么一喊,韩夜才回过神来。我以为他会和往常一样被吓一大跳,甚至还会打哆嗦。可是他没有,就是吓也没被吓到。
他看了我一眼,说:“江东阳,为什么天气会变成这样?”我讶异的看着他说:“这样的天不好吗,这样你家不就不冷了吗?”他听到我的话后,苦笑了一下,说:“可那样的话,挖土机也会更快的挖到我家门口了。”他一说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韩夜的家属于拆迁范围,天气转好,拆迁的节奏就会快很多。
韩夜在我还没来得及道歉的时候,他就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再也没有平时的样子,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的。我像他平时追我的样子,跑着跟上了他的步伐。两个人一起进了门,抱着却是相反的心情。
如果天气一直都是这样的话,那江家胜养伤也很方便,出去做工也暖和许多。
因为心情好,我在进教室见到一脸幸灾乐祸的刘凯,还有对我视而不见的顾笙和沉默不语的周舟,我都是笑着在他们面前回到座位上去的。对他们平日的事,我暂时忘得一干二净。
事情总是会当你正在兴头上的时候插上一脚,暖和的晴天还没有持续半天就变了。晴朗的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接着白云就成了落荒而逃、丢盔弃甲的士兵,黑云瞬间就把天空给占领了。就是眨眼的功夫,天空就悠悠扬扬地下起了大雪。
等待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学生们都欣喜若狂,公然在班主任“黑老三”的课堂上打了响指,女生甚至还尖叫了一番,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一声尖叫给吸引过去了。当黑老三问她原因的时候,她兴奋的指着窗户外面说:“终于下雪了。“
黑老三听到这句话,当场就气得把数学书砸到了她的脸上。这一下,教室才安静了下来,等到放学的时候,大家都飞奔出教室看雪,包括韩夜,不包括我。
过了一会,韩夜跑回教室里拿书包。这个时候,我还没出教室。
韩夜兴奋的叫着:“江东阳,江东阳。”可能是说得太快了,他昂着脖子吸了一大口气才缓了过来。然后接着说:“江东阳,江东阳。你知道吗。外面是真的下雪了,真的下雪了。”他说得太激动,结果就哭了出来。
他哭着对我说:“我家终于可以暂时不会被拆了……“韩夜哭的样子很像女孩,鼻头红红的,眼泪也是留个不停。他哭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很尖锐,比炸弹爆炸的声音还要大,瞬间就炸开了我的伪装。直接后果就是,那些难过的事一股脑的都窜上了心头,眼泪就那么缓缓流了出来。
眼泪流出来的时候,人是不难受的。等到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下来时,人才会感觉到难受。狭小的胸腔就和被巨石压着,不让你喘气,一直到你受不了,感到胸腔爆炸了。难过就会如同千军万马践踏在你破碎的心脏上,这样,你的声音会发出最最最响亮的声音来。这样的声音,也许就是睡着打鼾的江家胜也会被吵醒的。
韩夜看到我哭了,正在哭的他突然停了下来。我一哭,把韩夜喜极而泣的哭声都给打断了,他看着我不说话,一直在哭。过路人一会,他就去拿自己的书包,来到我的身边。学着我的样子,踮起脚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哈哈,你是不是也在为我开心?“他擦干了眼泪,开心的笑了起来。韩夜笑了一会,看到我还是在流泪。喃喃的说:”难道是太高兴了?“他过来又用力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学着小丑,扯着嗓子就笑了起来。那种声音比他哭的声音还要刺耳,甚至是难受。
于是,我没哭了,看着韩夜脸上夸张的表情像是一朵盛开后凋谢的花,丑陋又憔悴。
他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次不是很重,也可能是前两次把他的手给拍疼了。但是他的笑声却比前两次更大,更夸张。笑过之后,他又流泪了,不过没有哭。
我推开他,对着韩夜就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在笑的韩夜被我这一耳光打得脸都抽了,他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把憋成粗重呼吸的哭声全都释放了出来。
“下雪了,江家胜做工的时候就会更冷了,城管再来他就更跑不动了……”我声音比一个人在厨房里哭的还要大,还要刺耳。我可以听到,耳膜和教室墙壁颤抖的声音,就连我心脏的跳动速度也都加快了不少。
韩夜看到我的表情,知道我不是和他一样是喜极而泣,而恰恰是相反,我是真的痛哭流涕。韩夜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我,一件同样的事情在两个人的心里出现了不同的结果。一个开心,一个难过。就像白天不能与黑夜相见,韩夜不能真心安慰我的难过,我也不能切身迎合他开心。
我哭的时候,周舟站在了窗户的一角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她,准确的说是知道她在哪,那一刻我没有心思再去计较与她的纠葛。下雪了,江家胜做工就会更冷,这件事像一团大棉花糖塞在我血管里,它让我甜到悲伤,悲伤到落泪,落泪到失声大哭。
韩夜就和木头般站在我旁边,沉默的容纳着我尖锐难听的哭声,还有时断时续的抽噎。他的样子感觉是我忠诚的护卫,不能帮我,亦不会轻易离开我。
他放下了书包,坐到了我前面的一个位置,说:“江家胜是谁?”我停了一下,说道:“他是我的父亲。”接着又哭了起来。韩夜听了之后,眼泪也从眼眶里面流淌了下来。打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吧嗒”。然后“吧嗒”声就开始密集,像是天上正在下着小雨,后来小雨开始慢慢下大,变成了大雨。大雨落到地上发出了越来越密集的声音,最后就会汇成一条小河,把干涸的河流灌满。
但是韩夜的在还没来得及汇成一条小河的时候就爆发了,他的声音在经历了一会儿的歇息后,生机勃勃地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声音。他一哭,我又和他之前一样停止了哭声。现在换过来是我不说话的看着他,等着他自己在悲伤的催化下说出真心话。
不只是在酒后才会说真话,在悲伤流泪的时候,你也能听到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它
比你眼睛看到的真相还要真,比你对自己说的实话还要真。
“你还有父亲,我的父亲我从来就没有见到过。”韩夜哭着喊着说道。眼眶里的眼泪,在被冷风吹得有裂痕的脸上,形成了一条条不同的泪痕。就像手掌上的脉络一般,密密麻麻,又复杂反复。让人看不透脉络背后的命格,或许人生就是这样,一万条路里有一万个不同的因果。
他的开心引起了我的难过,我的难过又给他制造了悲伤。
我和韩夜两个人哭笑,像是画了脸谱的小丑般,心情和动作都要在下一秒变更。但是不管多么漫长的故事,最后还是会有结束的那一刻。你会听到“最后”、“就这样”、“后来”等字眼,接着那个故事就会结束了。
好像是多么相爱的两个人,在最后也还是要分开一样。生不离,死便要别。所以我和韩夜也总有停下哭泣的时候,因为除了死亡是不朽以外,其他的都只是瞬间。在死亡面前,它们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握不住的指尖砂。
和外婆一样,我也没有安慰韩夜。他哭了一会儿,也终于停下来了。我和他还是保持着“同伴”的状态走到校门口,安静地分了手。他回他的家,我去我的弄堂。在所有的人当中,相互有心事的人,应该是最陌生的一对吧。
外面的雪花纷纷扬扬,和每年的雪花一样,今年Z市的大雪也让人感到这么美,又这么的难过。
在走过巷道,回到家时。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擦了擦眼泪,掸了掸身上还没化完的雪花,努力做着微笑的样子。然后鼓足勇气扭开了房门,江家胜在房里正在背对着我。他弓着背,不知道在干嘛。身上披的是早上他自己晒的衣服,不过已经嗅不到阳光的味道了。
我关上房门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是全都是眼泪,鼻子下面还挂着鼻涕。他看到我,哭起来用手指着外边说:“下雪了。”这时外面的雪花下得正大,江家胜像个孩子,开裂的手指指着外边,眼泪也像是个任性的孩子落个不停。
原来有心事的人,不止是会变得陌生,还会让人变得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