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想着嗡嗡的发动机嘶鸣声时,江家胜站起来,踮着脚对着车上的外婆说着什么。外婆一脸宽容的样子,对江家胜摆摆手。我眼里的江家胜早已老的不成样子,还只是壮年的年龄,外表看起来就是一个老人。我想,外婆不会再为母亲的死在心里责怪江家胜了。
时间和我把江家胜也折磨的不成样子了,没有什么比失去年华还要对一个人残忍的了。
像一个胆小鬼的我,在汽车开动的喇叭摁响时冲了出去。准备回过头的外婆看到我,费劲的迎着逆行的风探出头来,额前的白发被吹得凌乱不堪。额头上的皱纹完完全全的暴露出来,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痕迹,触目惊心。
“东阳……”她勉强把头伸出一点,眯着眼睛喊着我,听起来声嘶力竭。她要尽所有的力气才可以喊出这么大的声音了吧,浑浊的眼神只可以看到一丝灰色的缝隙。
“外婆!”我对着车窗大声喊去,双脚不停的跑,拼尽了力气追赶着外婆坐的汽车。江家胜一声声底气不足的喊声被风吹散在风里,粉身碎骨。我回头看到江家胜的身体越来越小,离我越来越远。
“东阳,回去吧,要好好听你父亲的话。”外婆干瘪的嘴巴努力的喊着,大风把她样子吹得摇摇晃晃。浑浊的眼神和凹陷的眼窝里盛满了眼泪,眼泪在满是沟壑的脸上流成了无数条小河,把她干涸的皮肤浸透的湿润。
我只有双脚不停的追赶汽车,一说话就会把胸腔中的气体全都送给空气,那样我就跑不动了。
汽车越开越快,最后它庞大的金属身躯在我的眼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我喘着大口的粗气,眼泪和呼吸一样,疯狂的涌了出来。
“东……阳……”江家胜同样拖着疲惫悠长的声音在身后喊着我的名字。我看到他在我身后,拼命的追来,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就和失去了水的金鱼,为了多活一秒,拼命的鼓动嘴巴和心脏。
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它会在死之前就把难忘的痛苦忘掉,死亡和痛苦对它们来说只有七秒的痛苦。
江家胜跑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擦干了眼泪。不是我哭得不够久,而是江家胜跑的太慢。他的身体不能支撑他和我一样的奔跑,他现在老了。母亲的死,我的生活,家的存活,这一系列的事情都压在他的心上。这些事情使他的心脏不能再和以前一样轻松地跳动,也不能让他和以前一样,穿着干净的白衬衣,成为整个弄堂里唯一穿着干净白衬衣的男人。
他的样子和以前比起来,早已不是一个人了。头发白了很多,也不和以前一样油光发亮的呈现,而是无精打采的贴在头皮上。风一起,他的头发就会站起来,和他一样随着大风微微的颤抖。
“东阳,回去吧。”江家胜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他的力度在我身上产生不了任何的痛感,就和刺骨的寒风锤过一样,只有皮肉被搁了的感觉。
“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着来?”我像是一头失去了理智的野兽,对着江家胜咆哮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像他小时候喝醉酒对我一样对他。
江家胜的样子就和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曾经母亲眼中的读书人,现在和一个笨拙的老头没丝毫区别。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眼神里都是愧疚的神色。看着我的样子,他低下了头,和小时候的我一样。如果是在小时候,那么接着他的脾气就会变得更大,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给我一巴掌。
岁月,把我和他的角色对换了过来。他现在是小时候手足无措的我,我变成了一直憎恨的他的样子。
我流着泪的眼睛看着他,他也不打算说任何话来辩解,低着头准备接受我的愤怒。在车站冷却的人流空地上,我和他像两个宿敌一样对峙着。
终于下一刻,我所有的愤怒都崩溃,化成了脆弱的情绪。
我大哭了起来,趴在了比我快矮一个头的父亲身上哭了起来。江家胜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脊,任由我把眼泪和鼻涕都哭在他身上。这个以前无比爱好干净的男人,在我面前完全没了架子。我趴在他身上哭着,他没有出言说任何话来安慰我。他这个样子又让我想起了外婆,她临走的时候也是这样。
这样一想,我不由得害怕起来。抽噎着问江家胜:“江家胜,你会离开我吗?”江家胜的身体在我抱住的手中颤抖僵硬了一下,然后他声音沙哑地说:“不会。”说完又拍了拍我的背脊,这一下,我起伏的胸膛才开始慢慢平静下来。眼泪也慢慢不再流出来,只有抽噎的声音不能立刻停下来。
“好了,你去上课吧,一会就迟到了。”江家胜用他无比粗糙的大手擦了擦我眼睛的泪水,他的手掌比外婆的手掌还要刺脸。但是我很享受这样的感觉,这是从小到大他没有对我有过的温柔。
岁月不仅改变了我和江家胜的模样,身份和角色,还把未曾拥有的爱也还给了我们。在它这个最大的小偷面前,我们依然感受到了这个小偷的善意。也许只有在它把人们所有应该珍惜却未珍惜的东西偷走后,才会引起人们的悲伤和反省。在后来苍老的岁月里,慢慢偿还自己的愧疚,把他该珍惜的东西都送还给了该拥有的人。
岁月还把吝啬的人们变成了大方的人,毫不私藏地把爱都拿了出来,送给了需要它的人。
离开江家胜准备去上学时候,车站的人流又一次多了起来,人们又开始为了下一次的回家卖力的跑向远处停住的一辆车。江家胜在人流里没有出来,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那是他的工作。
很快,他就被沸腾的人流淹没。在庞大的人流里,他需要一次又一次的遭到拒绝,或许才可以得到一个允许他工作的人。我学着外婆抹了抹眼角,眼泪都被赶回到了眼眶没有流出来。
外婆的难过都是和她抹眼角一样,一切的难过都藏在了心里。她没有办法控制得到放纵的悲伤,所以她也选择了沉默。任由我误会和发脾气也不解释,直到她离开的最后一刻也没有告诉我,她那是装出来骗我的,她其实是很爱我的。
有些悲伤和爱是说不出来的,它们都隐藏在心里。等不到释然的那一天,它们就会随记忆一起尘封起来。
望着Z市的上空,看到了十几只大雁排成“人”字形慢慢破开寒流朝着温暖的地方飞去。它们飞的方向和外婆坐的汽车是一个方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会飞到冷水镇去。那个地方,是生我母亲,养我母亲的家乡,也是外婆的家。
冷冽的天空像洗过的玻璃,每一朵云层都能看的很清楚。一朵朵云层是一个个心事,飘在天空上方。和夜里挂在夜空的星星一样,都是一个个死者。云是死者的遗言,星星是死者的遗像。
雾霭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散去,接着不用过多久,它就会再次弥漫满空气。那个时候,要想再看见天空就难了。我抬着头慢慢走着,过了这个时候,Z市又是笼罩着一片雾霭。在这个时候,我才不会和平时一样,低着头闯过雾霭赶路。
车站这个地方,我只知道怎么回去,不知道怎么去学校。
陆霄告诉我他是从车站来的时候,那一刻我还以为车站也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最后发现车站就在Z市,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车站是可以把一个个人载到陌生和熟悉的地方去的,并不是一个地方。只是这样的发现,我还来不及和陆霄一起分享。
看着眼前十分清晰陌生的地方,我和当年的陆霄一样。也是一个来自异地的人,Z市的陌生人。我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这条路也不知道是不是陆霄那个时候走过的。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不管是不是,我现在和陆霄一样,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其实我明白,这样把过去一个人做过的事情,自己再来重复做一次。这是叫做追忆,叫做追赶回忆。
当我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了韩夜。他正坐在马路边上哭个不停,样子扭捏的和女孩一样。他这么一副样子,让人看着都难受。他的性子和女孩一样怯弱,就连哭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哭。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没有发现我,还在一个劲的哭自己的。
“韩夜。”我站在他面前喊了他一声,谁知他和遇到鬼一样跳了起来,还“啊”的一声,反倒把我吓了一跳。被他这么一吓,刚刚的难过也冲淡了一些。
他跳了起来,跑到一旁时,看见是我,脸上的表情才稍微有些平静。看着他那个大惊小怪的样子,我问:“你怎么了,怎么坐在这哭?”他一副还有些反应不过的眼神看着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直接就用力拍了他一下,我这么一拍,他整个身体都动了起来,就和快散架了差不多。等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大哭了起来。我学着外婆的样子,把手放到他脸上,抹了抹他的眼角。手指碰到他的眼窝里的眼泪时,才感觉到他的眼泪是冰凉的。
我和他就站在马路边上,他哭,我看着他哭。
韩夜哭起来,鼻翼不停地跟随跳动的胸膛抽动,就像是在拼命的在吹一个气球,直到要把气球吹爆为止。
他哭了一会,用手自己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微弱的光把他脸上的痕迹反射出来后,就成了一条条明显的伤疤。不过,哭本来就是一件难过的事情。
“我们去学校吧,再不去就要迟到了。”他哭完了还是那个曾经的韩夜,依旧不忘那讨厌的学习和学校。
“嗯。”我答应了一声就没再多问,有些事情以后都会从深暗的心底出来见光,变得真相大白。
这时候,天空的雾霭多了起来。浓密的雾霭慢慢把我和韩夜笼罩进去,整座Z市也都渐渐隐藏到了雾霭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