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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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带着旧伤的离别

离开,是除了死亡和诞生之外无法言说的另一种伤。

外婆的离开是在两天以后,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一向话少的她对我唠叨了起来。江家胜也从火车站回到了家,和往常无异,到了家就是倒头大睡,身上的酒味依然不曾减退。除了熏人的酒味,还有来自远方陌生的旅途气息。

家里,我和外婆坐着在吃饭。江家胜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睡着,也没有打呼噜。是不是当他累极了,睡着后就不会再打呼噜了。

房间的灯光在偷跑进来风的玩弄下,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导致一个黑色的圆形影子在地上跑来跑去。晃来晃去的影子让饭桌上的灯光一明一暗,吃饭的时候会突然眼前一黑,接着马上又眼前一亮。明与暗的快速转换,把眼神折腾的就像是短暂失明了。

外婆对此丝毫不受影响,在黑暗中夹菜的时候仍然可以准确无比的夹到想要吃的菜。

“东阳,手好点了没?”吃饭的时候,外婆看着我的手。灯光飘到了别处,我的手在黑暗里看像是一个黑色的砂锅拳头。我看了一眼结了血疖的手掌,淡淡的说:“没事,好了。”

外婆把菜夹到我的碗里,看我的浑浊眼神里影射着电灯的光亮。这个眼神使我想起了死去的那只猫,每次早上起来,总能见到它慵懒的蜷缩在墙角,一双眼睛发着幽幽的宝石绿光。如果那真是两颗宝石的话,一定会是两颗做工精良的宝石,不然不会拥有一眼看穿别人心事的本领。

“没事就好,没事最好……”外婆干瘪的嘴里好像还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出来。在灯光的阴影下,她的神情充满着不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能让一个经历无数的老人有这样的情绪,那一定是一件非常使她动容的事情。

“外婆,你有心事吗?”我试探地问了她一下。她照旧吃着饭,没有因为我这句话有太多的意外。她慢慢吃完嘴里的饭,才开始说话。

“我能有什么事,都是一只脚踏到土里的人了。”她干瘪的嘴巴说话时候上下浮动,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也比一般人模糊。

我不再说话,吃完饭碗里的米饭后,外婆也刚刚吃完。收起我和外婆吃饭的碗拿到了厨房,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地流出来。结着血疖的手沾到自来水,冰凉刺骨的刺痛钻进伤口。

我拿出自己在水里浸得鲜红的手,想起了我今天打架的样子。

“陆霄,你一定看到了我恐怖的样子了吧?”要是陆霄看到的话,一定会和以前他说我的一样,会说我的样子太难看了。他一直不爱我打架时候的样子,说我太认真了。高手一脸轻松的对付他们才像是高手,不然就会被人看出破绽。

我想不通,陆霄为什么会懂那么多。这些关于他的疑问都成了永远不能解答的秘密了,人死了,还会杀死很多秘密。

当我洗好碗回到房间的时候,外婆也到了厨房。她对我说:“拿个碗,他醒了。”我拿了个碗和一双筷子,搀着外婆回了房间。江家胜这时候已经穿好了衣服,在桌子上大口朵颐了起来。他吃饭的样子正好就告诉了我,他到底有多么的辛苦。

外婆盛好饭,放到桌上,说:“吃点饭吧。”江家胜头也不抬,拿过饭碗就吃了起来。他吃饭着急的样子,我看着心里滋味很不好受。我不知道他每天随着多少个陌生人去到他陌生的地方,再回去,又随着下一个陌生人赶往下一个陌生的地方。他用酒精不停的刺激着自己冰冷的神经,不停的在冷天里见识不同的人,做着相同的事。

“江东阳。”正吃着饭的江家胜突然停了下来,难听到他喊我的名字,一时反倒有些反应不过来。“江东阳。”他又喊了一声。确认自己耳朵没听错的时候,我轻轻地回了一个“嗯“。忽然听到江家胜这么清醒的喊我时,心里的感觉说不出来,激动、彷徨又惊讶。

他看到我的手后,低头在自己的外套内袋里摸索着。好半天才摸出了一瓶白色药膏的瓶子,拿到瓶子的他嘴角才抽了抽,显露一个难看的笑容。这是这么久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江家胜举着手里的小瓶子,对我说:“这药是专门治伤口的,你涂点试试。”他伸手把药递给了我。近看才发现,他粗糙的手掌上都是龟裂的口子,里面的肉都翻了出来,冻的发紫。

我接过药瓶,他缩回手去。脸上的表情尴尬又羞赧,这是我看到他在我面前凶神恶煞的第一次窘迫。原来,一个男人除了威严暴躁,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这天晚上,江家胜还是没有在家里过夜。

在江家胜走的时候,外婆从她带来的布袋子里拿出了一条灰色的围巾。她道:“天寒了,戴上吧。这是淑珍在好多年前寄给我的,一直没舍得戴。这次来就把它捎来了,之前忘了拿出来了。”江家胜的眼神颤动了一下,然后把围巾接过来放到一旁。红着鼻子,笑呵呵地说:“没事,没那么冷。”

他走的时候,依旧不忘看一眼那条灰色围巾。在活着的人眼里,死人留下的遗物是比什么都珍贵的东西。在回不去和走不前的时光里,只有这遗物才可以陪着活着的人活下去,活过去。

江家胜的背影越来越低矮,再也不像小时候一样,就算是蹲下来也比高出许多。现在的他站在我面前,就算是我蹲下来也和他一般高了。岁月把他的样子变得苍老,我的生命却还是刚刚启程。我的年轻好像就是吸取了他的生命力,随着他生命的衰微,我的生命开始蓬勃。

“东阳,我明天就要走了。”外婆的声音很小,听着和梦话无异。我没说话,我明白:不管自多远风尘仆仆赶来与你相见的人,终有一天都会同赶来的时候一样,匆匆忙忙的离去。每一次依依不舍的相见都是在为下一次匆匆忙忙的离去埋下伏笔。

“外婆,睡吧。”听到外婆亲口说出她要离开的时候,心里一直悬着的情绪落了地。相比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离开,一天到晚的害怕她会突然在哪天消失,还不如就就直截了当的说出什么时候离开,让难过和眼泪一次来个够。

我学着江家胜为我盖被子的姿势,半跪着帮外婆轻轻地把被子盖上。

夜里的风也风平浪静,只有很小的夜风拍打在房子上,发出“呜呜”的声音。陆霄说过,海风也是这样的,吹到人脸上感觉很舒服,还可以嗅到咸咸的海水味。不知道这夜风是不是从海边刮来,有没有带着一股咸咸的海水味。

陆霄,总有一天,我会去到大海的边上。那里是世界上最低的地方,可以看到燃烧的太阳掉到海里,身上的火都让海水给浇灭了。这个时候,黑夜就会降临。海边上也应该可以看到你的影子吧,我想你一定会在那里等我去的。

早上天光还没有冲破雾霭的迷障,外婆就起来了。老人不仅身体变得很轻,就是动作也很轻。她起床穿好衣服后也没有把我吵醒。直到把饭做好后,我也就醒了。

“东阳,你醒了啊,快起来吃饭吧。”外婆一脸和蔼的看着我,丝毫看不出这是即将要离别的前兆。可是她越热情我就越难过,我不知道这丰盛的饭菜和她热情的笑容后,隐藏着多少的悲伤和痛苦。我窸窸窣窣的把衣服穿好,刷完牙就坐到饭桌面前。

“外婆……”我想说突然说不出来了。外婆笑着看到我难言之隐的样子,关切的问:“怎么了,东阳。”看到她这样一幅样子,我涨红了脸,最后还是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我赌气似的把饭吃完,外婆一直这样丝毫没有难过的样子,我反倒又有一种莫名的气愤。她的不动容,让我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这一切,外婆都看在眼里。

我在心里问着:为什么,这就是外婆吗?

我赌着气吃完饭后,外婆把碗筷收好了。江家胜就回来了,这一切像是提前商量好了的。江家胜神情疲惫,他满脸通红的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外婆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一个小布袋,没有其他的累赘。简简单单的来,简简单单的走。

外婆先走到外面,江家胜关门的时候说:“江东阳,我把外婆送车站去,你一会记得去上学。“说完,他就把门带上了,一双黑眼圈的眼睛告诉人们他晚上的劳累。

没一会,房间里的三个人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过了几分钟,我背起书包,快速走完弄堂逼仄的过道。我知道去火车站的路,既然不让我去送外婆,那我就自己去。走出弄堂时,安静的耳朵瞬间受到了外界喧闹的围堵。外面的世界和弄堂里相比,显得有生气的多。弄堂里的男人女人在天刚亮的时候就全部走完了,为Z市此时的生气做着准备。

我在路上加快脚步的赶着,过了一会,看到了在离自己不远处的一个地方,帮着外婆拿着布包的江家胜,还搀着她。两个人在路上,躲着人流和车流慢慢的朝着车站走去。

我跟在后面尾随着他们。

到了车站后,江家胜先带着外婆去到窗口买票。售票员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盯着江家胜和外婆看,他们说了些什么。然后售票员的样子突然变得很生气,江家胜则点头哈腰的赔罪。过了一会儿,江家胜才笑着把车票拿到了手里。

外婆像个迷路的孩子看着这庞大的人流,还有每张脸上不同的表情,她偷偷地抹了抹眼角,用方巾擦了一下眼泪。

江家胜用自己的身子,护着外婆在拥挤的人流里慢慢朝着汽车停靠的地方走去。大家都拼了命的朝着同一个方向挤着。有小孩子的哭声,有年轻人的抱怨声,还有中年人的咒骂声。江家胜在人流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吃力的护着瘦弱的外婆在人流里蜗行。

好不容易把外婆送上车,江家胜也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这时候人也终于挤上了车,刚刚还泛滥的人流,顷刻之间又变得空阔无比。像是一片大大的荒漠,冷风吹过,你能隐隐听到来自远方的寂寞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