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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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坟墓里的时光

外婆的到来,让我的生活变得不再乏味,也不用再每天对着醉酒的江家胜,听着他在睡梦中说出的虔诚忏悔。他的每一句话,都会把死去的母亲从坟墓中带到我的面前,接受着在死亡面前,我这个凶手该有的谴责和制裁。

有了外婆在这里,江家胜没有再喝酒,或者说他暂时的控制住了自己的酒瘾。从学校回来,我除了会闻到别人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味外,还可以在自己家里看到飘着未完炊烟的饭菜,香味之中还带着生锈的老铁锅的气味。

在这里,外婆对一切都很熟悉。她会很快的走到附近不是菜场的菜场去买菜,也会熟练的使用老旧的厨房器具。这些事,充分体现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才能。她会以丝毫不落于其他麻利年轻女人的速度收拾好厨房,做好晚饭,也比她们更加懂得如何把廉价的材料做得更加美味,而不是靠着抓住一个人的味蕾。

弄堂的女人对外婆这样一个人的到来充满了兴趣,她们内心深处散播流言的瘾又在蹿腾着她们要做出行动。她们开始一个个轮番上阵的来与外婆搭讪,想从外婆这里听到点什么可以供她们谈资的内容。只不过,不管在哪一方面,外婆比她们都有着优势。她懂得如何巧妙的使这群女人们乖乖的闭嘴,又不让她们对自己心生不满。

外婆在接受岁月对她青春的惩罚时,也从它那里学会了如何对岁月里的其他人进行惩罚。岁月把人们最害怕的衰老给了他们,又教会了人们在世事中如何生活的技巧。人们无可奈何的承受着岁月的惩罚,又心甘情愿的接受岁月的馈赠。在生命的苍老过程中,人们也渐渐爱上了岁月的馈赠。有一些人开始乐此不疲的用这样的馈赠来设计他人,把自己的生活过的越来越有赢家的趣味。剩下一些人去面对压迫,接受从一而终的生命,并把这称之为:命运。

外婆在我回来的时候,都是在用她不高的身体在厨房摸索着。把上一顿吃过的饭碗用自来水洗干净放到她擦干净的厨格子里,再清理着昨晚老鼠吃剩下的残渣,等待明天再一次清理。

这几天,周舟都没有再搭理过我。至于顾笙,他依旧是众人眼中的白马王子和榜样,我眼中的狗屎。

这天回到弄堂,外婆正在做饭。她的背影让我联想起死去的母亲,母亲的样子在外婆身上得到再现。只是我明白,不管在如何的相似,母亲与外婆始终有差距。外婆还活着,她却死了。这就是一个最大的差距,是两个人长得再相似也不可弥补的。

外婆的眼睛不好,听力还是不错的。我走过弄堂,来到她的身后,看她是如何把廉价的食材烹饪的可口美味。

“东阳,你回来了。”她继续着手上的活,用嘴巴和我交谈着。“嗯。在看您是怎么做饭的。”我如实说出自己的目的,也没有打算前去帮忙。对于这,我很难帮得上什么对的忙。

“呵呵,”她勉强站了起来,用缩水了的拳头捶了捶自己僵硬的老腰,回过头来,“有些事情,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后就会明白的。”外婆的沾着白色眼翳的眼睛看着我,也或许是看着别的地方。我还没听明白的时候,她接着说:“人这一辈子,只有到老才会看开。”

她说完接着就把手头上的事忙着,好像就根本不是在和我说话一样。

“外婆,”我语气顿了顿,她低头忙着,说到:”嗯。“我妈妈是个怎样的人?”这或许是每个与亲人失去后,用来开始追忆的一个最好开场白。

这个时候,锅里的油已经被炸的“哗啦啦”作响。外婆没有急于回答我,她把手里的白菜扔到锅里,再用锅铲翻动了几下。等到白菜被高温的油烫的软塌了以后,她才用锅铲快速的翻动几下,就对我说:“把盘子给外婆递过来一下。”我把盘子给她以后,她,麻利的把菜盛了起来。接着做第二个菜。

我站在旁边,一直等到她做好了所有的菜,端到了屋子里。她坐到开着口子的塑料椅子上,看着饭菜已经做好,她重重的喘了一口气。厨房里呛人的油烟埋伏在她的嗓子里,等着随时给她一击。

“咳咳……”她用手拍着背捶打了两下,直到从喉咙里揪出罪魁祸首为止。看到地上暗绿色的痰,她用脚践踏干净。做完这一切,她感觉到了一点舒服。

“你刚刚问我,你的妈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皱着已经皱了的眉头,回忆着过去的事情。我拿着在厨房里端出来碗,正在摆放到乌黑的饭桌上。饭桌因为长久没人用,上面沾满了灰尘,最后那些灰尘就依附在了上面。不管我怎么拿抹布也擦不干净,时间让它和桌子变得和爱人一般亲密。

我以为外婆已经忘了我问的话,老人的记忆在使用了大半辈子后总是会出现问题。所以大多数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体的机能都不好使。

回忆对她来说是一件辛苦的事,她要把脑海里的记忆,弯弯折折的倒退回到二十多年前去。在那里,她再来回忆有关我母亲的事情。从那个时候走过来,她花了自己生命中的二十几年,现在回去只需要在记忆里搜索二十几年前的事情就可以回去。

所以说,有些廉价的东西,在时过境迁的许多年以后,变得不再鲜活,会是无比厚重的。在旧时光里,旧日的痕迹再被人揭露时,总是会十分小心翼翼。

她看着我,再看看了桌子上的饭菜。刚做好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在低温的房间里活跃着跳着舞。然后就粉身碎骨,消失在空气中。

“你还是先把饭吃了,把饭吃完了再说。不急。”她说着就把盆子里的菜夹到我盛着米饭的碗里。满满的一碗米饭看着就像是一座小小的雪山,冒着冰冷的寒气。扑到脸上时,才知道是热的。

“嗯,好。”我端起饭碗把上面菜吃到嘴里,再大大的扒了一大口饭。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了。

那是在王寡妇的儿子还没有死的时候,王寡妇也没死。那时候他们母子俩在弄堂里还没收到其他人的窃窃嘲笑,王寡妇爱的那个梦中男人还没被别人揭发。一切都还是在暗伤的平静表象下。王小飞不听话,他有着一个和所有小孩一样的通性,调皮又不好好吃饭。那个时候,我八岁。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这种天性在江家胜酗酒后的一次次吼骂声中丧失了。

王寡妇为了哄她的儿子可以多吃一点,常常就对他说:“小飞,听话。只要你把这碗饭吃完,妈妈就带你去市中心的游乐园玩。”不明真相的王小飞听到这个极具诱惑力的鼓励后,只用了一会就把整大碗的米饭吃完了。他不知道,王寡妇一个月的工资也难支撑着带他去游乐园玩一次。

他吃得越快,不过也就是推着自己往真相的地步上快跑。等他吃完拿着空碗,兴冲冲的跑到王寡妇那去兑换承诺时,王寡妇蹲在他的跟前。抚摸着他的脸,“小飞,下一次再带你去,等妈妈发了工资。”王小飞听到这里,没有无理取闹,而是抱着她乖乖的“嗯”了一下。

下一次,王寡妇依然是用这样的方法,王小飞也依旧不吵不闹的相信下去。直到他死,也没有见过游乐园,没有玩上他梦寐以求的海盗船和摩天轮。

不只有一次,我看到王小飞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哭鼻子。他哭完又很快的擦干眼泪,恢复一张天真可爱的样子。他也许早就知道王寡妇的谎言,只是他选择了毫无理由的信奉。

不管是谁,心中总会有一两个明知是不可能的事情,却还是选择一如既往的相信。我们披上对它们笃信的外衣,一次又一次带我们走出难以走出的困境。我们拿它当成强大的武器,去打败我们遇到的脆弱、彷徨和无助。

我吃着饭,外婆在一旁停下了碗筷,默默地看着我。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你是长街,我是雪,害怕阳光一出现我们就彼此瓦解。

“东阳,这些年,你想你的妈妈吗?”沉默了很久的外婆问我。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片空白。我想她,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她。我想她,可是再也不能见她。我想她,可是找不到她。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她了,内心最初的疯狂的执恋已经变成了无法言说的心事。只有在每个黑夜来临的时候,听着夜里狂风的咆哮,孩子们都拥着父母进入梦乡。对母亲的想,才会被逼无奈的出现。

“不想。”我鼓起勇气拒绝了心里想要说的回答。外婆听后,脸上一番欣慰的表情,喃喃道:“不想好啊,不想好啊……”我听着她话后面拉长的颤音,好像又看到了母亲临死前的痛苦眼神。她在那时候是不是也想对我说这句话,让我不要再想她。

外婆说完的时候,我分明看到眼泪已经在她的眼眶里打转。悲伤的眼泪都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打破我们内心的防线,明目张胆的霸占我们的心绪。

过去的事情就和死去的人一样,在我们的心里也有一座坟墓,将它们深埋起来。那些坟墓里的时光是我们最不愿割舍的,所以我们才将它掩埋起来,变成死亡的事实。在时间这个厉害的小偷面前,只有死亡才是它真正带不走、偷不走的。

“听我说,你的母亲。”

外婆在辛苦的回忆中终于结束了她的旅程,回到几十年前的她在得到了曾经的记忆后,又风尘仆仆的赶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在这里的此时此刻,把它讲述给一个在几十年后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