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直了直身子,摆出了对“过去”一副应有的严肃和认真。我想只有她这样经历过了大起大落的人,才会对“过去”这种陈旧的东西抱着足够的谦卑和尊重。
“你的母亲是一个很乖巧的女孩,就连邻居都是这么说的。”外婆露出一副回忆的表情。我怀疑,她面前出现的会不会不是我,而是母亲。
她清了清嗓子,会下面开始进行的漫长讲述做一个准备。
“她在冷水镇是出了名的人。老郑是我家的邻居,你母亲小的时候经常在他家玩。老郑的老婆先生了一个女儿。你母亲是后来才出生的,她最爱和老郑的女儿在一起玩了。”外婆说到这里就没再往下说了,似乎是在想着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下去。
“那不是和陆霄一样?”我情不自禁的又想起了陆霄,那个在陪我度过整个童年,最后还答应带我去看海的男孩。
外婆还陷在回忆里,没有听到我说的话。要是她问起来的话,我一定会告诉她陆霄是谁。他是一个对我多么好的人,在我整个孤寂的童年里,他是我世界里唯一的光亮。陪我一起闯过流言蜚语筑起的高墙,带我看到了外面的天空。那是和海一样的颜色,只是至今我也没有见过海。
在我脑海里,蓝色是遥远的意思。自从陆霄死后,海就离我很遥远了。和从生到死一样的遥远。
外婆“咳咳”了两声,说明她已经在回忆中苏醒过来。要开始接下去的讲述了,我也在陆霄的世界沉睡过去,要开始接下去的倾听了。
“你母亲是个不幸的女人,从老郑搬到别的地方后,她的不幸就开始了。”外婆叹了一口气,我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继续等下去,听下去。还好外婆在漫长的岁月里已经不再如当初一样心伤不可自拔。很快,她就在悲伤的记忆里恢复了过来。只是她白色眼翳上的泪水还未来得及和她的悲伤一起撤退隐藏。
“老郑一家搬走后,你的母亲就失去了最好的伙伴。为了供送你舅舅上学,我和你的外公就把她留在家里帮忙干活挣些钱。”说完,外婆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块洗的发白的方巾,重重的在眼睛那里擦了两下,好让悲伤不那么嚣张。
“老郑是谁?”听到外婆一直在说这个老郑,我就开始好奇这个老郑究竟是什么人。他的女儿和我的母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我也知道,老郑搬走后一定没有再回来过,不然我的母亲就不会遇到江家胜,也就不会与他有了我。这个世界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它会多出两个完整的家庭,还会多出五个人甚至更多。
“噢,你说老郑啊!”外婆被我这么一问,就从母亲的事情上跳到关于老郑的事情。她看着饭桌不再说话,我以为她是又要回想。结果她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气,“老郑是个很不错的人,他是整个冷水镇最有知识的人。镇里人都称他为‘郑先生’,每个人都对他十分的尊重。“
“他是老师吗?“如果让我对一个知识渊博的人猜测职业的话,我第一个就会想到老师。只有老师才会去学那些惹人烦恼的东西,正常人没有谁会去想学这个。
“不,他不是老师。他是第一批来到冷水镇的大学生,那个年代是个动荡的年代。大学生都被遣放到和冷水镇一样的地方了。”外婆一脸的平静,在她的语气里,我听不出所谓的那个年代是个怎样的年代,又有着怎样的痛苦。
在岁月里煎熬的痛苦,在被时间腐蚀风化后,化作心跳,慢慢在苍老的过程中一点一点衰微。
“他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时候已经是三个人了。”外婆对老郑在冷水镇的日子里很清楚,因为老郑就是她的邻居,做的房子都是挨在一起的。有个什么动静,她隔着一堵墙都能听到。
“老郑在冷水镇结婚了,还生了个女孩。”这个问题不用猜就可以知道,外婆点了点头,意思是说我说的对。
“老郑在冷水镇的人缘很好,他帮我们念过信,写过信,还教我们的孩子识字。大家对他都很感激。成亲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庆贺他,送了许多彩礼。光是花生红枣就够他们吃一年的,老郑送了一半给我。他说自己不爱吃这些。”外婆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老郑成亲,他送自己花生的时候。
“要知道,在那个时候,花生是个很稀有的东西。家家户户把花生榨出来的油都当宝贝一样藏着,只有在大年三十的时候才会往炒好的菜里滴上几滴。那样的菜一定是非常美味的。”外婆深知那个年代的事情,我只是借助了她的嘴巴来想象。
“妈妈和她们女儿的事情是怎样的?”我对老郑没有多少兴趣,只想知道与母亲有关的事情。
外婆脸上没有一点急躁的表情,慢悠悠的样子像是走在夕阳逆光里的老牛。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别急,一会就可以听到了。“外婆消瘦手上的老茧和粗糙砂砾一样,在我头上摩擦得生疼。我没有躲开,这种痛感让我可以享受来自亲情的温暖和凝视。
当你急不可耐的想要知道事情更多的内幕时,应该从头开始听。只有这样,你才会真正受到吸引。而我,恰恰忘了这一点。我不想听太多关于老郑的过去,不过他的女儿和我一样。没有老郑就不会有她,要想知道她,就应该先从老郑讲起。
外婆把手拿下里,继续着她的讲述。
“老郑结婚后没两个月就生下了一个孩子,她的名字叫郑嫣。这个时候我还没有生下你的母亲。你的曾祖母知道这个消息后,每天都在催促着我给他生个孙子。”
我接住外婆的话:“可你后来生下了我的妈妈。”
“嗯,你曾祖母催我和你的外公赶紧生一个孙子,你曾祖父却说他喜欢孙女,乖巧又不淘气。为了这件事,你曾祖母经常骂你曾祖父是个不孝子,想要断自家的香火。”
“外婆,那然后呢,然后怎样了?”听到我母亲的到来,我的心情开始激动起来。她在死之前最后一眼看到了我的降生,我现在也在她死后的十八年后聆听她的到来。
“你的曾祖母还没有等到我把你的母亲生下来就死了,她是为我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孩子做衣服,晚上起来摔死的。她始终坚信我怀的是个儿子,所以做的都是男孩子的衣服。等到你母亲出生的时候,你的曾祖父兴冲冲的办了一个小的宴席来庆祝。”
外婆的语气里充满了骄傲,这在当时是少有的。只有谁家的大人生了儿子,她们才会杀猪宰羊的来庆祝,生的是女儿的话,不但孩子母亲会受到婆家的训骂,就连不谙世事的孩子也会受到牵连。
“那后来你们怎么又生了一个孩子?”想起来我还有个舅舅,于是又想弄清楚他的来历。
“别急,听我慢慢说。”外婆一副温和的样子,让我很难不着急。这也许就是沧桑和年轻的区别。一个知道有条不紊,一个不懂循序渐进。
“生下你母亲以后,你的曾祖父就让老郑帮忙取个名字。他当即脱口而出‘淑珍’,曾祖父觉得这个名字非常秀气,就把取名字的事定了下来。于是你母亲的名字就叫吴淑珍。”外婆就是到现在也还觉得母亲的名字是个不错的名字。
“淑珍和老郑家的女儿是一起玩大的。淑珍天生性子野,老郑的女儿秀气比你的母亲秀气得多。每次淑珍都把她带着和男孩一起疯玩,把其他的男孩子都打怕了。”
听到外婆说到这里,我好像看到自己的母亲带着她的伙伴在男孩群中奔跑,再把他们一个个打得落花流水。母亲在人群里威风凛凛,老郑的女儿也跟着母亲浩浩荡荡的接受他们敬畏的眼神。
“淑珍经常把老郑的女儿带去打架,每次回家都是一身脏,有时候还有父母带着孩子找上门来。因为老郑的原因,大家都是找到我家来。你的曾祖父一次又次的袒护你母亲,挡下了你外公一次又一次的巴掌。”外婆说完,又拿出她的方巾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她也许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
“老郑家的女儿叫郑嫣,对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问她的名字来了。
“嗯。老郑是个聪明人,他也发现了自己女儿的变化。他开始不让自己的女儿和淑珍在一起玩。后来就搬家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怀上了你的舅舅。你的曾祖父也得了重病。淑珍开始不想着玩,每天她都会做好饭,洗好全家人的衣服。”
外婆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生下你舅舅的时候,你曾祖父也死去了。”只说完这一句,外婆就停了。
原来,悲伤都是在发生之后才开始汹涌。它悄然埋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在给予致命一击之前,让人们把酝酿好的眼泪流完后。它就会来到,汹涌的悲伤在流干眼泪的泪腺中肆虐。流不出眼泪的泪腺里有着磨砂一般的痛楚,不能流泪,无法言说。
“那之后母亲呢,她为什么回来到Z市?”急于想了解母亲过去的我,没有给外婆一点缓解悲伤的机会。追问她的话就和追赶她的悲伤一样快。
外婆没有说话,坐在椅子上。我走过一看,她已经睡着了。她瘦小蜷缩的身体在小小的椅子上也不显得庞大。我拿着一件江家胜没有穿的旧衣服盖在了她身上,衣服刚刚盖到她身上,她就醒了。
“唉,人老了就爱打瞌睡。”她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衣服,打了个哈欠,“东阳,刚刚说到哪了?”“说到了你生下舅舅的时候,曾祖父也死了。”外婆迷茫了一会,“哦,这人老了记性也不好。”
她拿出方巾又擦了擦眼角的湿润,“你还要听下去吗,下面还有很长的一段呢。”
我点点头,“现在讲不完的话,还有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