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靠着自己和母亲的铁石心肠才造就了我这个生命。江家胜在这个过程中只是充当了一个冲动的雄性这个角色。我有时候在想,母亲为什么会看上他。这个满脑子的大道理,性子懦弱的男人。
在弄堂里,许多女人在尔虞我诈的日子里,相互亲如挚友的相处在一起。每天,都有不停的说笑。在许多人眼里,这是一群没有矛盾,没有争吵的女人。人情里的表象是是看着美好的东西,里面深藏着看不透的罪恶和伤痕。
每天在放学的时候,是这群女人们最有活力的时间。她们在这个时间里可以肆意说话,不用受到什么拘束,就是每一下心跳,每一次呼吸都是自由的。她们一天的快乐都集中在了这几个小时里。几个小时后,她们又渐失活力。进入了长长的沉睡,天亮后,又会变成一头头沉默的老牛。
这天,江家胜又喝醉了。醉的很凶,醉的连他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虽然他每次都是这样,喝醉了认不得自己。但是在那之后,他会记起母亲的所有事情。他在梦中呢喃她的名字,说着她和他的事情。那些在苦难的岁月中,他们有过的欢笑。在梦想即将实现的时候,他们有过的幻想。在幻想破灭后,母亲对他的宽容。
这些,在我大脑有了记忆以来,它们就在我的脑海里生根发芽,到现在成了我记忆里的一部分。我对它们从未亲近过,但是江家胜让我拥有了它们。自此,它们在我生命里,开始了无休止的纠缠和牵绊。
我明白,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吴淑珍的女人。她是我的母亲,她在剩下我的时候就死了。
对母亲的印象早已在弄堂的黑暗里湮灭了,仅仅靠着出生时那一瞬间的记忆,很难支撑起我日后对她的想念。所以,在某年某月的某天,我忘记了她的样子。她一脸扭曲的痛苦在我脑海里成了一个结,想她的时候那个结就开始扭曲,就和她的脸一样。等到它变成了一个死结时,我对她的念想也就停止了。
在忽视她的时间下,那个结又慢慢的变松,打开。成了一个像龙卷风一样的结,盘踞在记忆深处,随时等待着下一次的搅动。把记忆搅得天翻地覆,把想念搅成打不开的死结。
蛰伏在记忆力的暗伤,就是一个永不愈合的伤疤。在我牵扯母亲的时候,伤疤又撕扯成剧痛的伤口。
对母亲想念的时候,除了心里的剧痛。记忆自然的想起了陆霄送我的那件衣服。
那件当初让我高兴了一整天的衣服,如今已经退役,变成了家里的一块抹布。专门用来擦洗江家胜醉酒吐的污渍。上面的油画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不过有些东西,就算看不清了,还是会在记忆的深处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上面人物的表情让我至今难忘。现在想想,应该是因为它和我记忆里母亲的样子接近,同样是那么的扭曲和痛苦,所以就不知不觉的记住了。一直到后来,我忘记了母亲的样子,就只记住了衣服上的油画。是不是越想记住一些东西,就越容易忘记。记下来的反而是其他不相关的事情。记忆里的阴差阳错把我的母亲,彻彻底底的从脑海里抹去了。剩下了那个被污渍蹂躏的油画,上面一张变了色的脸。
“东阳,你恨我吗?”驼着背在拖地的我听到了这句话,像是被针扎了一般产生了一阵刺痛。我抬头看着床上,江家胜还在睡觉。眼睛红了他,不停的咂着嘴。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角开始多了几缕不易察觉的皱纹。我的心脏“突”的一下,心跳哽咽了几秒。
这就是江家胜,在母亲眼中的英雄。如今没了母亲,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个只知喝酒睡觉、没出息的一个男人。
在漫长的岁月里,江家胜失去了母亲的关注,没有我的关注,别人也不会关注他。不知不觉中,他也老了。眼角爬上了皱纹。曾经穿着母亲帮他洗得洁白的衬衫,他是弄堂里最英气的一个男人。只是在弄堂,没有人会欣赏这些,也没有人有心情停下来对父亲的样子夸赞一番。在他们眼里,父亲只是个长得像娘们一样秀气的人,连他们的一只手都抵不上。
“东阳,不要恨我……”他说着,嗓音里带着沙哑的哭声。这样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时,就是一把把刀。一刀一刀的用力刺在了我的心上。
我不知道江家胜此时到底是醉了,还是清醒着。在他沧桑邋遢的脸上,早已看不到想念和憎恨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只有他脸上的皱纹可以说明他的过去,在上面,写着一个个说不出来的故事。岁月里,他已经成了一个哑巴,只能自说自话。
“东阳,东阳,不要走……”江家胜今天的梦话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听到了不同。他的梦里出现了我,出现了我这个杀人凶手,害死了他最爱的女人。
把地拖完后,我坐在床的被子上。江家胜已经没再说话了,打起了只有他自己才可以忍受得了的鼾声。
“你再打试试……”
“我就打了,你怎么着……“
“哎呀,你们快别打了,为了这么点小事至于嘛……”
听到外面的吵闹声,我打开了门。看到外面正围着五六个人在争着什么,有男人也有女人。只是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他们正吵得不亦乐乎。
一个男人指着另一个男人说:“你有种再给老子说一句,你老婆打了我老婆一巴掌,你还在理了!”男人说得唾沫横飞,像是一颗颗手榴弹一样,在空气中爆炸,绽开了一朵朵白色的浪花。
被骂的男人把他的手一打,脸色通红的骂到:“你怎么不说你老婆是怎么骂我老婆的。”他也毫不逊色,口里的唾沫直接就在对面的男人脸上爆炸。
“哎呀,你们快别吵了!你也真是的,干嘛就跑出来了?”一个站在先前男人身旁的中年女人拉着自己的男人,嘴里都是对自己男人的抱怨。
“是啊,是啊。我和张小凤没事……”站在两个男人之间的一个女人对着第二个男人推搡着,想要把他弄回家。
周围还站着几个看热闹的人,她们重口不一。不过没有一个人是希望这场争吵停下来的。过久了平静的生活总是希望发生什么事情可以来打破它,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行了。
在这件事情上,对立双方中的女人结成了统一战线,纷纷劝着自己的男人不要再说了。在弄堂里,男人是害怕女人的。因为在这里,女人掌握着他们的一切,吃饭,做家务,洗衣服,生孩子。这些让男人头疼的事情都需要女人来做,所以他们对自己的女人是不敢发大脾气的。相反,会极力维护。
这点,江家胜和母亲刚好相反。
这场差点升级的两个男人的争吵,最终在两个女人的两张嘴巴下终止了。几个看热闹的人扫兴的散开,打开自己的房门回到了家里。两个男人也回到了家里,整个弄堂里只剩下了那两个女人。
“哼,你可别以为这事我会就这么算了。那一巴掌我可是白受的。”那个被叫做张小凤的女人说到。
“哟,我程小红难道会怕了你吗?”刚刚还统一战线的两个女人,现在又开始恶语相迎,唇枪舌剑了起来。
看到她们两个的变化,我才明白什么叫做女人。弄堂里的女人长着一万张不同的脸,有一万种的变化。
回到家里,看到床上是空的。
江家胜这个时候很反常的醒了过来。这是从来没有,以前的他一睡就是睡到另一天的天明才会在比我早的时候醒来,然后看不到,晚上又会准时拖着醉酒的身体回到家里大吐一通,接着呼呼大睡。
听到桌子那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走过去一看。江家胜正趴在地上,费劲的拿着墙角一个玻璃的白酒瓶子。他笨拙的身体在地上就像一条蠕动的毛毛虫。他趴在桌子下面慢慢的往里面钻,只是他身体的架子太大,钻了几次都不能钻进去。只能是卡在那个地方,用手努力的往前伸着。
“为什么不把桌子搬开去拿?”江家胜听到我的话,身体僵硬的趴在了地上。他的手慢慢的缩了回来,身子一点一点往外挪动。他站了起来,看着只到我肩膀的他,才知道曾经那个高大又可怕的江家胜已经不在了。
“是怕我听到?”我看着他低下的头,头上露出了光秃秃的头顶。那些在他年轻被抹得油光滑亮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离开了他。
他低着头,支支吾吾的说到:“嗯。”他的样子那么像小时候的我。在他喝醉酒的时候,他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咆哮着说:“都是你这个该死的东西,要不是你,淑珍也就不会死了。”每次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瞳孔紧缩地看着他。不知道淑珍是谁的我,直直地看着他狰狞的样子。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在我还没哭的时候,他就已经哭了起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我,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连哭都忘记了。
苦够了的江家胜,狠狠的诅咒我一句,然后就倒在床上,闷头大睡。留着我,看着他这一系列的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十几年过去了,相同的情况又发生了。只不过,角色完全对调了。
我搬开桌子,拿出墙角的那个沾满了灰尘的酒瓶子。“给,拿去吧。”我把酒瓶子放到江家胜面前,接着就出去了。隔着门缝,传来了江家胜“咕噜、咕噜”的喝酒声。我站在门外,久久不能平静。
在时间的流逝下,每个人遭受到的都会在日后加倍的反弹。失去了童年自由的会加倍渴望自由。我和江家胜在血缘上的亲情,在一个个他醉酒的日子里,早就变成了怨。两个人互相的怨。
如今,这种怨在时间的推波助澜上,变成了无法勾销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