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让自己铁石心肠的话,世界上每天就会少很多人哭泣和后悔。我有的时候会想,怎样才可以让人变得铁石心肠,不再优柔寡断。最后想来想去,只想到了生。
人在诞生的那一刻,在培育生命的场所待了几百天,在母亲身体里的羊水中呼吸着母亲传达的养分和氧气。到了诞生的那一刻,他们都会拼了命的从母亲里的身体中钻出来,任母亲痛的不成样子也不会停下来。这叫铁石心肠。
经历几十年的光阴,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每个人都想要与这个世界多温存一会,哪怕是一秒。到了死神来带走生命的时候,许多人的眼眸里会充满了深情的哀伤。那是比世界上任何一种情感都要深情的东西。这叫优柔寡断。
每天看着江家胜醉酒的样子躺在床上,有时候也会萌生起喝酒的念头。每次这种念头一生起,听到他嘴里含糊不清断断续续的说道:”淑珍……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来找我……”这些类似的话的时候,我心里头的念头又很快的消失了。就和刚刚燃起的火苗被一滴水滴给完完全全的浇灭了一样。
在江家胜身上,我明白酒精的作用从来就不是用来麻痹神经,让人们忘记的药。它是能把所有埋藏在心里的心事和念想都拉扯出来的钩子。它会毫不犹豫的把过去埋藏心里的一切都拉扯出来,让喝它的当事人再次看清自己心里真实的样子。
我不敢喝,我害怕又看到了母亲临死前痛苦的脸。还有在陆霄死去的前几天,他绝望的眼神。王寡妇在我回家时候,那昂着头用她浑浊的双眼等待的样子。除了这些,还有告诉我王寡妇死讯的那个不知姓名的老女人,傻傻痴痴又可怜的万贵。这些都是我不敢面对的,就让它们在心里下沉,淹没,最后变成尘封的岁月吧。
周舟在那一次后,就经常找我。只是她找我的方式显得我那么的羞耻和见不得人。每次周舟找我,都是在放学后,人走的差不多了的时候。在我走出学校没一会,站在十字路口等着绿灯亮起来的时候,就会听到身后如期而至的声音。那是她在喊我的名字。
听,一个陌生人正在喊着我的名字。
江东阳。
站在十字路口的我看着每天都不减少的车水马龙和人来人往,一种巨大的孤独感瞬间就从四面八方朝我涌了过来。这个时候就会听到周舟在喊我的名字。
“江东阳。”
这个时候,我就会回过头来,迎着快要沉到地平线下的稀薄逆光,看着这个喊我名字的人。发现,自己怎么看也难看清楚她的样子。
然后,她会在洒满鲜血一样的路上朝着我走过来。我好像看到了燃不尽的熊熊烈火,又好像看到了触目惊心的鲜血淋漓。我不知道哪一种感觉才是真的。或者说,都是假的幻觉。
我会忘了再去看绿灯是不是亮了起来,也不会再去关注车水马龙的路上是不是开始了人来人往。很久之前陆霄告诉过我,人来人往的时候是绿灯,车水马龙的时候是红灯。
周舟走到我面前,第一句话都是抱怨地说:“怎么走这么快?”每次她这么说的时候,她不知道她每天自己在放学后,等到所有人拖拖拉拉的走完,她再走到顾笙的座位上坐着发呆的这一段时间究竟有多长。
我每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都不会去反驳她。因为我知道,她自己是不会知道她花了多少时间坐在了顾笙的座位上。就算是我解释给她听,她还是不会相信。她肯定会狡辩的说,我周舟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了。
往往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马路上已经开始人来人往了。被绿灯亮起的景象吸引的我,也就忘了反驳她。
Z市的交通太拥挤,留给行人过马路的时间太少。每当绿灯一亮起来,行人都是熙熙攘攘的。他们的脚步是匆忙的,方向是明确的。只有这种人才会又快又准确的达到对面马路。
我有时候看着周舟过马路时,迎着对面的庞大的人流,她有几次都会改变方向。跟着对面的人走到了她原来的位置,等到她发现的时候,红灯已经亮了。她就会踮着脚尖,在下一批要过马路的行人中,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江东阳,你在那里等等我。”
当我顺着声音看过去的时候,只能看到一双在空中胡乱挥舞的双手。十指在空气中像是断了的枝桠,奄奄一息的挣扎着高处的阳光。
在到达一个地方的时候,一般会有许多不同的通道。就像我和周舟,在一开始是选择了相同的通道去到我们共同的目的地。后来,周舟改道了,这条通道也可以到达她心中想要去的地方。那条路上有许多她未曾看过的事物,她忘我的在那条路上流连忘返。我不知道是我走错路了,还是她已经迷失了。
等到绿灯再一次亮起来的时候,周舟就像是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目光坚定地朝着对面跑来。面对眼前同样奔跑而来的行人,她勇敢的冲出裹挟,朝着对面走来。
等到她气喘吁吁的来到我面前时,她会用手拍着胸口,“幸亏我跑得快,要不然就又过不来了。”我看着她吐着舌头的怪模样,忍不住笑了。她看到的时候,就会跳起来,狠狠在我头上拍了一个巴掌。
“让你再笑我,看你下一次还敢不敢?”她的样子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点像在我心目中已经死去的周舟。甚至比她还要好。
看到这样的周舟,我心里最坚硬的一个地方被打开,语气温情的说到:“天快黑了,走吧。”
周舟的样子会重新变成以前,一个听不出情绪的“嗯”冻结了所有。
美好的东西是短暂的。下一刻,它说不定就会变成能让你致命的东西。
“江东阳,”周舟拉高了衣沿,声音都模糊了许多。听起来,我的名字就她和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喊出的一样。
“嗯?”我看向周舟被衣沿遮去一半的脸,看不到她眼睛里的隐藏的言外之意。
“你能帮我个忙吗?”她说的时候,不带一点含糊,干净利索。看不出任何的反常和不同。这才是周舟,这个爱上顾笙的周舟。
“什么忙?”在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就已经猜出了个大概。再问只是想亲口从她嘴里说出来。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不甘心,自欺欺人又要伤的彻底。
“你觉得顾笙也不错吧?我想你和他交朋友,我想知道他喜欢什么,想多了解他一点。”一阵风刮过来,把周舟的头发吹到了天上。她用手扯了下来,拉下衣沿,继续着刚刚的话题:“江东阳,可以吗?”
“这难道就是你喜欢他的方式吗?你这样,他什么时候才会知道你?什么时候……”
“江东阳,你不要觉得我是在求你,我也不是非要找你不可!”周舟话说到这里,脸被吹乱的头发遮住了,只能看到她一双生气的眼神。等到我真正看清她的眼神时,才发现,里面装的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里面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不满,还有自卑。
这些东西困扰着她,慢慢的,在她心里变成了一个魔鬼。可是话又说回来,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魔鬼。
风吹着她的长发,还有红了的眼眶。
有这么一种人,表现得坚强的时候,也是最为脆弱的时候。不论是谁,轻轻的一刺,都会把她内心伤口的伪装打破,直戳伤口深处。撕心裂肺或是静默无言的痛,都是真的痛、真的伤。那些无关痛痒的呻吟才是虚伪的大声承认。
“我答应你。”等到风放过了周舟的头发时,我妥协了。她的脆弱总是可以直击我的心底,让我不忍拒绝,也不忍无视,更不忍铁石心肠。
我对人的铁石心肠都用尽了,所以母亲因为我的出生而死去。母亲对自己的铁石心肠也用尽了,所以她为了生下我而死去。
周舟难过的眼神有了一丝希望,略带哭腔的问我:“你说的是真的吗?”她的眼神里那么的不敢相信。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高兴自己能帮到她这么多,难过自己在她心里这么不值得相信。
有些事情就是矛盾的,没有对错,也没有正反。只有愿不愿意。
我愿意。
“是真的,我可以帮你。”我语气笃定的回答周舟。
周舟在这一刻,就彻底哭开了。她捂着脸,肩膀耸动着,嘴里发出了啜泣声。我想伸出手去拥抱她,她却重重的打开了我未张开的手。感受着她用这么大力气的拒绝,我笑了笑。苦笑着释怀这个明确的回答。
我站在她身边,看她哭的伤心,看她哭的难过。看到她由啜泣变成呜咽,由呜咽变成断断续续的哽咽,最后擦干了眼泪不再哭泣。
“谢谢你,谢谢你能这么帮我。所有的朋友中,只有你还可以这么对我。”周舟的情绪恢复了平静,说话的语气又回到了原来不冷不淡。
冷风吹来,我和她并排走进巷道。在冷风呼啸的巷道里,两个走在一起的人,心隔了有一条鸿沟那么远。
“这算是什么?”我细细地问着自己,我却难以给自己一个回答。
我昂起头,让更多的冷风来击打自己的脸颊。回过神时,周舟已经在风中走到了好远。我就像是过马路的周舟,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该向哪走。
灌满冷风的巷道里,悲伤的人唱起了“呜呜”的挽歌。不知道回家的路人,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这个时候,巷道就下起了雪。看不见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着,像是要把所有的悲伤都掩埋。
真正的悲伤却是在寒冷的地牢里,慢慢茁壮的生长。来年,悲伤将会蔓延整座Z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