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苏或真要取出画具,张小千咳嗽了一下,诚恳地道:“不是在下矫情,苏兄信也罢不信也罢,在下确然不会作画!”
苏或惊讶地看着他,欲要询问,但瞬间心里不知怎么的居然就信了。
要知道张小千乃是打开了本初识的奇人,虽然他还不大会运用,但这般诚恳表态本身就是精神力运用的重要方法之一,精神力自然发动下极具感染力,远胜于各种作态及千般辩解。苏或在某些领域确实超群绝伦,其精神力之强甚至胜过大部分修行者,当然也远远超过了张小千,但一者为主动的可控制的,一者属被动不可控,其高下自然不可以道理计,因此他轻轻易易地就相信了张小千。
苏或道:“既然小兄不会,那为什么能作出如此精辟的评论?品画者无需懂得绘画,就像品酒者不需要知道怎么酿酒一样,这道理我懂。但是,那应该也仅限于很肤浅的层次吧,像小兄这般居然能追本溯源,直指人心,这,这简直是神乎其技,闻所未闻!”
“难道旁的人竟然看不出来?”张小千暗自疑惑,“他如此能为,所交的朋友自然不乏大能,这画中的精神力如此明显,难道之前竟然没有人跟他说起过?就算旁人有各种原因吧,他自己总应该知道,为什么还会如此惊讶,瞧他的神态又不似作为,这是怎么回事,难道......”
张小千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凑巧打开了本初识,他还以为是修行到一定境界就会出现的异能,自己只不过早一些领悟罢了。却不知,这东西并没有任何人有修炼的法子,它只是潜藏于生命自身的一种本能,却在进化的过程中被埋没了,练是练不出的,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激发。张小千十年苦难,意志始终坚定不移,再加上迷离草的效果以及年龄尚在启蒙阶段,综合各种巧合才有这等迹遇,上数三千年,亦再无人有此遇合。
对于精神力的问题张小千心中已经存疑,但此事大可慢慢研究,苏或的问题却不容回避,便道:“这个,呵呵。高人作画,画中有魂,苏兄的境界已不在于画本身,此画已超脱凡作,有其生命,有其魂魄,在下看的不是画,而是画魂!”此话乃是张小千的真心话,并无弄虚拍马的意思,但若苏或仍要追问有关画魂的事,已然存疑的他就要回避了。
“有理,有理,小兄大才,苏某拜服!”苏或却不再追问,或者这也就是他心中的答案吧,转而又道:“对了,蒙小兄指教获益良多,此时还不知小兄名讳,当真失礼,不敢请问?”
张小千知道此问不可避免,原本早已捏造了一个假名就等他问,此时却犹豫起来,“他光明坦荡,难道我真要瞒他?可是若说出真名,日后那老怪找上门来......”
苏或却是经历过大事的人,见他犹豫,微笑道:“人生在世,不如意十有八九,小兄年少大才,际遇自是非同一般,有些忌讳乃是理所当然的,此事不说也罢。你没有随便捏造个假名,已是待我至诚了,苏某心已足矣!”
张小千长途跋涉,虽有准备身上也不免污浊褴褛,况且他又是年幼独行。此时苏或震撼之情已过,精神已经带出了浓浓地同情与关怀之意。张小千自己知自己事,清晰地察觉到了苏或的情绪,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所有顾忌顿时抛诸脑后,道:“我姓张,叫张小千。”
“张小千啊,这名字不怎么样!”苏或哈哈一笑:“小气得紧,大陆上叫这个名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小兄弟大可不必忌讳。不如将小改成大,叫张大千,那就相当厉害了。”
张小千自然知道他在宽慰自己,也笑道:“我瞧苏兄的大号也不咋的,不如把或改成轼,大名苏轼,好听多了!”
两人相视大笑,张小千暗道:“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是吗,今后我要让这个名字只属于我一个人,整个大陆!”
接下来二人相谈甚欢。苏或固然博学多才,张小千却是善于跟人交流,两人一个说一个附和,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当然,既然已经知道张小千有忌讳的往事,苏或决计不问,张小千也没有打探关于修炼的事。如此渐行渐西,天色黑了下来。
马车外传来赶车人的声音,“少爷,前面是家客栈,要不要先投宿?”
苏或打开窗帘看了看天色,皱眉道:“离漓城还有多远?”
“不太近,就算连夜赶路恐怕也要明天午间才能到,而且前面再没有客栈了。”
“那就先住一晚吧。”苏或歉声道:“小子足不出户,倒是辛苦程叔了!”
“哪里,哪里,老汉一生受苏家大恩,小小辛劳算得什么,少爷说这等话岂不是要折煞小人!”
张小千心中一动,这老头话语中掺杂的精神里怨气缭绕,这可口不对心啊。当即不动声色,要看苏或如何处理。
苏或却没再说什么,就请张小千下车,吩咐那程叔去租三间房,安排酒饭。
苏或人虽豁达,身上却是贵族气十足,非要等程叔安排妥当了一切,这才邀张小千进入客栈。
此时天已半黑,客栈里点了些油灯,昏昏暗暗。张小千抬眼看去,大堂里有两桌客人,一桌是四个彪形大汉,身上散发着无可掩饰的煞气,见到二人进来,其中有一个甚至与带头的程叔打了个眼色。张小千暗暗冷笑,这几人都是寻常武者,能力不过炼气二三级水平罢了,那程叔意欲叛主已无疑问,但就请了这么些垃圾来对付主人,未免也太过狂悖了吧!另外一桌则是一对母子,母亲三十出头,儿子大概只有十一二岁,两人时不时瞄一眼那几个大汉,身上不时透出害怕的气息。
苏或对其他人绝不理睬,就拉张小千与程叔坐下,似乎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张小千暗笑:“这大概就是高人做派了。”
不时,店小二端上一桌菜肴,共是三荤一素,另外还有一瓶酒。菜是普通的猪牛羊肉跟白菜秧子,酒是寻常的烧刀子。张小千在落木派的日子相当清苦,多以毒物充饥,一年之中也难得吃上几顿肉,酒就更少了,而他方自长途跋涉,更是饱一餐饥一餐,眼前酒菜自是粗劣,却让他有食指大动的意味。当下提起筷子就挟了块肉,大口嚼了几下,不及吞咽,又灌了口酒。
程叔满脸鄙视,苏或身上关怀之意愈浓。
肉炖得够烂,酒也很有劲,张小千不理旁人,满脸惬意,暗道:“不错,虽然掺了点毒,好在没有破坏酒菜的味道。”这毒并不剧烈,乃是以麻药为主,其毒质淡得连让张小千运气吸纳的兴趣都没有。
见他吃得爽快,苏或心中莫名欢喜,便又亲手挟了几大块牛肉到张小千碗中,“小千,多吃点!”
张小千怔怔地看着碗里的肉,突然低下头去,他十五岁了,哪里享受过被人夹菜劝菜的待遇,虽然是如此简单的举动,实在是蕴含着长辈才能给予的爱和关怀。
“他是真心待我好!就像,就像......”张小千感动之情难以抑制,他也不愿抑制,却又不肯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神情,低头说道:“苏兄,你也吃啊!”
“好,一起吃,来,你我干上一杯。”
苏或锦衣玉食,这等酒食平时在家中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但他殷勤待客,莫说菜肴寻常,就只是一桌野菜,此刻也是甘之如饴。两人举杯对饮,丝毫不理旁人目光。
过得一刻,苏或正自斟酒,突然哎哟一声,“我怎么,怎么......”言未毕便轱辘一下溜到了地上。
张小千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他这是要逗那些傻瓜玩呢,童心一起,便有样学样,也哎哟一声,躺倒在苏或身边,顺便就平复因感动而混乱的精神力。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程叔面带惊慌地站了起来。
张小千不屑地撇了他一眼,这人表示关切却不走近,语音中竟然还带出了惊喜和迫不及待的意思,根本用不着使精神力就能察觉,这戏演得也太假了!
苏或沉默了起来,大堂众人各自转着心思,没有人肯说话,一时间竟是鸦雀无声,过了一会,苏或很突厄地问道:“这酒菜,你没吃?”
程叔不自然地退了半步,“老汉是苏家家仆,岂能与主家同桌吃饭。少爷你是身子不好吗?”
苏或摇头失笑,“程叔,苏家自家父起从未视你为仆,这里外人多,具体情况我也不想再提,大家心照了。”沉吟了一下又道:“三年前苏某狂性大发,确实做了些对不住家人的事,其中也牵涉到你了吧!你要报复原也怪你不得,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想要做到什么程度?”
“少爷你说什么,老汉不懂啊。”
苏或微笑道:“你懂的,你看着我长大,知道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说谎,我这样问你,就代表我确实中毒了,现在的我,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加不能施展剑术,我这是在跟你谈判呢!程叔,苏或也许是对不住你,但想来罪不至死,你要什么,只要我能拿出来的,一定不会拒绝,今后也不会怀恨报复,你看这样可好?”
程叔眼睛亮了,背脊也挺了起来,恨声道:“臭小子,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判。不错,你也没怎么得罪我,但你老爹得罪了老子,老子伺候你爷爷到死,好不容易才混了个管家的位子,不过就是管事的时候多拿了点,他就想把老子打发走!哼哼,哪有这般容易的,正好你这小子发癫,老子就乘乱毒死了他,想弄走我?呸,老子先弄死了他!”
苏或先是大怒,马上就冷静了下来,幽然道:“我爹原来是你害死的,我一直以为是被我气死的!”
程叔冷笑道:“那也差不多,你爹是个角色,文武双全,人也精明得厉害,若不是你把他气到卧床,哪里有我下手的机会!”
苏或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其因确实在我,大逆不道,我该死!”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害死我父亲的终归是你,杀父大仇,不共戴天,刚才我跟你说的谈判内容只好不算了。”
程叔哈哈大笑,“当然不算,难道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你当然不能放过我,放了我,我总是要杀你的。”苏或自嘲地笑了笑又道:“苏某此行原本也没想过活着回去,死在哪里都是一样。不过,这谈判嘛,还是可以谈一谈的,还是那句话,你要什么,只要苏某能拿出来的,都可以给你。”
苏或倒此时依然镇定如恒,张小千固然认为他在戏耍敌人,其他几个却也是心中不安,除了程叔,依然没有人出来说话。
程叔摇头道:“你没资格跟我谈什么鬼判,你死了之后,苏家所有的东西我都有办法拿走,你无妻无子,苏家,已经完了!”
苏或微笑道:“程叔大概忘了,苏某虽然没有成亲,却是有个未婚妻的,您大概还能想起她是什么人吧,我若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家财又消失了,您可顶得住她和她家族的追查?”
程叔呆了一下,大概是想起了苏或所说的未婚妻,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见到程叔良久不言,那几个大汉不耐烦了,其中一人道:“老程,怎么个意思?”
程叔颤声道:“修真者,这小子的未婚妻是修真世家的人,本人据说也是个修为高深的修士!”
“干,你早又不说!”那大汉拔刀怒道:“得罪了修真者,十死无生,莫非你想害死我们兄弟!”
“老汉哪敢!”程叔面露哀求,连连鞠躬,“他们定的是娃娃亲,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这小子的老爹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个什么鬼令牌,据说是什么修真大宗派的入门凭证,原先是打算送这小子去那门派的,那个修真世家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与苏家结亲。哪知这小子长大后非要去学什么儒家之术,一直就没有去。老汉原想,修真者岂能下嫁凡人,这门亲事应当早就取消了才是,这才有此谋算。”
那大汉略松了口气,乃还刀入鞘,道:“那到底取消了没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程叔看向苏或,苏或微笑道:“自然没有取消,不然苏某拿什么跟程叔你谈判!”
“你有什么条件?说来听听。”看得出程叔对修真者极其害怕,甚至已有退缩之意。不过另外几个大汉可不像他这般恐惧,他们自认为已经弄清楚了苏或的底牌,这种未来的威胁,岂能真的吓住亡命徒,他们甚至还为刚才被苏或的神情吓住有些恼羞成怒。几人手按刀柄,眼中已是杀机毕露。
苏或将众人神情都看在眼里,心中已然不存生念,道:“程叔说的不错,修真者自然不屑于下嫁我这凡夫俗子,之所以没有退婚,只是那家子好面子罢了。不过若是我突然失踪,他们总会来找的,至于替我报仇,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给我报了仇,婚约自然取消,也就全了她们家族的面子,你们若是就这样杀了我,她们多半还要感激的。”
程叔苦笑,“那也说的是,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苏或道:“我有一个法子,既可以让程叔你们拿到苏家财产,又可以避免她们的追杀。”
“哦?”这回不单程叔,连那几个大汉也感兴趣起来。
苏或道:“很简单,由我亲手写封退婚的书信,你们无论谁带到那家去,她们必然接受。此乃我负义在先,之后无论苏家出什么事她们都绝不会再管。不过要提醒你们一下,那家人曾经跟苏某通过信件,不是苏某狂悖,在下的文笔笔迹,诸位恐怕是模仿不来的。”
“那是,苏公子文才盖世,谁也模仿不来。”程叔舒了口气,随即又沉下了脸,“你要什么?”
这一次苏或却将目光转向那几个大汉,冷冷地道:“几位鸡鸣狗盗,人间渣滓,若不是在这等境地,尔等绝无机会与苏某谈判,现在在下要用这封信与诸位换三条人命,就是我身边这位小兄弟以及那母子二人,你等怎么说?”
苏或与程叔说话时还不显,待转向这四人之际却是凛然生威,生死之间,说不出的淡定从容。
为首那大汉先是震了一下,随即大感不忿,自己居然累次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镇住了,说出去不被人笑死?于是,拔刀,突进,出刀,典型的亡命狂徒。
鲜血四溅,长刀插入了苏或左肩,那大汉狞笑道:“模仿嘛,咱们自然不会,苏公子既然博学多才,可知道世间有一样事情叫做刑逼么!”
众人大为意外,其中尤以张小千为最。之前的对话他也听了,只是一直在平复精神力,无以判断,半信半疑间。这大汉突袭他也清楚地看到,却实在是懒得献拙,原想苏或已经玩够了,一出手就取了那人性命。
万万没想到,这位自己心目中的大能,精神力无比强大的高人,竟然真的没有抵抗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