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却原来是个青衫书生,轻袍缓带,腰悬宝剑,神情甚是洒脱。张小千看他面相不过二十许人,当即想起书上说的:修行者到了一定境界,不但能长生不老,返老还童也只是等闲罢了,又想到落木翁的鸡皮鹤发,心中更是佩服。
“这位大哥有什么指教?”张小千也拱了拱手。
见张小千有礼,那人更是欣悦,道:“在下长歌城苏或,小兄弟一身任侠之气,在下一见就觉投缘,敢问兄弟这是要去往何处?”
他虽未明说,但邀请同行的意思已是十分明显,张小千原本还有多般算计,却没想到这人如此直接,轻松之下不由得又暗自揣测,“他倒是爽快,此时觉得投缘就邀我同行,若是等会一言不合呢,是否又要把我赶下车来?”待见那苏或满脸殷切又忽觉惭愧,却又不知自己在惭愧什么。
稍稍斟酌,张小千道:“在下四处漂泊,眼下倒是没什么去处。”
苏或大喜,“那小兄弟不如与我同行,在下要去离漓城,那里的传送阵可以到达大陆的大部分地方,之后小兄弟你不管去哪应该都很方便的。”
张小千觉得有些不对,一时间却又想不到是什么地方不对,便点了点头,“如此叨扰了。”
苏或吩咐仆人驾车,便将张小千引上车来,当即亲手布置茶点。
张小千环视车内,但见车上各种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空间不大却是应有尽有,稍看几眼,后壁上挂的一幅山水画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除了山水林木,那画上另题有狂草诗句,张小千丝毫不懂画,那草书更是一字不识,但感应之下,那副画中却竟然有股强烈的“气”在辗转流动,探查之时,直欲喷薄而出。
这还是张小千第一次在死物身上察觉到“气”的存在,好奇之下便仔细“瞧”去,这一瞧却是楞了。
那股“气”透出的竟是一股阴郁之意,其间充斥着怀才不遇的不甘,被人诬陷的不忿,想要报复的压抑,感情丰沛,一时间难以尽解。
正当看得入神,苏或的话音在耳边响起,“没想到小兄弟竟也精通书画,这幅写意山水图是在下三年前的旧作,还要请兄弟你品评品评。”
张小千回过神来,当即双手乱摇,“在下只是好奇看看,哪里懂什么书画,苏兄切莫取笑了。”
苏或不悦地道:“兄弟言不由衷了,你观拙作时眼神凝聚,抬手指点处大有道理,在下岂能不知这画中缺憾甚多,瞧兄弟的手势那是恨不得再添上几笔的意思,如此作为,岂能诳我说不懂!”
原来张小千看画时竟然入神到伸手作势,这才引起了误会。他正要再解释,苏或却接着道:“在下自问并非心胸狭小之辈,小兄你只管品评就是,有分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在下只有感激绝无怨恨。退一万步说,即便此画一无是处,那终究也只是旧作罢了,小兄又何须忌讳!”
张小千定了定神,暗道:“此人爽直,与他交往只怕是绕不得弯,这等误会解释起来也太过麻烦,没的还让他小瞧了,也罢!”乃道:“既然苏大哥这般说,在下这里确是有些臆测之语,狂言莫怪。”
“不怪,绝不怪,请。”
张小千略一沉吟,语出惊人地道:“此画非画,在下观之,冢也!”
这苏或乃是当代名家,他这幅画曾经挂在家中大堂,看过的人不下数百,其中不乏同道高人,有人追捧,也有人批得一无是处,但从未得到过这样一个怪异的品论。苏或一时怔住,一醒神却顿觉滋味无穷,乃沉声道:“冢?何解?”
张小千原本只是猜测,一见苏或神情心里已然有了七八分把握,便笑道:“大哥看这山水,墨浓彩重,看似灵动实则阴郁;那些林木,岿然卓立,根根挺拔,但山水之间,焉有全然挺立之木,便是风来,总有挺者曲者之别,此乃悖逆之笔。”
苏或这画,以此两处败笔最为明显,不知多少人指出过,不过他绘此作时心神激荡,画的并不是画而是情绪,因此从不在意,张小千看出来也毫不奇怪。但这么两处显然说明不了什么是“冢”,张小千也明显是言犹未尽。
说这两处败笔当然只是铺垫而已,事实上能单用眼睛看出两处败笔就已经是张小千的极限了,他的后手还是那股“气”,只是若没有这一点铺垫,未免言之无物。
见苏或也认可,小千接着道:“虽然整体上是悖逆之笔,但若拆开来看,这山这木乃至天地溪水无不空灵流动,显然苏兄于画道造诣已然极深。按理说,以苏兄此等境界绝不该出现如此明显的败笔,因此在下大胆推测,造成此种结果唯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原本这就不是一幅山水图。”说话间,忽然感受到了某种玄秘难测的空灵,张小千心境莫名恬静,索性闭上了眼睛,一面感应着那股气一面伸出手指虚描。“这样,到这里,然后这样......”
苏或一开始不明所以,看得几眼已然大惊。他初时绘此图时确实另有构思,只是临时才改成的山水图,这幅画品评的人很多,功力深厚者也是言之有物,但从来没有人能看出他本来的意思。又看得张小千虚空几笔,更是骇然,原来张小千虚描的手法竟然与他作画时完全相反,由终点追溯起点,丝毫不差,苏或甚至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张小千由终至始描了一遍却并不停手,又由始至终地画了起来,此时他已晋入状态,于品画之事已然模糊,喃喃道:“不甘,不忿,不服,这里充满压抑,这片林木原本或者是千军万马,作者借画抒情,这里应当是原设计画作的核心所在。”稍顿又道:“但由巨大的负面情绪推动,其势几不可阻挡,若是任性挥洒,心由画控,其后果难以测度......”
人生苦短,知音难求,苏或此时的情绪已是激荡难言,一颗心随着张小千的手指到处砰砰乱跳。
张小千虚描到了山峦流水,道:“到这里作者的情绪受到了控制,山不是山,水不是水,那是养育他却又抑制他的东西,是所有负面情绪的来源。即使人在画中,作者也清楚地知道,它,无法抵抗,不可背叛。”
描到了天空,张小千露出了笑容,“这里就是整幅作品的转折,不可抵抗的力量破坏了原作的核心,作者最终放弃了那些负面的东西,转而经营更大的世界。虽然这里只有寥寥数笔,却是作者精神的升华,它就像墓碑,而随着之后那些补充修改的断笔就是墓穴,它们将作者的过去一起埋葬。”
“精神,对了,就是精神。我所见到的气,就是精神,画作天空上那寥寥几笔,豁达而让我感到亲切和温暖,就像现在的他!”张小千心中明悟,随之睁开了眼睛。
苏或已然长躬及地,眼中满是泪水,“小兄超凡脱俗,真神人也!”
张小千方自从难言的境界中醒来,见状吓了一跳,他竟然向自己行如此大礼?精神感应下,苏或又是情真意切毫无虚假,这却是为何?他,可是超越筑基强者的存在啊!
张小千虽然少年老成心思缜密,但毕竟只有十五岁罢了,而且最近这十年还都处于一个封闭的环境,虽然他也说得上是通人性,但他的人生阅历仅限于落木派那点人事,那里得到的所有经验皆浓缩于“强弱”二字。在他看来,强者是绝对不用对弱者假以辞色的。
虽然大为错愕,但张小千乃是极擅融入环境的人,便学着书中情节,客客气气地扶住苏或,“在下妄言,苏兄不必当真。”但出于习惯,这一扶手上却蕴了不少力道,哪知一触之下苏或手上却是空空如也,完全就是凡人的力量,自己这股劲力若是使将下去,他轻则翻个跟斗,重则双臂齐断。
张小千赶紧收了劲力,先是疑惑随即哑然失笑,“他光明磊落,自是不会蕴劲,况且,到了他这般境界,我便是使出全力也伤不到他的,换了我是他,也用不着那般小心了,没的还落了下乘。”
苏或原本豁达,拜不下去,也就站了起来,毫不掩饰地抹去泪水,道:“小兄真知灼见,乃我平生唯一知己,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小兄应允。”
苏或坦坦荡荡,张小千已经完全收起了警惕之心,暗喜道:“你有要求于我,那是再好不过,今后我请你传功,想来毫不为难了!”乃道:“在下与苏兄也是一见如故,但有所命,在下无有不从。”
苏或大喜,“小兄应允了?真是太好了!在下这就研磨伺候,但求小兄一幅墨宝!”
“啊!”张小千张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