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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六辑 喻世明言今古谭(9)

这人参若是从年轻小辈那儿找来的,话直说了倒也无妨,言者无意,听者也不多心,全当又学了一种医学常识罢了。贾母年过古稀,却已经不起那"朽糟烂木"的刺激了。人参的规律就是人生的规律,任凭怎样的辉煌显赫,也只在百年之间,也就无可寻觅了。这种规律就像夏日的雷声,虽然明知是无可避免的,可一旦落入耳中,心里却总是陡然一惊。老人们不愿听到意外的讣闻,也就是想竭力回避这种无奈。

有句老话,"席位渐尊,黄泉渐近",对老人,特别的恭敬其实倒是不恭了。人们不喜欢别人说自己年高,他们喜欢显得比他自己的真实年龄更年轻,或努力获得一个青年人的活力和健康的神气。所以在你与一位老年人谈话时,你可以忽视他的年龄,只提起他所干的事情,轻松愉快的气氛中,什么事儿都不是问题。

毕业那年,有幸赶上学校的四十年大庆。有位五十年代的学长--现在已是著名作家,会后与大家座谈。同学们问题颇多,不管多么尖锐或幼稚的话题,老学兄皆耐心作答,有位校花级的女生还向他请教"男女情爱与性爱的差异",他也微笑着不以为忤。时近黄昏,有校团支书书记到来,说:"您年纪这么大了,还肯抽出时间来参加母校的活动,这种精神真让我们钦佩。"老学兄继续点头微笑,但兴致却明显不如方才好了。

若在女人之间,这种麻烦就更细致些。张爱玲的《色·戒》里说一位半老不老的太太:她们取笑凑趣也要留神,虽然易太太的年纪做她的母亲绰绰有余,她们从来不说认干女儿的话。在易太太这年纪,正有点摇摆不定,又要像老太太们喜欢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拥的,众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人经历的岁月多了,再没有百无禁忌的锐气。小时候过年,奶奶总要认认真真地烧香上供,祈求神佛与祖先保佑活着的人。我对这一套很不屑,曾经以为这是读了书,学了什么唯物主义的原故,其实,孩子们知道多少事呢?他们没有经见过更多的天灾人祸和突如其来的打击,所以对命运并无畏惧之心。

这层黑幕有多黑

湘云、黛玉没见过当票,听薛姨妈将原故讲明之后,二人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当铺也有这个么?"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鸦一般黑',岂有两样的?"

人道干什么吆喝什么,开当铺自有开当铺的规矩,若当成慈善事业做,那不是往同行眼里揉沙子吗?除了商界,更大的染缸在官场。种种有形和无形的规则那都是多年沉淀下来的精要,不是谁都可以打乱重来的。贾政由京官放了粮道外任,按他的的原意,本是要打起清正廉明的招牌的。因听说过外省州县有吞吃粮米折扣,勒索乡里的种种弊端,就想在治下把这些猫腻一并铲除。刚开始倒也气象一新,怎奈衙门里的旧班底本是拉开了架子要捞些油水的,清苦了一个月,怨声四起,大伙儿集体罢工,给贾政来了个光杆儿老太爷。家里带来的银子都贴补光了,粮道公务却一筹莫展。

贾宝玉"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前一句,就来自他老爹的遗传。政老爷上赖祖宗庇荫,下托女儿洪福,作的都是"清贵"的官儿,平日也就上传下达,应景儿走过场而已,人情世故对他却是冷门。一些"吏治"的法门,还得要家人李十儿来点醒他: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老爷你可以拿着家里的钱往外贴,他们陪得起吗?而且百姓以为,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收粮的时侯,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里本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的,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

书中只说贾政为人"古执",这个词儿,向上靠一点是方正古朴,向下偏一点就是顽固迂腐。李十儿劝他的那番话,如果不计这小子要狐假虎威捞一把的私心,其实倒是有几分道理的。

做官,上面要有人扶掖,下面要有人帮衬。须知水太清了不养鱼,要想政令通畅,却不是只由某个人的一点热血就可大功告成的。那些书办衙役们,既然肯拿大把的银子钻营这差使,说明其中那点文章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凡事成了例,就有点法不责众的味道,谁硬与之叫劲儿,不免有不识时务之讥。远的不提,单说贾政的出身之地荣国府,门上的人,不是也要"依例发财"的吗?在"玫瑰露引出茯苓霜"一回中,这茯苓霜,就是五儿的舅舅得的门礼。她的舅妈对她母亲柳家的说:"这是你哥哥昨儿在门上该班儿,谁知这五日一班,竟偏冷淡,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儿有粤东的官儿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这话听起来,仿佛门上的人得点外财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也罢,对那些上门办事的人来说,送点门礼图个方便,也是大家都自然认可的小规则,要是哪家当朝权要的门上突然改了这雁过拔毛的脾气,反让他们惶惶然不得要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