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卫子夫传
6544800000005

第5章 飞雪非雪

刘彻身边的女子不曾断过。

或是明眸皓齿,莲步款款,或是媚眼流转,乌鬓低垂,或是清秀灵气,品性雅洁……就是我所见到的,数日内竟换了不下十几。若不是天性如此,我也只能叹一句演得太好。

陈皇后失宠已是既定,对他身边的那个空位,人人趋之若鹜,暗暗在心底都多了些企盼,却不曾有人想过那背后的烈火油烹,更不曾有人看到昔日陪王伴驾的佳人,如今是怎样在做着困兽之斗生不如死。

我跟在刘彻身后,步子迈的小心。今日游园赏雪,随行的还有御史大夫赵绾,太常柏至候许昌。刘彻一身狐裘披麾,深色雕龙雪袍,行在最前。窦婴与赵绾未穿官服,只着一身家常宽袍,伴其左右。

虽有刘彻赦令,说是随行赏雪无关朝堂,准许二人不以君臣相见,亦让我跟随。因不想过多掺入,我仍是落后几步,刘彻左右的二人虽然领命,也是恭谨依旧。

众人往园子深处行去,所过之处,竹林积雪,清幽雅致。行得许久,许是怡人雪景冲淡了些君臣之礼,几个人话也多了起来。谈过景色,论过家常,话题绕了几圈又被带回,“陛下,老臣斗胆进言。”说话的人是许昌,太皇太后身边的黄老之臣。

刘彻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昨夜使节来报,此番匈奴要求和亲,如今天下未定,为保汉室安危,我大汉也该彰显风仪,予以应允才是。”

刘彻闻言将手背在身后,略一思索,缓缓开口道,“许公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匈奴部族势力渐盛,于我大汉已成祸患,若是此次和亲只是解救一时之急,日后他们的言行更为过分,又该如何呢?”

窦婴已经不耐,忙接道“陛下,臣以为此次匈奴人派使者来求和亲,实属逾越,事关大汉荣辱,陛下万万不得应允。早在先帝时便有南宫公主和亲一事,当年先帝一番苦心,可是却还是落了个连年征战的结果,暂且不谈南宫公主命途如何,光是吃了败仗,此一条便足以令皇室蒙羞啊。”

窦婴正直盛年,开口便是征战,却惹怒了保守的许昌,“大人如此说,可曾想过贸然开战,且不说连累无辜百姓,生灵涂炭,就是眼前,太皇太后这一关已是难过?”

窦婴耿直,毫不避讳,话头挑的分明,“难道许大人就宁愿看到我大汉年年被如此羞辱吗?”

许昌倚老,亦是高声回击,好似全然忘记了身边还有皇上看着,“本候并非此意!窦大人若是执意如此说,也还请仔细衡夺自己的身份!”

原在蹙眉沉思的刘彻,眼见二人愈吵愈烈,一时想要劝解,却苦于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眼看着二人争论不休。

我早已停下步子,还在忧心如何收场,满眼却只见一个老臣吹须瞪眼,怒目相向,一个中年握拳跺脚,面红耳赤,只剩刘彻一个少年立在一旁垂首无奈。这一幕,落在我眼里,忽然觉得有趣得紧,不知怎么就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未停,已经引得两个老臣猛然转头看我,刘彻也是怔怔,一身墨黑狐裘,更衬得眼神清亮,久久停在我的脸上不曾离开。

我眉眼微动,虽知不该,却仍是憋不住,微微抿唇笑着。

刘彻回神,也勾了唇看我,逸出一声笑。

两个老臣子这才恍然,对视片刻,许是觉得怎会无端起的争执,白白让一个女子看去笑话,也都无奈摇首大笑起来。

一阵笑声过后,先前的剑拔弩张不再,我抬起头迎上刘彻的目光,才发现此刻笑着的他似乎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我怔怔的看着他,他却也是一直看着我,我回神,忙移开了目光,故作轻松地看向别处。心想着,不愧是玩着权谋术长大的人,那眼神真的不敢让人直视.虽然那时我还不敢妄自断定一个人的美丑,可那样的风姿卓逸却的确是一眼就可以体会到的.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研了磨,铺开一卷竹简,提笔想静些心,却又被这些兵法重新搅得心神不宁。庙算,多胜于少,未雨绸缪……现在的我到底该怎么办?

身后两个宫人的细碎讨论断了我的唏嘘,放下笔,偏头细听,原是莫工卿。她不聪慧,空有一身美貌,那样的荣耀必定不是她所能蒙受。听说是因为刘彻又换了新宠,好像是廷尉之女燕氏,年方十六,软语莺啼,顾盼生情,立水一方,笑颜如花,想来也是极美的。莫工卿在见到燕氏的那一刻便打翻了醋坛子,仗着刘彻宠爱,寻个错处命手下宫人掌掴,几掌下去已经红肿,溃烂一片。倒是有些陈皇后的作风,但是她却忘了,她没有资格,被罚去杂役房也是罪有应得。

我转头看向身后,传来一阵低笑连连,这就开始落井下石了?摇头叹了口气。虽有同情,却不是我能改变。

殿外有人敲门,我循声望,宫人前去开门。进来的是刘彻的贴身内侍,秋官.他略做了个揖道,“给美人请安。”

我点头领下,问他,“公公有什么事么?”

他笑出声,“哟,美人不知道么?奴婢可是前来好几次了。皇上早些时候查了美人彤史,怕是这几日就要下诏侍寝了。还请美人用心,提前预备着吧。”

我闻言,疑惑看向合手两个立在他身后的宫人,站在前面的一个声音温婉,连忙请罪道,“公公确实来过几次了,只是奴婢们看美人精神不大好,不敢扰了您清静,想着未时过了再报不迟,所以不曾通传。”

我点头,转向那舍人,俯身谢道,“有劳公公。”

打点的事我懒得理会,全权交予两个宫人,毕竟她们是太皇太后挑选出来的人,又在宫中多年,这样的事自然比我看得透。这两个宫人行事利落,大把的金锞子塞入公公怀中,一壁婉身施礼,一壁推门送他出去.其中的一个一脸笑意,可是另一个却是一直没有表情,也不曾开口说过半句话。再望向两人时,我有些晒然,原来她们高兴是为这个。笑笑,坐下道,“愣什么,梳洗吧。”她俩相互望了一眼,神色轻松了许多,开始四下忙碌起来。

刘彻何时会来,我不知道,但是太皇太后急于得到消息我却是再明白不过。所有的荣宠皆是由此而起,所有的纷争也是由此而起,可是没有卫青的消息,承宠与否,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案上一扇青蕊贴边的镶玉铜镜。我端坐,望着镜中的自己,仍是年轻的容貌,可心境却已苍老,心底的那块地方,早就已经残缺不全了。

两对朱钗斜斜绾住散落肩头的长发,雀凫毛织就的大红罩衣,领口袖口绣的皆是蔷薇花饰,腰间一抹紫红绶带,系成个绾心结的样式,外面一件赤红缎面披风,纯白狐毛雪帽.我登上了去未央宫的车辇.

路过未央宫前面的潋滟池,我掀开车帘向外望去,一弯明月勾在墨云背后,月色如水般泻在湖面,波光粼粼,荡起一片涟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丛丛密林灌木,却忽然听到几声不寻常的响动,似是有人影闪过。

探出头,想看的更加仔细些,却不想车辇旁边随行的舍人叫了声,“美人快些放下车帘吧,小心着了凉,前面就快到了。”我看了他一眼,点头,缩回了身子,想着可能是深夜巡视的卫军,便静下心来,不再多想。

被四个宫监抬进未央宫时,满眼只能看见不断蜿蜒前进的赤红廊柱,在我头顶时远时近。殿内温暖如春,宫灯盏盏,深黑的墨色石矶上摆着彤笔和一卷散着竹香的彤史。

掀开帷幔进殿,昏黄灯光下刘彻正捧着一卷竹简,似是奏表,他看得入神,见我进来,远远看我片刻,又重新低下了头,顺手翻着奏折,开口道,“你今日的样子,好像有些不同。”

宫人一双巧手,精心装扮,自是不同。我只是无措的呆立着,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你与公孙敖,是旧相识?”一怔,或许是我错解了他的意思,他是说,我看他的样子,与上巳灯节看公孙敖的样子,有些不同。

“公孙大人,是奴才的一位故人。”我答得迅速,说的也是实情。他,也许就只肯做我的一位故人而已。

“上巳灯节,他向朕要你。”刘彻仍然在低头翻阅竹简,淡淡的语气像是在询问家常。

我低头,承认,“是。”

他好像是没有预料到我的脱口而出,放下竹简,走到我身边,背着双手,问道,“你觉得,朕应该治他的罪么?”

也许是离他太近,我忽然没来由的一阵紧张,盯着他赤黑文龙的袍摆,“这好像不是奴才怎样觉得就可以的。”

“或许在那之前,朕应该先治你的罪吧。”他微微低头,想从我的脸上读出丝毫害怕。

我淡淡,笑道,“陛下早就知道。”

“对。”

“可还是成全了我。为什么?”我抬头,却忽然撞上他一双黑亮的眸子,一时间竟有些无措。

他转过目光不看我.只有殿外吹来的一阵风,扬起了他赤黑皇袍,袖摆在微微飘扬,“你应该不会希望知道为什么。”

我忽然很想笑,还能是为什么呢?你我心里都清楚不过吧,“这是陛下想要的结果,所以既然有人肯费心思,只要配合着演一场戏,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我扬眉轻问,却已经在心底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你很想知道答案?”刘彻只让我看到他的侧脸,看不清他全部的表情。

“这,就是答案。”我狠狠稳住自己的声音。

“这不也是你想要的结果么?”又是那般张扬恣意的笑容,似有若无的挂在他的唇边,“你很聪明。可是,这并不一定是件好事。”

我茫然站着,无奈的笑。

“怎么,开始有点后悔当初的选择了?”刘彻挑眉,眉宇间仍旧刚硬。

我低眉,忽然变了脸色,不再是先前的苦笑,而是将最温顺的笑意送出,眉眼如波,故作媚态,甚至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衣袖,牵着摇了几下,“我已经做了选择。所以,我不后悔.”

他怔怔,片刻后又勾了唇,又是这种让人望而却步的笑容,带着点挑衅,带着点旁观,甚至,带着嘲讽。

他忽然大力将我打横抱起,一路放到宽大的软榻上。

这样的大胆我不曾有过,可是为了保命,却不得不如此.

躺在软如云端的雕花团纹寝被,我仍是淡笑,上扬的唇角引诱着他沦陷,微颤的肩膀却将我的生涩与不安泄露无疑。有些事情虽是我起的头,接下来该如何,却又让我觉得害怕了.

刘彻邪邪的勾起唇,离得极近,这才看清,明白过来那日笑着的刘彻是哪里不同。他向来面色沉冷,极少有笑,偶尔,笑意也从未进过眸子里。可是那日的他,却笑得真切。

刘彻越离越近,我唬的闭上了眼睛。

半晌,只听见身边窸窸窣窣的响动,刘彻吻上了我的耳垂,细细密密的吻,有些凉意,随后又落在了脖颈,我僵直了身体,呼吸变得紊乱。终于,还是睁开眼睛,用仅存的最后一点理智小心翼翼在他腰间探寻着,触不到他腰间绶带上系着的一截配饰,难道不在这里?他上次明明是放在衣襟内的。只好再顺着床榻一路摸索,将手伸向玉枕底下,摸到一个硬物,这才稍稍安心,轻轻用两指顺着扣结慢慢摸索着,直到顺利解开,偷偷反握在手里。

这是救回卫青的唯一方法,也是我唯一的出路。我不得不冒险。

忽然,刘彻停了动作,我颈间的温度骤然抽离。我当他察觉,心惊不已,顷刻间竟觉得死期已至,浑身冰凉,再也掩饰不住害怕。

禁不住在心底冷笑,原来,我也是如此怕死的,虽然害怕纷争,却远没有死到临头来的厉害。

百转千思已过,我还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他若是发现了,该作何解释?无心之失么?偷取假虎符,我的目的已经是昭然若揭。我是太皇太后的人,他身边的女人绝大多都是太皇太后的人,他怎会不知。哭泣求饶?那样的仓皇失态我做不来,再说,他不会不做追究。

看来,当真只有一死了?

此时的刘彻却无视我的张惶,忽然转头,冷眼看向窗外,脸上的神情一改先前的温存,满是杀意.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却已然站起,立在榻旁,冷冷说道,“呆在这里,不要出来。”我惊疑,不知何事,只能定定看他。

殿内没有宫人,许是他早有准备,已经各自遣散,隐约听见殿外有打斗的声音,待刘彻步出殿门之后,我还是无视他的话,起身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