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年,十月十五,柏凉台宴。
柏凉台位于北宫之南,一路需穿过大大小小数百间宫室,皇城中央以未央宫为线,划分为东西两苑,柏凉台居东,地处南阖殿之后。殿前的高大露台由整块青天色丈余石砖铺就,百级汉白玉石阶延绵而上,帝后的金丝楠木皇榻以雕祥云飞凤做框镶赤金百兽为屏隔开,头顶的夜幕被高高悬起的千百盏乌木红纱宫灯点亮。这场宫宴名为同庆,实则是为封赏,所以东宫不曾出席。
钦天监从半月前开始着手准备,辅礼大夫携名下各臣经过审礼、问时、备具等步,提前备下一切器具用度。申时,百官从雍门入,分座右庭两列,数十张黑金几案敦然而设,每张几案旁边立一对青衣宫娥,手端玉盘酒盅,默然静立。台阶左右,分以半人高的石栏,雕刻祥龙瑞兽的图案,石栏跟前每五步摆放一尊青炉铜鼎,兽耳**圆扣的炉盖上镂空百余个细小的圆孔,檀香袅袅,腾空喷薄而出。高台左右立着数名宫监,手执见丈长的榆木钟器敲打编钟,乐师女伶奏起管弦,箜篌婉转,丝丝缕缕飘过露台上空。
刘彻放下杯盏,转眼向着公孙敖问道,“公孙将军,你尚未告诉朕,想要什么赏赐?”
公孙敖离席见礼,正欲开口,却被我打断。
我一身白衣水袖,缓步拾阶而上,长长的曲裾袍摆拖在青石砖面,宛如清泉涌动,过而无痕。柏凉台中央放置一尊青铜莲台,莲花为瓣,藕心为台,人能踏足的地方,只有一尺见方。底座尽数掏空,灌入清水,远远望去,正是一株青莲宛在水中。光脚踏在寒凉的地面,一步步走过身边的众人,我瞥见了一袭白衣的公孙敖,正掩袖举杯,抬眼却是看我,眉头深锁,清朗的面色了然无笑。
乐声渐渐低去,低沉隽永的男声缓缓响起,我转身回神,抬起水袖,寻准了时机随着韵律似有若无的唱了起来.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
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
夜半冒霜来,见我辄怨唱。怀冰暗中倚,已寒不蒙亮。
蹑履步荒林,萧索悲人情。一唱泰始乐,沽草衔花生。
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
寒云浮天凝,积雪冰川波。连山结玉岩,修庭振琼柯。
炭炉却夜寒,重抱坐叠褥。与郎对华榻,弦歌秉兰烛。
天寒岁欲暮,朔风舞飞雪。怀人重衾寝,故有三夏热。
冬林叶落尽,逢春已复曜。葵藿生谷底,倾心不蒙照。
朔风洒霰雨,绿池莲水结。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
严霜白草木,寒风昼夜起。感时为欢叹,霜鬓不可视。
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晃荡无四壁,严霜冻杀我。
白雪停阴冈,丹华耀阳林。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未尝经辛苦,无故强相矜。欲知千里寒,但看井水冰。
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①
随着乐声,脑海中的过往忽然清晰起来,零碎的记忆抽丝剥茧,一幕幕浮现眼前。
我记得第一次见刘彻,穿的也是白。
建元元年春,汉武帝携百官霸陵祭祖,归来,过平阳公主府。我领着一众舞姬,前后共十二人,于宴上为刘彻献舞.
白衣水袖,魅影翩跹,一曲舞罢,我立在平阳公主身后。
刘彻起身更衣,公主转身抬眸看我,我遵诺,躬身随他进了偏阁。
未进房门,刘彻抬手挥去身后跟着的几个内侍太监,只剩我一人跟在他身后。
跪在铺着松软羊毯的地面,为刘彻换下一身龙袍,小心翼翼的系好他胸前盘龙金扣,俯身收拾换下的衣物。“哐当”一声脆响,一个硬物应声落地,我慌忙捡起,拿在手中才看清是什么,通体黑亮,磐兽龙纹,状似猛虎,难道……?不会的,先帝薨逝,彼时太皇太后一心想立幼子梁王刘武为帝②,但念太子年幼,临去之前还是将虎符交由太皇太后掌管,平阳公主还曾为此忧心焦饶,辗转不安,刘彻哪里会有?我躬身请罪,他却不急不缓,拿过我手中的虎符,绕在指尖轻轻把玩着。
我郁结半晌,终于还是问出,“陛下可是要出征?”
“是又如何。”刘彻答得坚定,转眸看我,眼中竟带着一丝挑衅。
或许这只是他的玩笑,或许不是。我微微直了身子,低声相问,“敌人是谁?”
刘彻的面色忽然冷了几分,抿唇问道,“你很关心这个问题?”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着刘彻的反应,也许,他已经有所察觉。
“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刘彻虽是坐着,气势却十分骇人,“按照常理,你现在应该被朕下令诛杀了。”
“按照常理,陛下若是真的想要杀我,也就不会告诉我这句话。”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刘彻,还真是个可怕的人。
“很好,”他笑了一声,低沉的嗓音让人听不出情绪,“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我抬眸,话已至此,也就用不着害怕了。
“第一个选择,从今以后跟着朕,遂了你的心愿,也遂了平阳的心愿,”他站起身,迈开步子,缓缓踱了几步,背对着我站在几案前,接着道,“第二个选择,你现在就可以离开,朕也会保证你的安全。”
我本可以答得坚定,不知为何,他的一番话却让我有些动摇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双手轻轻搅动着拖在地面的长袖,一时无语。
“你在犹豫?”刘彻见我一直不曾回话,转过来问我。
我笑了一声,刘彻看着我,我亦迎上他的目光,“我有选择吗?”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平阳将你当做一件礼物送给朕,接不接受是朕的事情,后果如何都与你无关。怎么样,你有答案了吗?”他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我选一。”对,一件礼物,既然是一件礼物,我就更没有选择。我缓缓回答他,半晌,抬头问道,“但是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
“说。”刘彻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唇角。
“陛下既然知道平阳公主的安排,为何还要接受这一切?”已经不能回头,我却也不甘就此沦陷。我很好奇,一个帝国的主人,甘心被人这样安排自己的命运?
“有些事情,总是要等到最后才能知道为什么。而你,既然已经做了选择,何必还要去问为什么选择?”刘彻低下头,侧脸的弧线淹没在暗处,辨不清表情。
他重新转过身,将手中的虎符收在袖中,转身而走,“明天,朕会接你入宫。”
刘彻转身离去,萧然的背影落在早春的夜里,笼住了一地的月色,显得如水般薄凉。
翌日,平阳公主请旨将我送入汉宫,刘彻看着奏章,没有再说什么,准奏,赏平阳公主千金。可是我却知道,在我与刘彻之间,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利用与被利用。不在乎还好,我可以以一个看客的身份,冷眼旁观到最后,可是一旦上了心,也就再没有了退路。
乐声仍然未停,我于舞中偷眼向座上看去,端坐的刘彻,是那样的九五之尊,凛冽的气势,生生让座下的众人模糊了眉眼,我忽然之间就没有了十足的把握。
公孙敖离席,跪地作揖道,“皇上,末将想要的赏赐,是她。”我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去看公孙敖,那张绢条,是我于暗中托人带给他,只有两个字——上巳。今日的一幕,不过是我与他的一场谋划,他装不知,我装被迫,只为刘彻一句不准。我在赌,赌刘彻到底可以薄情到何等地步,天家无情,朝存夕殁,我果然是卑贱的。可是我忽然觉得,也许端坐在上的刘彻,其实什么都知道。毕竟坐拥天下的人是他,无关仁孝,无关是非,权谋心计才是他必须要有的东西.这些他都太过清楚。
静默的大殿瞬间嘈杂,刘彻顿了片刻,步下皇榻,一步一步来到我的面前,站定,背手端端正正地立在莲台前面,然后给了我最想要的回答,“别的可以,除了她。”
公孙敖嘴角带笑,一双眼睛从两臂之间抬起,冷的骇人。他知道计策已经生效,却还是添了一句,“末将斗胆,只是区区一个舞姬,也值得皇上如此么?”
“她是朕新纳的美人。”原本骚乱不安的大殿,却被刘彻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的半晌无声。
公孙敖闻言,淡漠的站着,看上去无悲无喜。这一切,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吗?
我终于抬眼去看刘彻,对上的却是一双清冷的眸子,这才有些警觉,不该如此的,却又不知到底是哪里错了。那夜刘彻并未将我带回,只是吩咐宫人准备步辇,送我回了卿和殿。
刘彻如何想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年少的他,远远不像我想的那般简单。
①这里的歌词选自《子夜四时歌》——冬歌。
②窦太后喜爱小儿子刘武,想要立刘武为皇帝,汉景帝死前虽然把兵符交给了窦太后,但是在此之前,他已经为刘彻铺平了登基的道路。先是废太子刘荣为临江王,《史记》载,刘荣下狱自杀时,窦太后痛心疾首,景帝却表现的麻木不仁,说明他早有预料,甚至是由他纵容张汤下手的。再是废栗姬,立刘彻生母王娡为皇后,又贬斥赐死将军周亚夫,找来丞相卫绾辅佐刘彻。刘彻登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几个女人联手上演的一出好戏,但是结果却必定要是先帝首肯的。可以看出,先帝其实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善于玩弄权术,心机深沉可怖。
③平阳公主嫁给平阳侯曹寿,但诸侯分封土地之后都必须离开长安回到自己的封地。平阳公主将子夫送入汉宫之前,曾在府上举行家宴为刘彻献上官家大户的女子,只是为了讨好皇帝,企图留在长安。但是没有办法,十几个良家子刘彻都看不上,偏偏一眼就看中了卫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