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宫内外一片肃寂,硕大的宫门高达数丈,青铜大门均被漆成耀眼的朱红,十六颗巨大金黄的铜钉镶嵌其上,颗颗入眼。我的叫嚷声惊起了梧桐树上几只栖眠的寒鸦,翅膀扑棱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两个体格健壮的羽林军将手中的剑戟横在我的面前,拦住我的去路。
过了很久,我的叫喊终于有了些作用,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许春知,从宫门后面转出,低声喝断了我,挡开两个羽林军的阻拦,沉声道,“进来吧。”我一阵欣喜,一阵惶急,匆忙抬步随她进了里殿。
没有华丽异常的凤阙长塌,没有足金镶嵌的汉白玉石阶,连四周垂下的帘幕,也都是由百姓家常用的粗布制成。偌大的一个宫室,甚至还比不上一个朴素的侯爷府。窦漪房垂目坐在一把稍嫌破旧的藤椅上,一如寻常人家的老者。苍苍白发,掩映在珠钗攒绕的简饰之下,发髻随意的挽着,斑白的发丝斜飞入鬓,根根入眼。眼角处的褶皱,是一场又一场血肉搏杀之后,深深刻下的纵横沟壑。
“太皇太后长乐无极。”
已是深冬,建章宫虽升起了火盅,额头贴在冰冷的黑金砖面,却仍然感到丝丝缕缕的寒意。太皇太后斜眼睨我,手上摆弄着半局残棋。落子声声中,黑白掩映,十指蔻丹,只是那娇柔早已被风尘所染。
半晌,她终是问道:“你如今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半夜三更的,往哀家这里跑什么?”
跪在羊氅毛毯上,我将头埋得更低:“奴婢想跟太皇太后求个恩典。”
一方长塌,太皇太后端坐其上,顺手接过身边婢女递过的汤羹,薄唇轻抿,幽幽道:“哦?你拿什么来求?哀家可是听说,皇上才刚刚离了未央宫。”
我俯身,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出声。刘彻丢下我独自离去,不过才片刻之前的事情,她却已经了如指掌。
我胆寒,不敢再妄动。
况且她正在研究棋谱,看来已经费了不少时间,眼下怕是也没有心思理会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忍着膝盖上不断传来的酸痛,忍不住抬头去窥探,她手上摆弄的正是一方珍珑残局,金角银边,棋盘四角皆为白子,左右夹攻之下,黑子本来已经没有了退路,可是再一细看,每一颗白子却又都被黑子牢牢牵制,反而成了白子落入下风的局面。右边棋盘上黑子虽然占优势,但是若能改变路数,以退为进,也不是没有赢得可能。
只是一般情况下,双方交战到了这个地步,手执白子的人见黑子攻势凶猛,都会只顾着救急,却忘了那最简单却也是最致命的一个棋格。只要下棋的人在被黑子打乱攻势之后,还可以平心静气,那一角就可以做活。我心中一紧,想着,不知道是谁献给她这样一方残谱,也许只是某个想着巴结奉承的臣子知道太皇太后嗜棋如命,便千方百计地寻了这样一局为难人的珍珑棋局来投她所好,却不成想在这关键的时候,倒是能就得了我一命。
我望着面露难色太皇太后,盯着棋盘一角喃喃道,“东五,南十二。”
她的手一顿,将手上的棋子落下,望着那被做活了的一角死棋,忽而又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站起身缓缓步下石阶,一步一步朝我走来,说道,“抬头,让哀家看看。”
我抬起头,却垂眸。该跪,该拜,却不是甘愿.
暖人的大殿亮如白昼,烛光下的太皇太后一身暗色滚边裘袍,如一尊佛像端立,让人不敢逼视。她侧眼看了一眼身旁的许春知,许嬷嬷会意遵诺,挥手让众人退下,一阵告退声后,空旷的大殿上,我与她一跪一立,只剩下许嬷嬷在她身后躬身垂首。
“平阳还真是暴殄天物。”太皇太后上下打量着我,幽幽的道,“哀家若是没有猜错,你至今身在掖庭却无丝毫反抗,只有两个原因。要么,你真的是不食人间烟火;要么,你想要的,绝不是平阳能给的,哀家说的对么?”
“卫子夫,只不过是个奴才。”这是在试探我有无觊觎之心么?如此的迂回是什么意思?
一声轻笑响起,“奴才?肯为哀家卖命的才叫奴才。你还不算是。”
“哀家不喜欢拐弯抹角。你是聪明人,哀家就与你做笔交易,如何?”我抬眼看她,犹疑,探究,静静候着下文。
“你知道哀家想要什么。天下初定,皇上少不更事,稍有行差踏错,汉室江山不稳。所以,必须有人来当哀家的耳目。”她抬手挥开了许嬷嬷的搀扶,转身对着我道,“哀家记得,建章宫里有个叫卫青的羽林郎,哀家留他在身边已经有些时日了,亏得那个生的眉眼俊秀的孩子,这些日子帮衬哀家不少,倒是个将相之才。”
她忽然转回身子看我,缓缓说道,“可这宫里向来鱼龙混杂,哪天一个不小心做了什么错事,下狱治罪也是有的。哀家将你放出掖庭是一番苦心,你冒死来见哀家,也是一番苦心。可若是真到了那一天,是贬是罚,哀家还能不能再念你一番苦心呢?”我茫然苦笑,看来被选进出宫的名册,站在殿外听宣,的确都是太皇太后一手安排。她比谁都清楚,只要卫青还在这里,我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留下来,所以才有了今日宫门外的一幕。
而这,也便是我可以出宫却选择留下的理由。
“太皇太后息怒,奴婢惶恐。”我忽的跪下,卑微的央求着。卫青还是个孩子,她也不愿放过么?皇室为达目的凌厉百变的手段果真让人胆寒。
她微微抬手,许嬷嬷已经先一步扶我起身,太皇太后接着说道:“瞧瞧,反倒弄得哀家像个恶人。”眼里有嗔怪,更多的却是目空一切的得胜姿态。
我微微行了一礼,抬头问她,“放我出掖庭,也是为此吗?”
她轻轻笑着,“你呆在那种地方,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太皇太后转身踱至棋盘旁边,轻轻用指尖摩挲着翡翠底子足金镶边的棋盒边缘,一字一顿道:“那你是愿意,还是不愿?”
心中百转,迟迟难以开口,喃喃道,“奴……奴婢…不…”刚脱身虎口,如今又要再次踏入纷争吗?我惶急的摇头,看到的却是许春知紧蹙的眉头和暗示的眼神。
紧紧抓住散落在地上的袖角,我用力地说出了四个字,“奴婢愿意。”
袅袅雾气之中,太皇太后并不看我,所见,她也没有我想象中的欣喜。于公,她保的是汉室江山,于私,我护的是卫青周全,她不过是个想保住夫君天下的妻室,而我,却是她手上微不足道的一颗小小棋子。
忽然有些悲凉,为我,也为她。
珍珑棋盘上,太皇太后指间的一粒白子落下,终是将大片黑子围的水泄不通,退路尽断。
刘彻拂袖而去,未央宫我不能再回。
寒风刺骨,划在脸上犹如刀刻,冻得我有些瑟缩。抱肩默行,许春知从我身后跟来,身后还有两个年龄不大的宫娥,四人一路行至北宫①之外的一座别苑。我抬头,“卿和殿”三个字赫然映入眼帘。
卿和地处偏远,殿外却有成排的高大梧桐,和风拂面,轻柔醉人。不远处的莲池,满池的莲花已经颓败,只剩些枯索的荷叶零星的飘在湖面,如此的冗乱,应该是长久无人清扫所致。
许春知上前,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的肩头立马落了些尘土,轻轻掸去,随着她的步子进了里殿,草草掠了几眼,我躬身送着准备提步离开的许春知。她前脚刚迈出殿门,顿了半晌又停下来,转身看着我道,“卫青很好,你大可放心。”
我闻言,惊疑的抬头看她,她又道,“太皇太后并非暴戾之人。安心做事,自然会有转机。”
我已是满眼含泪,强自忍了回去,收住泪,端正行了一礼,“多谢春知姑姑。”这是真心,她却闪身躲过我,微微摇头,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良久,我回身,却忽然见到那两个跟在许春知身后的宫人,其中一个正盯着她离去的方向出神,一双泪眼迷蒙。既然不舍,又为何不留在自己身边?
我不解,问道,“你们还有事?”
她们低眉,婉身回道,“太皇太后吩咐,奴婢们是来伺候姑娘的。”
我扯了一丝笑,如此的不放心么?
翌晨。
我伏在案上,辗转难安,为这突如其来的自由,也为卫青的境遇,左右为难。盯着案上摊开的一张绢条愣神,一只手若有若无的研磨。一方端砚,不觉墨汁已经渐渐晕染,充盈,快要溢出砚台时,我再想提笔,却又丝毫没了心绪。
殿外大雪仍然未停,昨日留下的两个宫娥正在清扫门前的积雪,因知道她们也是与我一样的身份,心中抗拒,甚至连她们叫什么也不愿多问。毕竟眼下我最该做的事,是获得刘彻的信任。
一阵脚步声传来,细碎零落,我忙随手拿过一卷书简盖住绢条,向外望去。
“哟,没想到第一次来你这卿和殿,竟这样寒酸。”莫工卿一身莲红雪袍,金钗挽髻,斜插两对望月鎏金步摇,华光溢彩,缓步移进.殿中摆设陈旧清简,愈发衬得她云鬓花颜。
我了然笑笑,刘彻昨夜离了未央宫,怕是临幸了这一位。只是荣耀如她却不明白,刘彻如今宠幸谁都好,只要不是陈皇后。
起身迎了出去,才看到她身后的苏香携,一身寻常装扮倒似普通宫娥,青布衣衫,略加了一件厚实的粗布外袍,发髻也只是松松而就,荆木的簪带绾住三千青丝,眉目隽秀。她望着身前站着的莫工卿,抿唇而笑,“我们如今哪能与姐姐相比呢?姐姐刚刚承宠,又晋了位分,赏赐自然是不断的。”
莫工卿闻言转头,故作不意,“不过是个充依②,哪就那么在乎了?你们也知道太皇太后要我们来做什么,这日后……”
“日后,我们还要仰仗姐姐了。”我忙打断她的话头,不知道她还要说出些什么来,若是落在别人耳里,怕是又要起些纷争。
莫工卿其实是燕王卢绾后人,卢绾与高祖皇帝同里同师,楚汉之争时曾多次救高祖皇帝于危难。后来高祖铲除异姓诸侯王,燕王卢绾反叛被俘,下狱绞死,其家族亲眷皆被诛连。年满十三岁的女眷或充入军妓或随夫君流放,莫工卿的祖母因未满年岁,改了贱姓,③被贬入掖庭世代为奴.下属三代,及至莫工卿,一朝承宠飞上枝头,其欣喜欲狂也可想而知。
“太皇太后宽慈仁厚,放我们出了掖庭,可是姐姐却如此口无遮拦,难道是还想再回那个地方不成?”苏香携软语莺啼,却说的直接,一句话便让莫工卿变了脸色。
我懒得再听,步出殿外唤来宫人斟茶。
莫工卿忍着怒气,没有发作,“圣上昨夜离宫,本宫确实只是顾念旧情,想来看看妹妹。只是看来有些人还是分不清形势,哼,本宫倒想看看,她能骄纵到几时!”话是对着我说,一双眼睛狠狠盯着苏香携。她说罢拂袖,快步出了殿门,一袭倩影袅袅,却浑身是怒。
我正欲开口,被苏香携截断。她正歪靠在榻上,闲适的徐徐吹散手中竹杯里漂浮的几片花瓣,向着我身后的两个宫人道,“去,给你们姑娘斟杯热茶,要滚烫的。”我望着她,疑惑为何屏退外人,虽有不解,却还是示意她们退下,蜷膝坐在她对侧。
苏香携提起案上墨玉镶边的青竹茶壶,幽幽道,“心冷了,喝点热茶取暖也好,只怕这滚烫的热茶,也暖不了人心。”原来说的是刘彻昨夜离宫而去的事,她这是以为我心冷了么?
我嘴角扬起,接过她手上的竹器,继续往她杯中添水,问道,“姐姐今日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她食指轻叩,一声一声敲在竹杯边缘,清脆的声响落了满地,“太皇太后为何放我们出来,莫工卿不明所以才会沾沾自喜,可是你我,却不得不另做打算。”说完她抬眼看我,探究的目光毫无掩饰。原来不只是我,太皇太后的人,还有她们。
只是莫工卿容貌虽有,未免也太没些城府,自己都会让自己送了性命的人,也难怪苏香携敢拿话激她。我抬眸看她,笑道,“姐姐不也晋了良人的位分么?如此忧心,实在不必。”
她逸出一抹苦笑,转动着手中的杯盏,“那是太皇太后好心,赏了一个名分,若是入不得皇上的眼,别说是其他,就是你我的性命,怕也难保。”她说着,还作势摇了摇头。
虽是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我还是听得浑身骤寒。
刘彻登基不久,东宫大权独揽,每年进宫的家人子皆由辅礼大夫亲自选荐,层层筛除之后交由太皇太后过目,充入北宫。刘彻妃嫔廖仃,并非别故,而是因为这些妃嫔多数不能信任,却碍于太皇太后不得不宠幸。两相为难之下,刘彻只好借由册封,用几座金色宫殿换得自由,他也算是能功成身退了。可是,太后与皇上唯恐提携了一批细作,妃嫔承宠的第二日,必会有一碗避孕药汁送上。子嗣也要有,却只能是皇后所出,正室嫡子,才能继承汉室江山,太皇太后也乐见其成。只是可怜一众妃嫔,惶惶不可终日。
“那姐姐说,该如何呢?”苏香携会来此,却也不用细猜,必是已经有了对策。
她放下杯盏,食指青葱,沾了茶水在榆木几案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上巳。
我抬眸,意在相问。她樱唇微动,缓缓道,“半月之后,上巳灯节,皇上会在柏凉台设宴。”
“早闻平阳侯府卫子夫,当年曾以一舞动长安,良辰难得,妹妹必定也不会舍得轻易辜负了吧……”突然的响动让苏香携止住了话头,宫娥从殿外推门而进。
苏香携盈盈起身,离了榻座,走至我身旁,望着殿门外道,“我想,到时该怎么做,妹妹心中自然有数。”并不看我,径直步出了殿门。
汉宫真美,茫茫白雪落在蕊宫阆苑,盖住了一切浮华嘈杂,可这银装素裹的纯白背后,却是一汪谢尽了繁华的池水,表面光鲜,底下已经是一滩恶臭的淤泥。
宫人想要关窗,被我制止,茫然立在窗前,望着殿外纷飞的雪尘,百转千思已过,却还是不得就里。
“姑娘,茶凉了,您还要么?”瘦小的宫人站在我身后,一双手冻得通红,端着茶盘问的小心翼翼。我回身,想起卫青,他此时必也是顶着寒风立在雪地值守.有些心疼,笑望向她,“不用了。你们也先下去吧。”
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走到案边,掀开盖在绢条上的竹简,提笔而写。
①北宫:汉时多由妃嫔居住,皇帝居未央宫,皇后居甘泉宫,也称椒房殿,太皇太后居建章宫,太后居长乐宫漪兰殿。
②充依:汉朝**编制,西汉初立因秦之称号,妻称皇后,其余皆称为夫人,夫人之下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武帝时增加婕妤,径娥,傛华,充依。充依视千石,在良人之上。这里写刘彻宠幸莫工卿,亲自增加新的位分,是有伏笔的。
③汉时只有皇宫贵族的后代取名时才能取一个字.而轻贱之人名多是两个字,自然,卫子夫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