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一幕惊出了我一身的冷汗。
数十名舍人装扮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倒在地,蜿蜒的血,带着诡谲的猩红,汇成了一股涓涓细流,看得我胃里一阵翻腾,险些作呕。散乱的尸体堆积着,我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我步辇外面让我快些放下车帘的那个人。
不远处,四个人身穿锦衣,仍在与来袭的刺客交手,虽说是敌人数量众多,可他们的剑却是招招致命。
一会功夫,已经又是一地的尸体了。再看向那四个侍卫,其中的两个竟然是女子的身段。站在前面的一个身穿黑衣,面冷如霜,没有一丝表情,手上一把黑色鸢尾图案的长剑;略微落在后面的一个女子一袭白衣,光脚而立,手执玉笛,姿态空灵;加上旁边的两个黑衣男子,一个脸上带着诡异的面具,看不清楚长相,可他眼里的寒光却是一眼就能辨认的;另一个赤蓝长袍,手握两把薄如蝉翼的双刀,可是看起来却身量未足,与其说是个男子,倒不如说更像是个少年.或者说,孩子。
等我从他们身上收回目光的时候,几乎是在瞬间,一批刺客当中已经剩下最后一个舍人装扮的,眼见大势已去,想用手中的剑自行了断,公孙敖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那四个人心领神会,几乎是在同时,打落了他手中的长剑,分前后左右将那名刺客团团围住,让他不能再轻举妄动。
刘彻此刻已经缓步走到他的身边,望着地上躺着的长剑,神情阴冷,“你很忠心.可惜,你很愚蠢。”
“愚蠢,说的是你自己么?”那刺客没有丝毫惧意。
“你可以斩断自己的退路,也可以选择对你的主人愚忠,不过可惜,你唯一不可以选择的,是自己的生死。”刘彻背手立在汉白玉的石阶上,不可抗拒的俯视着下面的每一个人。
“我还有价值,你不会杀我。”这批刺客,显然都是深谙其道。
“是么?”刘彻话音未落,围住那名刺客的四个人,已经纷纷将刚刚从地上一脚踢起的长剑握在手中,狠狠的在同一时刻用力打出,刺入了他的双肩,那刺客的伤口涓涓冒血。我忍不住惊呼出声,却被那刺客凌厉的惨叫声给盖了过去.
刘彻眉眼俱冷,望着他道,“你是死士,死士的忠心朕不会怀疑。但你们的方式对一般人有用,却未必对朕有用。仁德的虚名,朕不想要。”
那名刺客已经失血太多,无力支撑,他之所以还能端正的跪着,只是因为四把长剑的力量,贯穿他的双肩,相互抵触,让他不得不继续跪在那里。
“相对于死亡的威胁来说,让你真真切切的感受死亡的临近和活着的**,或许会是一个更有效的方法。”刘彻说的冷冷。
“我……我……”那刺客脸上失了血色,呼吸开始变得局促。
“朕可以放过你,可是你知道朕的条件。说吧,你的主人是谁?”刘彻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等候着想要的答案。
“好。我说,”他用仅剩下的力气,艰难的说道,“我的主人是……”众人皆是屏息凝神,却惟独刘彻,眉眼无波,忽然,一声闷响,那名刺客却不知何时已经突然倒地身亡。
一把匕首不知从何处飞出,深深的插在了他的后背。公孙敖见势,只从唇间吐出一个字,“追。”其余的侍卫便纷纷转身。
“等等,”刘彻却在此刻开口,一众兵马停下待命,他只缓缓从唇间吐出四个字,“生死不论。”
“诺!”一队人马齐声领命,这才浩浩荡荡而去。
我立在殿门后边,疑念闪过,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刺杀么?不论凶手是谁,显然都是冲着刘彻来的。要想他被废,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他忽然驾崩。想要趁着刘彻诏幸妃嫔的时候动手,刺客扮作舍人跟随我的车辇入宫,才不易被人发现。计策周全,狠辣果断,可即便他行事再无纰漏,还是被刘彻轻易化解于指掌。
想到这里我不禁一阵恶寒,谁会是幕后的主使?太皇太后么?应该不是,她若是想要报复,梁王死后就应该动手,何苦再等上这么多年?而且刘彻毕竟是她亲孙。
除此之外,宫中还有什么人想要置刘彻于死地?朝堂上的臣子我不清楚,思来想去,仍是没有头绪。只觉得如此胆大妄为,绝不会是寻常小辈。
现在也才明白,原来刘彻之前的一切都是在做戏。照常起居,照常诏幸,却早已让公孙敖在殿外埋伏下人手,不能打草惊蛇,为的只是不动声色将敌人诱出才能一网打尽。而我,不过是刚巧成了配合他演戏的一枚棋子。
公孙敖带着众多卫军,正单膝跪在地上仔细检查那些尸身。刘彻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半晌,公孙敖作揖,回道,“陛下,凶手似乎不是宫里的人。”刘彻闻言,了然的笑,诡异的绽在他的唇角,“是不是宫里的人,明日自然会知道。”
“他们想要找的,好像是……”公孙敖竟然有些迟疑。
“他们想要的,应该是兵符。只可惜,他们来错了地方。”刘彻一甩袖袍,转身竟然是在看我。
我躲在殿门之后,紧了紧手上握着的虎符。虽然心里明白这不过是个假的,并不是他们一直在找的那一个,可是仍然觉得此刻手里的东西已经变成了无数根银针,拼命往掌心最柔软的地方狠狠的扎去。
刘彻步下石阶,向我走过来,看着我反背在身后的双手,只说了一句话,“把东西放回去。”
他俊逸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却看得我心惊胆战,浑身如坠冰窖,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可言。我望着刘彻拂袖离去的背影,高大,坚定,似能扛起所有风霜,可惜,却不是我能依托的乔木。
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幼稚。
他是帝王,也是天底下权力最大的那个人,而我,无异于与虎谋皮。
可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便早已没了退路。
一夜辗转。
将假虎符塞入白玉石枕下面的时候我仍然在想,今夜,还有多少人同我一样不能安然入眠?卿和殿的两个贴身宫人随我一同进来,知道刘彻不会再回来,安静立在一旁服侍,有一个正双手交握,却是轻颤.显然也是余惊未定,蹑手蹑脚的站着,不发一言。
我似乎听到更漏响了两下,却又听不分明,便转身问她们,“几时了?”其中一个清瘦些的躬身答道,“回美人,丑时刚过。美人早些安歇吧。”
我点头,转身仍是无法闭眼。谁还能安然入睡呢?只怕她们也是不能。卯时就要到了,那一刻,所有人的命运都会揭晓。包括我的。当一个人的死变得众望所归时,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便注定了一丝生机也不会再有?
东边的天际终于迎来了一抹青色晨曦,宫墙飞檐伸出的一角停着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雀,被黄门令打更的声音惊得振翅飞去。
晨起梳洗,我任凭旁人摆弄,懒得去看镜中的自己。
确切的说,我在等,等着宣室殿传来的消息。
争斗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太皇太后与皇上之间的你来我往,也许是从梁孝王薨逝之后就开始了,只是我从不曾仔细做过探究而已。我不愿深陷纷争,可这次风波的结果却至关重要,关系着我的选择,也关系着卫青的生死。
宵禁刚解,文武百官纷纷从雍门入殿。刘彻寝宫其实离宣室殿并不远,我立在窗前,透过一片纷扬的雪幕见到一个熟悉的暗色身影。公孙敖解下腰间的佩剑,交给躬身立在台阶下面的舍人,回身时,向我这里看了一眼,清亮如水的眸子落在一片大雪之间,虽然看不分明,却还是让我急忙低下了头躲避。
再抬首,已经没了公孙敖的身影,只看见几个身着官袍的大臣,面色惶恐不安,一手拎着宽大的袍袖,一边急急地行在前往宣室殿的百级台阶之上,脚步匆忙,几次三番险些滑倒。惶急的身影中,我竟认出了几个当朝要员,一位彭姓太尉,一位梁姓将军,另一刘姓少卿。不久,太皇太后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之下,也进了宣室殿。
之后的很长时间,不曾再有人出来。
雪仍在下,我双手冻得通红,宫人想要关窗,在身后劝我,“美人,雪这样大,仔细着凉。”
我摇头,仍是不肯,“再等等吧。”可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殿前仍旧丝毫动静也无。
动动麻木的双腿,我就快要等的不耐,想要转身离去时,忽然听见身旁的宫人一声惊呼,而后忙又捂住了嘴。我顺势看去,只见几个羽林郎架着一个不停呼喊挣扎的女人进了里殿。一行人从窗前走过,我看见了哭的满脸是泪的莫工卿。也难怪宫人失态,那一张嶙峋的脸,已经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憔悴不堪,活脱一副鬼怪相貌。
想来莫工卿现在的日子应该不会好过身在掖庭。不,也许更甚。毕竟掖庭虽苦,却是绝境逢生,而她现在却是尝过富贵之后的落魄,比起从来没有过奢望,给了希望又被强行夺回,远要让人痛苦的多。只是,她为何会在此?
朝堂上的血腥争斗我从不敢妄自臆测,只是想必就算不见刀剑,只怕也同样暗云翻涌。而如今这样的情境,太皇太后会尽力保住刘彻毋庸置疑。
获罪的官员被羽林郎一一从内殿拖出,有些额头有伤,杯口大的伤口正涓涓冒血,想来是知道死期已至,索性撞墙先去,免了身后受辱;也有安然无事的,却已经吓得面无血色,任人拖拽。这些,正是上朝前我所见到的几人。密谋反叛,人人诛之,见惯了蝇营狗苟,如此的下场不值得姑息同情,可当亲眼看见,却仍是遍体生凉。
片刻后,再听不见喊冤呼泣,汉宫又恢复往日的平静,一如干涸的死井,任风雪再大,也吹不起丝毫波澜.我有些恍惚无措,它却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数十条性命的牵扯,或死或伤的老臣,肆意蔓延的血迹,风波是否该平了?
只是一瞬,我却觉得恒久而漫长,还有最后一具尸体,莫工卿的尸体。
是我太天真,身为帝王的他,如何能放过一个威胁他皇位的人呢?哪怕那是曾经与他朝夕相伴的枕边人,哪怕那只是被人推出来替罪的羔羊,哪怕那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无辜女子。骤然间,好像再也感受不到四周灌入的冷风,残破的指甲抠在棱花窗格的缝隙,一点一点深入,猩红的血珠从指尖渗出。
我抿唇,痛的,哪里是这一双手指?
昔日朝堂上人人巴结攀交的官员,如今就像覆巢之卵,面对群臣指唾,被冠上乱臣贼子的罪名,囚衣乱发,在长安城东市处以极刑。而莫工卿,只怕是一卷草席,草草丢去了乱葬岗,连块碑文也无。
结束了么?
再向殿前望去,却远远望见宣室殿外立着一抹艳红如火的身影,妆容打扮像是品级颇高,我未转头,问向身后的宫人,“那是谁?”她们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躬身道,“这便是将莫充依关入冷宫的燕夫人。”那身影迎着风雪,长长的袍摆翻飞,面上的神情落在漫天的风雪里,良久才离去。
我蹙眉,原本就看不懂的局,纷纷杂杂,越发难懂。
我忽然很想念公孙敖,想马上见到他,想告诉他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一切,可是当我真正出了宣室殿见到他的那一刻,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因为我忽然明白了,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诉别人,有些事情我不必告诉别人,而他,却是我不愿将伤害和丑恶灌注给他的那一个。当初且歌且行的少年是那样美好,我不愿他有任何的改变,可是茫然消逝的岁月终究还是将当初的单纯无忧染指,一切,从他帮我博得刘彻注意的那一刻就已经改变。变了就是变了,再不甘愿,也回不到过去。
刘彻下朝之后径直离了宣室殿,我明知他此时不会回到这里,却还是急忙叫住随行的两个宫人,匆忙往殿外行去。我只想躲,远远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