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过去。盛暑的六月,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在我养病期间静悄悄的流逝了。
黄木香的花期已过,一开一落之间,托着迟迟不肯好转的身子也终于能勉强爬起来。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愿意出门,也许这样才能躲过太皇太后那边。漪兰殿的事情已经过去许久,许嬷嬷不曾再来,互通消息的事我不知道为何她们一直没有再让我去做,但是阿奴经常会出去,我知道她的身份,仅从她对建章宫的晨昏定省去得勤谨也能猜到一二,所以对她我更是多了一层防备。我的心意我自己已经明了,毕竟不出意外,刘彻将会是我这一生的夫君,即便不奢求能够一生恩爱,我也断不会再徒生间隙,罢了,太皇太后那里还是能躲则躲吧。
坐在榻边的一张桌案旁边,我将窗门大开,呆呆坐着,看阿奴的身影在那一丛黄木香花架下来来回回的忙碌。
阿奴小心的遵照太医嘱咐不敢再让我受凉,所以在旁人都已经穿上薄薄的纱衣时她却还是只为我预备厚重的衣服,总想把我裹得扎扎实实。虽然已经是七月,可是暑气未退,随便动弹几下身体就有了一阵汗意,我贪凉,大开西窗,偷取清晨片刻的凉爽。
静坐半晌,原本遥远的声音才渐渐清晰,耳边传来阵阵丝竹声,殿门外面宫娥手捧果品,脚步匆忙的来来去去。
阿奴从殿外匆匆进来,用手提起衣裙,裹着一包东西,我仍然在出神,她走向窗边,伸手想要关窗,被我制止,望着我仍旧苍白的脸色,她轻声劝道,“让奴婢把窗户关上吧,美人的身子还没有好全,吹不得风。”
我摇头,哀求道,“就一会,不见得有事。我穿的实在不少。”
她还是不肯,却不敢违拗我的意思,站在我身边替我挡去一些风,我轻轻避开她,撑着坐起来,问她,“外面什么声音,这么热闹?”
“今天是七月初七,皇帝陛下的生辰,又正赶上乞巧节,太后娘娘下令合宫宴饮,还下帖子请了宫外的贵胄宗亲。听说,听说平阳公主也会来。”平阳公主?阿奴估计是揣度着我兴许会对平阳公主多有惦念才会特意如此,毕竟我如今的荣耀也有她一份功劳。
“哦。”我只是点头,不露声色。这么快,都到七夕了,望着窗外有些出神。刘彻,上次他无意中躲到卿和殿,想要随军去大月氏的愿望落空之后就再听不到他关于出兵的任何消息,他现在在忙些什么呢?
阿奴以为我是担心晚上的夜宴,放低了声音道,“奴婢已经回了上面,美人抱恙不能出席,太皇太后听到后只下令让美人好好休息,晚上就不用出门了。”果然如此,她避开了太后和刘彻,将此事回给太皇太后,或许我的猜测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我仍只是点头,抬手指了指窗外的黄木香花架,问她,“花都败了吧?”
她不料我会是这样的反应,聂诺着应了一声,“奴婢知道您最心疼这从黄木香,所以一直以来都细心照看,可是......可是还是没能熬过这盛暑的天气。”
我摇摇头,淡淡道,“花期已过,不怪你。”
“可院角那些蔷薇开的实在是好呢!您看,还有工匠送来的牡丹,芍药,听说太液池的荷花运来温泉水浇灌,到现在也都开的漂亮呢!美人要是想出去走走,改日奴婢陪您去看看吧?”说罢她又怕惹我伤心,只是指着花架旁边的一个砖石堆砌的花坛,寻了无关痛痒的话来说,我顺着她的手往窗外看,那里一丛明艳,的确比黄木香的黄白二色要鲜艳许多。
她一直劝我多走动,我却毫无兴致,扯了一丝笑,不顾她还在颇有兴致的絮叨,叹了一声,“有什么可看的,花都败了!百花争艳,早就不是黄木香盛开的季节了。”
阿奴见我意志消沉,这才想起来一只手还在捏着的衣裙,走到我跟前铺开,让我去看,“美人不必难过,奴婢已经把黄木香剩下的花瓣都摘了下来,过些天晒干了,等到了冬天就可以留着做枫露茶了!”
“枫露茶么?从前在平阳侯府,年少不知事,也会跟在老嬷嬷身后吵着要学着做呢。”我不动声色,只待她如何回答。
她笑了一声,“是呢,奴婢家乡也有人晒干了花茶来做,奴婢也是跟着娘亲后面学了好久才学会的,后来,后来娘亲死了,继父整日赌博烂醉,挥霍家产,家中实在没法度日,就把奴婢卖进了宫里,从那以后,奴婢就再也没做过枫露茶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这样的事情不罕见,乡下人家度日艰难,用儿女的性命交换财务富贵也是常有的事。我的母亲原本是平阳侯府的歌姬,身段玲珑,舞艺超群,先后嫁了两个男人,不想却都是刻薄寡恩的粗人。我是她与第一个男人的孩子,上面还有两个姐姐。第一个男人在抛弃母亲后续弦,娶了另外一个女人,第二个男人虽然贵为一方县丞,却也是凭借勾搭上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才花钱捐了官来做的,做官之后也把母亲弃如敝屐。母亲灰心失望,只身一人又回了平阳侯府,却再也不复过去的窈窕和风姿,只能做个粗使下人,常年忧思成疾,不过两年便郁郁而终。
后来的我也和母亲一样,被卖进了侯府,做了歌姬,却不想一朝得蒙天幸,被刘彻亲自带回宫中。入宫那天人人为我欢庆送别,就连一向刚毅内敛不辨喜怒的平阳公主竟然也在那一刻垂泪,掀开车撵的帘子伸手抚着我的背,悄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即贵,愿勿相忘。”想到这里实在不禁一声冷笑,勿相忘?我置身掖庭不见天日的时候谁又曾来看我一眼,施舍一点残羹冷饭?
阿奴的身世和底细我没有真正弄清楚,这也是我们还能和平相处的唯一路径,我生怕一旦有些事情被戳穿,我与她连这样的对话都不能再有。身份和往事就像一把利刃,横在我们中间,我与她如今已不是同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人,各为其主,各有所思,难免要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阿奴却还在意犹未尽的手捧黄木香残片,来回翻看着,我望着面前这个处处透着聪慧的女子,一身素色宫衣,面容姣好,小小的肩膀透着孱弱,说话时却是字字句句没有丝毫破绽,我不禁陡生猜疑,到底是你太会装模作样,还是......
殿外忽然响起秋官的请安,“奴才参见卫美人。”
我无力站起,不敢怠慢,笑问何事。
“奴才问了彤史官,才听说这些日子美人一直病着,奴才今日前来,一是探望,虽然迟了些还也还要请美人不要怪罪,二来,是想问问,美人如今可大好了?”
我点点头,心中却揣测他方才所说的彤史官的意思,“劳公公挂心,已经好了。”
“既然如此,奴才就好宣陛下旨意了。”秋官又作了一揖,躬身道,“陛下秋狩,下旨美人随行。”
秋狩?现在么?今天不是刘彻生辰么?我疑惑的看着秋官,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秋官笑笑,解释道,“刚下的旨意,奴才不敢怠慢,奉了口谕就急忙赶了过来。”说罢又看了我一眼,才接着道,“美人有所不知,太后娘娘花尽心思想要为陛下操办生辰,说是要送一份最大的贺礼,可是陛下最不喜欢合宫宴饮,况且这乞巧节又是女儿家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事,所以陛下特意去求了太后娘娘,说是自从上次皇后娘娘生病之后就被太皇太后禁足不准出宫,实在憋闷得很,既然太后娘娘要送礼,倒不如成全陛下自己的心意,出宫去上林苑秋狩,太后娘娘拗不过,这才答应解了陛下的禁足。”秋官说到“皇后娘娘”时还仔细打量了几下我的神色,尽量将话说的委婉一些,才不至于让我触动情肠。果然是个老练的,可是未免太看轻了我,血洗都经历了一次,外面的闲言闲语我也听了不少,人人都道我蓄意谋害皇后罪有应得,灭顶之祸尚且不能拿我怎样,区区流言如今还算得了什么?只是闻言心下一笑,原来刘彻还是个撒娇装委屈的好手。
秋官是刘彻最贴身的人,我礼数周全,“多谢公公告知,我这就准备。”
秋官又看了一眼我身旁的阿奴,嘱咐道,“奴才听闻美人早前身子不大好,如今要出宫,要带的药材和药丸陛下那里已经差人备好了,只是清晨露凉,上林苑不比宫中什么都齐全,也请姑姑提早为美人备下几件御寒的衣物,以免路上再受凉。”
阿奴也是道谢,“公公有心了,奴婢自会多加留意。”
秋官一件件事情细细叮嘱完毕才告退,阿奴将他一路送出,回转便忙开来,仔细为我打点行囊。
我也甩手不管,由得她去,只是在她收拾自己的包裹时淡淡开口,“阿奴,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好,你不用陪着了。”我还是不能轻易相信,此行只怕多有牵扯,我一旦有所差池也不能被她瞧见。
她很是意外,转而又是担忧,“美人的病......”
“这条命留着还大有用处呢,我自己会小心。”说罢接过她手上的东西,拣出一件素白的衣裙,几只青玉簪子,“你在这里也别闲着,要是有空就为我念几句经文吧,这一去回来之后是个怎样的光景还要另说呢。”我回来以后一直不曾出去与旁人接触,苏相携每每想来看望也只是被我婉言谢绝,但是秋官却是时常能跟着刘彻来的,我病不病他自然清楚,可他既然一味强调自己是问了彤史官才知道我一直病着的消息,那就说明查我的彤史是刘彻的意思。看来......拖得过夏天拖不过初秋,该来的还是要来。想到这里我摸了摸冰凉的脖颈,因为一直离宫在外,回来以后也是住在刘彻的寝殿,那麝香已经有许久不曾抹了。
脱下身上还弥散着药味的衣服,换上那件刚刚拿出来的衣裙,坐到妆镜前,我向来不喜欢锦衣华服,头上的珠翠也只是三三两两,一头的漆黑长发已经胜过万千装饰。额抹芙蓉的美丽刘彻见过太多,我深知他独爱的是哪一种的素衣淡泊。
阿奴走到我的身后,镜子里的她欲言又止。
忽然看见她手上的几只银色盒子,转过身来问她,“这是什么?”
阿奴端端正正的跪下,将那几个盒子递出,一种麝香独有的气味便迎面扑来。
我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敛紧了眉目看她,她有些慌乱,目光却不躲闪,我轻轻一笑,用手掐住她的胳膊问:“哪里来的?”
见我如此,她不肖几个字出口眼底已经一片泪光,刚才的自若不知逃去了哪里,“是许嬷嬷交给奴才的,说是一定要细细盯着美人按时服用,可是,可是奴婢见您一直病着,不敢拿出来,这麝香又实在伤身,奴婢......奴婢只想交给您,任由您处置......”
我有些不忍,却还是不曾软下声音,“你一直不拿出来给我用,那太皇太后那边是怎么交代的?”
“奴婢只是将这麝香贴身收着,太皇太后不曾亲自过问,许嬷嬷那里奴婢只说用的快,隔三差五还主动去求了来,所以她们不曾疑心。”
我心中百转。她这样左右为难,却是替我承担了不少,我一心想躲开太皇太后,只怕这段时间本该由我做的事都落在了她的头上,“那么许嬷嬷要的消息,也都是由你去回禀的了?”
她的眼角有泪,回道,“是。”
我仍有疑问,“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声音渐低,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紧张,“奴婢不敢有所欺瞒,莺儿,莺儿是奴婢的妹妹。”
如她所说也不是没有可能,许嬷嬷和太皇太后的凌厉手腕我是见识过的,只是如此的和盘托出是为了什么?我莞尔勾唇,“她不是许嬷嬷的表侄女么?”
阿奴跪着,牵动了情思,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不是的,她与奴婢一起被继父卖进宫里,做了建章宫里的洒扫宫女,后来有一天齐嬷嬷带走了她,将她扣在自己身边,说是这样奴婢才会安心做事,莺儿只不过是为了奴婢才一直被迫留在许嬷嬷身边,许嬷嬷未免旁人怀疑,对外只说她是自己的表侄女,她......她是奴婢的亲妹妹。”忽然想起当初初来卿和殿,莺儿对着许嬷嬷离去的背影低声哭泣,那时候还在想,同在宫中时时相见还哭的这样伤心实在有些惺惺作态,可是如今看来,如果阿奴的话是真的,那么那夜莺儿哭的就不是那个旁人口中所谓的表姑母,而是她自己和阿奴这个姐姐了。
阿奴还在说着,更是委屈,惶急的泪一波一波涌出,来不及擦拭,“奴婢知道美人一直以来都提防奴婢,奴婢不能分辩,但是奴婢既然跟了美人,就不会再想别的,奴婢要是真的想要害您,也不会留着这麝香跟齐嬷嬷苦苦周旋,反而置莺儿的性命于不顾了!”
我伸手扶她起来,抬起袖子为她擦拭惶恐落下的泪,笑道,“这么哭哭啼啼的干什么?实在是没见过世面。你若是还想救自己的妹妹,眼泪流尽了也未必能救得了。你听着,我很感激你的一番好心,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一番好心就能做到的。”说罢又拿过她手里的几只盒子,问道,“你既然如此为我,想必太皇太后那边也必定是瞒的稳妥,至于这麝香,你说我是用呢,还是丢呢?”
“只怕丢不得,奴婢还是拿去烧了吧。这几盒东西弄得奴婢连日来吃不下睡不着的,实在可恨!”她虽是玩笑,却说得真挚。
我只是笑看她,这样的脏东西,烧了也罢。毕竟陈皇后婚后十年无子,这些年求医问药所用的钱财竟达九千万之多,燕夫人我不知道,但是苏相携地位日显,麝香和汤药必定也是日日用的勤谨。而对于我来说,比起其他东西,孩子,或许才是真正的保靠。阿奴是为了自己的妹妹,我何尝不是是为了自己的哥哥和弟弟,有些事情既然早晚要做,倒不如自己把握先机。
从今天开始,我的命,我要紧紧攥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