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刘彻所说,卿和殿日夜赶工,工期在半月之后如期完成,如今的卿和殿,规制更胜从前。血洗一事很快被人忘记,宫里的人也似乎全然不知,我一直猜测莲骨是受何人指使,但是知情的人都已经闭嘴,一时之间竟然无从查起。建元三年六月的一天,我重新回到卿和殿。
这里与先前相比没有任何不同,除了殿前我亲手所植的黄木香花丛,在宫人的四散奔逃下被踩的七零八落,全部枯萎。
回宫已经二十天,除了刘彻我不曾再见过旁人。我不知道为何自己这么执着于这一从看起来就觉得羸弱不能长久的花木,虽然刘彻已经命莳花局送来最新的各种花卉,可我还是命身边的宫人寻来黄木香的种子,培土种了下去。幼苗已经长成,六月的天太热,又找来花匠好生仔细嘱咐着搭了几座竹架子,上面盖上亲手编织的竹篱,一片阴凉下供黄木香的花藤渐渐伸长缠绕。今早出门看时,黄木香已经开始打起花骨朵,一朵两朵的躲在绿叶和藤蔓的后面,含羞带怯的不肯出来跟人打照面,但是我细细数过,不用等到盛夏,就会有几十朵小花开成,或黄或白的点缀在点点翠绿之上。
取来一盆清水,一只手端着一柄铜壶,舀了水,站在花架前,怔怔出神。
身后只站着一个宫娥,听说是太皇太后听到我回来,为表安抚,亲自点名安排到我身边的,比莲骨的年纪看上去要大一些,看上去也比莲骨更加善解人意。莲骨?对了,那个让我不明不白就糟了灭顶之灾的莲骨,自她之后我再不肯轻易相信生人。
看那个宫娥一直身后站着只让我觉得更加烦闷,放下铜壶,转身看她,“你叫什么名字?”
“回美人话,奴婢叫阿奴。”既然是太皇太后指名要的,行事想必也是稳妥,只是那张脸年轻,一眼看上去更多的是明艳活泼的神采,没有丝毫防备。阿奴......算不得是个好名字,却道破了些许的天机,我在心中将这个名字反反复复的喃喃念叨了几遍,又问她,“那姓呢?你姓什么?”
原本明艳的脸上陡然出现一丝为难和伤感,“奴婢......奴婢没有姓,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这样难过做什么,我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罢了。”没有姓氏么?我也一样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呢!刘彻带我回宫时无名无分,放在未央宫才养了几天就被管事的嬷嬷随便找了个错处发配去了掖庭,后来与公孙敖联手的一场莲台歌舞重新博得刘彻注意,赏了个美人的位份,但是苦于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只能在一番打点之后听了内侍宫监的话,冒认了父亲卫氏的姓,这才有了个名正言顺登记到彤史上的机会。
我望着面前的人,伤心的样子仿佛芝兰泣露一般叫人不忍,走到她身边,还是说道,“有没有姓氏原不重要,可若是为此自轻自贱那就不好了。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以后我就叫你阿奴便是。”
六月的雨还真是说下就下,正说着话,豆大的雨点已经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阿奴急忙一面伸手铺开自己宽大的袖子挡在我的头上,一面劝我,“眼瞧着这雨不小,美人还是快进屋去吧,仔细被淋着!”
我却急忙回头去看那花架上的黄木香,执意不肯,“我要把架子上的竹帘放下来,要是被雨打了,我这段时间的辛苦就真的是白费了!”
她还是不敢放开我,脸上已经有雨水顺着发鬓滴下来,着急的将我往殿里拉,回头也看了一眼花架,说道,“美人先回去吧,这样奴婢才好想办法尽快冲过去盖上帘子,否则再过一会儿,只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我点点头,几步走到了殿门外的廊檐下站着,看着她冒雨冲到了花架跟前,手脚麻利的放下了帘子,又摆弄了几下,严严实实的盖住了那从黄木香,我才放下心来。她走到廊柱下面时浑身已经湿透,开怀朝我笑了一声,才想起用袖子去擦一头一脸的雨水。我望着她傻笑的样子忽然有些出神,转身拉她回到里殿,找来一条干净的帕子替她擦拭脸颊和头发,她不肯,告罪着推拒,我执意擦完,才让她回自己的房间去换一身衣服。
做的细致只是为了不让她起疑。确定阿奴已经走开,我才敢找了一把伞出门,她是太皇太后的人,我不得不防。既然平时不好出去,倒不如刚好借着这场雨,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走。
撑开伞,一路避开羽林郎和宫人,径直走到太液池一座假山后面停下,却被面前的背影又弄得乱了心神,公孙敖正撑伞立在远处,银甲银盔,眉宇成川,冰冷的刺目,剑眉下的眸子清朗如星。
“公孙大人。”我收拾好面色,站到他身后,唤了一声。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所有的事情都要来一个了断,那么此刻的我就什么都不应该再顾及,听着雨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清脆动人,宛如玉碎,沿着伞骨落下的雨滴,也是珠珠成串,他转身后我问声又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公孙敖脸色苍白,司魂口中的永夜地牢,让他一夜之间仿佛老去十岁,清朗的面色下看不到一丝血色,憔悴不堪,他闻言只是摇头,敛紧了眉目,语气生硬,“这对你来说,应该已经不重要了。”
我茫然的笑,“公孙敖,论狠心,我不如你。”
他的眉头蹙的更紧,一言不发的静默站着,眸子里的光渐渐黯淡。
我还是在笑,“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我转过身,忽略他的表情,只是说的无波无澜,“你一定不知道,以前我每一次哭,都只是因为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每一次诵经,求的都是让一个叫公孙敖的将军,从沙场平安的回来。你一定不知道,我每一次......”
我的声音还在继续,强忍着酸意,被他一声打断,“别再说了。”
我固执的摇头,“让我把话说完。若是今天不说,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咬咬牙,双手的指甲狠狠掐在掌心,“因为今天以后,我不会再找你。”
公孙敖再没有说话,一直背对着他的我也不能窥测他的神情,继续把话说完,“你一定不知道,我偷偷塞进你怀中的那块手帕,上面绣的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也一定不知道,我心里的那个人就是你,从来不曾变过。”清冷的一声笑,我低下眸子,“现在,你都知道了。只可惜,太迟了!公孙敖,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错,可我知道我错了,从今以后,你我各安天命,再无瓜葛!”
我忍着泪,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话说完,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跑开,只留下他一个人仍旧站在雨里。
如果不能在一起,那么我希望他这一生好好活着。
不能再留恋,我对他只有愧疚和歉意,没有怨怪。他能抛开一切带我离宫,我已经感激不尽,除此之外,我不会再有任何奢求。这些话可以不说,可是我却必须要说,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他。既然注定要放手,又何必再故作姿态给他希望?我宁愿做背负可耻罪名的那一个。我心中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番话很早之前我就应该告诉他,拖到现在只不过是因为我那一点可怜的私心而已。我不该伤心,为我所犯下的过错,也为我不可告人的奢望,我都没有资格伤心。雨水飘进伞里,打在我的脸上,我狠狠揪住胸口的衣襟,明明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明明是非说不可的话,可是为什么?这个地方,竟然会这么痛?不知道跑了多久,我茫然的停住,卿和殿就在眼前,我只要提步就能迈进去,可我却一直站在原地,欲哭无泪,原来心痛是这样的,仿佛不能呼吸,仿佛所有的生命都被一点一点的抽离。
就这样立在雨里,身边的景物都渐渐被漫天的大雨模糊,脚边的砖地全部是雨水滴落下来飞溅而出的水花,我紧紧握着手上的一把纸伞,不知道这样单薄的雨伞,是不是也总有一天会被这么大的雨给浇的七零八落?
“发什么呆?”还在心如乱麻的胡思乱想,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么大的雨,在自己宫门口傻站着干什么?”清冷的声音带着丝询问,竟然有些暖意。
是刘彻,还有他身后跟着的秋官和几个内侍公公,可是我真的不想给他跪下,已经被自己羞辱的一丝颜面都没有了,我实在不愿意连身体也要屈服,我抬手抹干净脸上挂着的泪,固执的说道,“我是在赏雨。”
“是啊,看着卿和殿的大门说自己在赏雨。”刘彻无视我的张惶,接过秋官手里的雨伞,径自转到我身前,瞥了一眼我仍然晕红的眼眶,“这雨是全都下到你眼睛里去了吗?”
像是在赌气,我的语气甚至带着愠怒,固执说道,“我没哭。”
“朕也没说你哭了。”刘彻叹了一声,竟然直接牵过我的手,拉着我走进了卿和殿。
我没有力气再挣脱,也丝毫不想挣脱,他的手掌宽大,严严实实盖住了我的,来不及再想别的,在身后跟着他的步子也一路走了进去。
阿奴本就在到处找我,正急的团团转,忽然看我与刘彻相携一路回来,有些高兴,有些害怕,跪在地上请安,被刘彻抬手挥去。
走到廊柱下面刘彻才将我放开,阿奴小步跑到我身后帮我收伞,等再想要接过刘彻手里的纸伞时却被他避开,见状阿奴也只好躬身候在一旁。
刘彻顺手将伞递给秋官,一边看着我道,“朕只是路过,撞见你在外面傻站着发呆才走过来看看。”秋官已经撑开伞等在廊檐外,刘彻走过去,说罢又回头朝我叮嘱了一句,“以后不要再一个人站在外面淋雨。”
我正准备施礼告罪,他却已经领着一群人,走远了。
莲骨望着刘彻渐渐远去的身影,瞥了我一眼才道,“太液池寒气最重,美人淋了雨,又在外面站了好一阵子,奴婢煮了姜茶,美人喝了也好驱驱寒。”
她如何知道我去了太液池?那么她也看见了公孙敖么?转过身,笑着抚上她的胳膊,“你都看见什么了?”
她忽的跪下,说的诚恳,解释道,“奴婢什么都没看见,奴婢只是担心美人......”
收敛神色,一句话说的很低,却实实在在吓住了她,“收起你的好心,否则行差踏错,怨不得旁人!”说罢不顾她的张惶,抬步进了里殿。
满心满肺的愁苦无以言说,只能借着病情得以宣泄。
那场雨后我就一直缠绵于病榻,像是四月的柳絮一样身子愈发绵软不能走动,太医开了方子说是不能见风,所以盛暑天气阿奴也一样的紧闭窗户和殿门,按着药方煮来的药浴泡了将近一个月也不见好转,卿和殿也因此到处充斥着一股刺鼻的清苦和酸味,这苦味一直弥漫着不肯散去,闻得人心也跟着苦起来。病中女子不能侍寝,我的名字也被从彤史册上除去,只等太医亲口说病情好转了才能重新写回。刘彻偶尔会来,但是我每每总是推脱称病不肯相见,他来的时候除了秋官也不曾带人,总是一言不发的默默坐着,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装睡不理,他也不强求,有时候一两个时辰不说话,呼吸声彼此相闻却让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