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昂门之外,火把油盆点亮了一众守卫刚劲的眉眼,司魂拿出令牌给未央宫黄门令方尘,方尘一见之下便命人大开宫门,躬身送迎。夜然和月神一行人停在了外面,只剩司魂与我,一路进了里面。
御马已经被牵到马厩喂食,一路走来我心中百味杂陈,望着眼前还没有我高却人人敬怕的司魂,我想要开口问他些什么,却踯躅着久久没有说话。
司魂放下了黑袍连带的帽檐,并不看我,却忽然问道,“美人有话想说?”
我闻言一怔,转而恢复正常,暗暗下了决心,问道,“司魂大人,公孙大人可否无恙?”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探究半晌又转回了头,勾唇道,“永夜地牢那种地方,能进去,却不一定能出来。”
我听到这话却震惊的半天反应不过来,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的眼神,虽然那双眸子里带着玩味,可是里面的冰冷却还是直慑人心。
他忽然停住脚步,我这才抬头,卿和殿付之一炬,他直接将我带到了刘彻寝殿门外,“司魂还有事。美人自己进去吧。”
我点点头,越过他,只走了一步便又停下,因为忽然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他的声音正从背后传来,“你很担心他?”
“多谢大人告知。”我没有再看他,只是收拾好脸上的神色,淡淡说了一句,便径直走向了里殿。
凌霄殿。
殿外一个守卫和伺候的宫人都没有,我只好不等通传,自己伸手推门进去。这里不是我第一次来,迎面看到的景象却依然让我意外,能想象得到帝王寝宫的庄严奢华,唯一想象不到的却是这里的孤清冷寂。偌大一座凌霄殿此刻好像空无一人。卿和殿至少一入夜还有一两盏彻夜燃烧的宫灯,这里从外面看进去却连一点光亮都看不到,这里,真的是刘彻所居的凌霄殿么?
前殿外面的火光耀的人模糊了视野,我费了好一会功夫才慢慢适应了这里殿满堂的黑暗,殿门大开,我往里走了几步,眼睛却在第一时间找到了一抹微弱的烛光。顺着那烛光走去,是个矮矮的几案,几案上放着一盏做成长袖宫女样式的宫灯,那微弱的烛光便是由此而来。
我在几案边站了片刻,环眼去看四周,这宫殿明明很大,可是越大,却越是莫名让人觉得害怕。忽然窗边站着的一个人影吓得我差点叫出了声,那人影却不动,只是一味呆呆望着窗外出神。
我拿起宫灯,小心翼翼走近了几步,才看清那黑影一身暗色龙纹,心下又是一惊,急忙将手里的宫灯放下,俯身在地上行了大礼,“奴才参见陛下。”
刘彻好像还在出神,微弱的烛光在他侧脸微微跳跃,暗影摇动,听到我的声音,他才转过身来,紧紧蹙眉,试探的问了一句,“卫子夫,是你么?”
我点点头,又生怕他看不见,答应了一声,“是。”
他这才走过来,伸手扶我起来,神色却是我从未见到过的温润,“你回来了。”
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竟陡然生出一些错觉,好像是一个就别重逢的亲人,又好像是一个久久等候的故友,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让我恍惚之间竟然觉得这是毕生不可得的简单温暖,我站起来,一只手仍然被他扶着,点点头算是回答。
刘彻看着我却忽然的开怀一笑,只是那笑意瞬间又被紧蹙的眉宇所隐去,他径直凝视着我,半晌才开口接着说道,“朕已经下令,卿和殿重新整修,不出半月便可以住回去了。”
虽然听到这话我心中有宽慰,他竟然会费心思还是想要保留卿和殿,可是如此的大费周章只怕又要招来旁人口舌,况且太皇太后仅仅只因为几张绢条就能血洗卿和殿,这样一番大兴土木下来,后患只会更多。皱眉暗忖半晌,我摇摇头,“重新整修只怕不妥,再耗人力也会徒惹非议,不如换......”
正想说不如换个地方让奴才别殿而居,话未出口已被刘彻打断,他看着我,只是像个被夺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样狠狠摇头,一瞬间的任性让我有些失神,“那里是朕睡得最安心的地方,不换。”
我怔怔看着他紧蹙的眉眼,久久不能回神。
刘彻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敛了神色,放开了我,安静立在原处,“卿和殿日夜赶工,今夜你就暂且歇在凌霄殿。”
我环顾四周,略微低下眉眼,问他,“这里,是不是凌霄殿?”
刘彻笑了一声,“你是想问,这里为什么除了朕,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根本就不像是凌霄殿吧?”
我也笑笑,嗯了一声。
他背过手,望着渐渐低去的烛光沉吟半晌才说道,“朕不喜欢人多。朕也害怕人多。”片刻后他又转头看着我,语气温和,“你不用担心,朕只是吩咐他们入夜以后一个人都不能留在这里,否则朕不能安睡,等到了卯时所有人就都会回来伺候朕上朝了。从朕登基以来,每日都是如此。”
我心中仍有顾虑,寝殿是最安全也是最危险的地方,“那,万一......”
刘彻清楚我话里的意思,摇头道,“广川王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他看着我又补了一句,“绣衣的人比羽林郎更有用。”想来也是,绣衣至少只服从刘彻,而且武艺和身手都不会比羽林郎差,况且羽林郎里面难保不会有人被他人收买,或是混进建章营骑的细作,万一有什么意外的确比不上绣衣来的牢靠。
忽然记起刘彻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个内侍,又问道,“秋官呢?他也不怕被太后娘娘责罚?”
刘彻轻笑,语气仍旧温和,“你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他偷偷摸摸的躲在外面?”
我心下一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刘彻开玩笑,灯下的他向来一脸深不可测的样子这时也变得温和,我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正放松下来。转身去找蜡烛,将殿内的宫灯又点亮几盏,凌霄殿的陈设这才慢慢的出现在我面前。除了一张金丝楠木的皇榻一眼就能看出天家仪制,其余最显眼的就只剩一排排高大木架,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边际似得堆满了竹简书册,就连地上一方宽阔几案也被奏章堆满,此外再无其他。
我点灯的时候刘彻已经坐回皇榻,回头看他时正对上一双呆呆出神的眸子,我在离他几步的地方站了一会,眼前所能看到的只有一个清瘦的人影在黑暗中独自坐在那方雕梁画栋的皇榻之上,那个人影锁住了自己的心,也推开了身边一切善意恶意的人们,孤身一人坐在那里,他拥有了天下,却又好像什么都不曾拥有。看着那样的景象我忽然觉得有些悲凉,原来身为帝王也同样躲不过孤独。我不知道为什么刘彻不喜欢入夜以后身边太多人伺候,但我恍惚间忽然明白了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无奈。
皇榻旁边,宫人打来的热水正在灯下水汽氤氲,想是刘彻不喜欢人手脚相碰的伺候,所以还不曾梳洗,我想了想,走过去,卷起袖子,将水中的手巾拧干,拿着它走回刘彻身边,半跪在皇榻跟前,抬起手帮他擦洗。
他只是静静看着我,就在我准备撤手站起来的时候却忽然被他拉住右臂,因为手举得很高,宽大的袖子从手臂上滑落下来,他的手捏在我的手腕,很凉,我被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懵住,想要抽回右手,他却抓得更紧。
刘彻看了我一会儿,竟然拉过我的手,慢慢褪去袖袍的遮掩,我的一只手臂就这样赫然出现在灯下,随之出现的,还有一颗猩红耀眼的守宫砂。
他将我的手拉得更近,好像是在看我,又好像实在看着那枚朱砂,问道,“你想知道朕为什么不要了你吗?”
我闻言才是真正的一怔,过了半晌,转过头,低下眸子,用自己都快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陛下嫌弃奴才。”
他眼里有惊诧,更多的是疑惑,勾了一抹笑意又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暗暗扯了扯袖子,盖住那颗守宫砂,乖乖回答,“燕夫人妖冶如火,手段高明,苏婕妤工于心计,帮衬朝堂,这二人就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只有像她们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
刘彻终于不再拦我,放开手,任由我拉下袖子盖住整只手臂才正色问道,“你是这么想的?”
“奴才记得陛下曾经说过,有些事情总要等到最后才知道为什么。”我点了点头,继而说的娓娓,“奴才现在已经知道了。”
一声轻叹,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他的,头顶一个浑厚的嗓音带着一点沙哑响起,“事情,还没有到最后。”
“只是......奴才还有一件事情不是太清楚。”我不敢再仰头看他,只是打量着该如何问出心中疑惑:卿和殿被焚,我深夜离宫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但是公孙敖身为绣衣首领,又亲自领命前去救我,如今将我带回的却是旁人,我不相信刘彻没有一丝怀疑。
刘彻的声音闷在嗓子里,淡淡只有一句,“你说。”
我动了动眼角,问得小心,“司魂大人将奴才送回,陛下......没有问题想要奴才回答的吗?”
萤火舞动着他微蹙的眉眼,“朕应该问些什么?”
我仰头,正色看他,“比如说,奴才当初为什么会离开,如今又为什么而回来。”
刘彻却出我意料的摇头,思略半晌道,“这些事情,你想说便说,不愿意说,朕不会问。”
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已经后悔了,绣衣是何等精密的组织,事后不会不去详细调查去来阁和虞渊,况且我这些日子以来的一举一动,未必不是样样细致的都传回了刘彻耳朵里,只是他这样的回答却让我十分意外,不问?不问!不论是因为已经知道其中缘由还是莫名选择信任,都让我觉得难能可贵。
兀自还在看着刘彻,心下已经百转千回,找了半天却发现没有什么话能表达此刻的谢意,诺诺半晌却还是只说了两个字,“多谢。”
刘彻望着我一副正经的不能再正经的样子,忽然若有若无笑了一下,站了起来,“你早些睡吧,其他的事情明早再说。”
我闻言却放下心来,俯身施了一礼送他,收拾好旁边的手巾和帕子,望着刘彻渐渐远去的背影才做到皇榻上,脱衣准备入寝。盖上被子的时候还在苦苦思索,能当着皇帝的面承认自己太过蠢钝不堪而被嫌弃,我也算是天下第一人了吧?
正躺在榻上想着,刘彻的声音却忽然响起,“不对,这是朕的地方,凭什么是朕走?”
我起来,忘了动作,他却褪去履袜,转到了我里侧坐下,四目相对,各自失神。
忽然记起那一日在卿和殿,刘彻第一次诏幸,彤史官护送轿撵一路将我送到这里,恍惚记起那夜的凌霄殿也是只点燃了几盏宫灯,除了送我来的内侍再没有旁人随侍。只是那一晚我为偷虎符,刘彻也是假意诏幸,虽有耳鬓厮磨倒也没真的发生什么,可是现在......我不敢再想,他忽然伸手过来,我只能猛地闭上双眼。等了半晌却听不见任何响动,只有耳畔响起他的轻声笑谑,我唯恐有诈,仍是不肯睁眼。
忽然肩头微凉,锦被被他掀开,惶然睁开眼睛看他,他自笑得眉目朗朗,灿烂灼人眼目。
我笑的勉强,依然防备。
他却拉过我的被角,将我围住,一只手探出,使劲压在我盖的被子上,逼迫我与他一同躺下。
我被这样的情状弄得面红耳赤,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又苦于身子被他牢牢钳制,挣扎了几下也没能挣开,脸上已经晕红一片。
他只是躺着,见我想要躲开,竟骤然伸手拉我入怀,我挣扎几下,都被他牢牢按住,“别动,朕好累,没那个力气。”说罢又闷声笑了一声,温热的气息吹在耳边,仍旧让我紧张。
我努力不去看他,探眼看向窗外,夏风簌簌而过,眼前轻纱帷幔晃动,轻舞诱人,身后已经渐渐升起一片微弱有序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