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着阁楼上的栏杆往下看去,下面一片莺歌燕舞,红来绿去,衣香鬓影之中独独劈开一片安静的角落,建了个帘幕遮挡的露台。
帘幕之后一个白衣琴师端坐,长发披肩看不清楚眉眼,一双细长好看的手从宽宽的袖子里探出来,轻轻抚上他面前的那把琴,古朴悠扬的琴声便响了起来。
我入了神,果然是把好琴,却还是及不上我眼前这个白衣琴师,娟长的眉眼,长眉入鬓,两鬓的发髻直梳至顶,一抹白玉素冠挽髻,又在身后全部披散开来,衣袂轻扬,指尖微动,仅仅两三个音律,就能让你身临其境。曲子虽然平常,只是难为了他能把普普通通一首曲子弹得这样入木三分,琴音落处,如切如磋,宫商古调,如泣如诉。
那些音律却穿透嘈杂的人声传过来,我低头细细听了一会儿,被他身后一直坐着不动的女孩子吸引住了目光。她不曾动,只是一直注视着身边的琴师,年纪尚小,但是一头乌发已经垂到腰间,小小的身段同样的是一身白衣胜雪,举手投足竟有一股风雅,不符合年纪的老成,只是这个小姑娘脸上遮着面纱,我看不清楚她的样貌。
正想细看,虞渊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我身旁,抢过我手上的酒囊,自顾自问着,“这是什么曲子?”
我转头看他,“你这么好的耳朵,听不出来?”
他切了一声,目光却躲闪,“我早听出来了,只是试试你的耳力而已!”
我淡淡笑了一声,又看了那个白衣琴师和他身后的女子一眼,喃喃道,“《黍离》,《周天子·王风》的第一首。讲的是‘知我者,谓我心忧’。所谓世事沧桑,知音难觅。”
想来他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实在是听不得人什么天不天子王不王风的吊书袋子,胡乱挥手打断了我,“知音难不难觅我不知道,小爷我只知道在这去来阁,正儿八经能睡觉的地方实在是难觅!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我仍然警惕,回神看他,“什么地方?”
他有些着急,出口却又是玩笑,“你怕什么?我只有偶尔才会吃人的,现在早就戒了。”
我还是不动。他这个人,连带我上青.楼的办法都想得出来,我是在不敢对他的非人行径抱有任何幻想。
他见我只是站着,双手叉腰,威胁道,“喂,你连这种地方都进来了,还有什么地方不敢去的?再不走,我可抱你走啦!”
算了,他说的也没错,这种地方都来了,再荒唐还能怎样?说着,我点点头,示意他带路。
穿过一群被男人搂在怀里笑的娇媚的姑娘,我一直躲在虞渊身后,一路来到一个挂着两盏红纱灯笼的房间,里面一个曼妙女子的身影,透过屋里的烛光盈盈照在窗户上面。
虞渊伸手大力的敲门,里面一声询问传来,明显带着好兴致被打搅的怒意,“谁啊,扰老娘清净!”
我们在门外静静等了片刻,推门出来的是个中年妇人,面色红润,胭脂抹得香浓,发髻上团团朵朵,大把的杜鹃牡丹簪花,眉间朱笔点就的一朵芙蓉点绛,大红的颜色下朱唇微启,却是刚刚才画完一半,饶是这样也隐去了至少五六岁的年纪,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
她一看来人,勾唇一笑,半个身子顺势倚在门边,手背托着殷虹的腮畔,眉眼如波光流转不停,“哟”了一声,“老娘当是谁呢!小虞爷,今儿不去喝酒,往我屋里跑什么?”
虞渊闻言嘿嘿一笑,“霓裳大妈,跟你借个地方住一晚,你行行方便。”
一声大妈却让那女人炸了锅,拧着虞渊的耳朵就开骂,“你皮痒是不是!跟我借地方还叫我大妈!你看老娘跟不跟你行这个方便!”
“霓裳姐姐!霓裳姐姐还不行么?”虞渊狡黠笑着,双手合十的告饶,轻轻一躲便绕开了那女人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手里又多出了一个钱袋,鼓鼓囊囊,一眼看上去就份量不少,他装腔作势把钱袋晃来晃去,对着面前的女人挑起眉毛,“姐姐行个方便,这袋东西你就拿去,怎么样啊?”
那女人白了他一眼,伸手拽过钱袋,打开看了一眼,又在手里上下掂量了几个来回,总算是不再打他,却还是说的霸道,“就一晚啊,明早走人!”
那女人走出来时看了我一眼,笑得意味深长,我往里躲了躲,却还是听见了她低低的的一句话,“我说呢,一个大男人来窑子里从不找姑娘,原来是个断袖......”说完便掩面咯咯笑着下了阁楼。
断袖?对了,我现在一身男儿打扮,难怪她会误会。
转头去看虞渊,他还在嘚瑟的跟那个女人挥手道别。我心里好笑,背上个断袖的名号,从今以后只怕你在这去来阁也混不下去了,活该。
虞渊也不说话,抬步就想往房间里面走,我一把拦住他,抢在他之前冲进房里,转身就把门给关上,狠狠压住不让他打开。
他在外面反映了半天才知道我的意思,转而笑了一声,“好好好,我不进去......你......你早点休息啊!”
我弱弱答应了一声,只希望他快点离开,凝神听了半天的动静,直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才放下心来,走到床榻上坐下。
门却忽然被推开了,虞渊的脸猛地又出现,他双手扶门,促狭的笑着,“小爷明天再来找你!”
我一吓,正想开口,他却已经关上门,哈哈笑着走远了。
看着阑珊灯火下的帷幕,被风吹的微微飘动,我往床上一躺,又累又饿,意识渐渐迷蒙。
许久不曾这样深睡了。
一夜都听着丝竹弦乐、琴笛管箫奏出的舞曲,还有夹杂在悠扬歌声中人们若有若无的阵阵谈笑,门外的大红灯笼也不曾灭,彻夜燃着。这里的热闹喧嚣与卿和殿的冷寂不同,虽然有些吵我却睡得更加安稳。也许是因为我的心是空的,反而能被这样满满的吵闹所填满,很奇怪,这个陌生的地方莫名让我觉得安全。
晨起梳洗,我坐在妆镜前放下高高挽起的男子发式,忽然听见楼下传来的马蹄声,整齐有序。我听到响动跑到窗前去看,楼下一队人马,个个身穿锦衣,外面统一披着一件黑色的宽大斗篷,领口袖口都是异样的艳丽纹饰。
绣衣的人终于找来了。
去来阁既是青.楼,早上是不用开门迎客的,楼里的姑娘也都睡的正香,比起晚上的伶舞笙歌,反而在白天要显得更加冷清安静。只有一个男仆听到响动前去开门,眯着惺忪的睡眼,一面哈欠连天的披着一件粗布衣服举着胳膊往袖子里套,一面冲外面敲门的人颇不耐烦的喊了一句,“谁啊,这一大清早的!”去来阁应该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娼.妓.坊,即便是丫鬟仆人也比其他商铺里的要横上许多,他忙了一夜才刚刚睡下,语气难免不好,却被大门外的阵仗给吓得瞬间精神抖擞起来,问的有些迟疑,“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绣衣的人果然狠绝,也不说话,领头的人一扬手,他后面的一行人就领命执剑往里面闯,那个男仆被这气势所震,十分害怕却不敢再多问,只是畏首畏尾被挡在了一边,断断续续说不出话。
我不想横生枝节,急忙走出房间,下了阁楼。
绣衣的人从来只有一个主人,除了极少数能呆在刘彻身边的人有封爵和官称,他们中的很多人往往都是没有任何名分的,平常潜伏各处行动,任务完成后回到上级身边复命,如非必要不会出现在宫里,他们只听从上一级的命令行事,也从不被规矩和礼制所约束,所以见到我时并不行礼。
一众人里我认出了夜然和月神,其他的人我都从未见过。
夜然仍旧一身黑色束衣,一张脸虽美,却在黑色的斗篷帽檐里显得更加苍白无光,也许是上次行动失败后受了太过严酷的惩罚,薄薄的嘴唇上一丝血色也无,她面色冷寂,看不出喜怒。月神虽然罩着黑色的外袍,贴身却是一袭白衣,除了腰间隐约可以看见的一把银色镶玉匕首,只有一柄青色长笛,此外再没有其他一点杂色。她与夜然一样的白皙,不一样的却是双眸灵动,长睫遮目,动若扶柳,空灵的如同仙子出尘。
我走到她们二人跟前站定,凭空却感觉到一丝寒意,光是两个人,气势也已经能吓住一切纷乱。
夜然并无动作,向我淡淡开口,“奉陛下之命,接美人回宫。”
我点头,她略过我,径自转身。
走出去来阁大门时我看见了马上的司魂,斗篷暗沉的黑色如墨汁一般浓烈,却还是遮挡不了他半大少年的模样,稚气未脱的脸上微不可查的一抹笑意,微微翘起的唇角透着一丝玩味,夜然和月神都相继朝司魂俯身,一声“司魂大人”,加上一个回身看我的眼神,示意人已经带到。
司魂淡淡点头,扬手向后,夜然便牵来一匹御马走到我跟前,把缰绳递给我。
我伸手接过,却被这些人的冰冷所感染,一句话不曾开口,翻身上马。
这样的一幕看上去太过诡异:长安城宽阔大街上,青.楼门前,十几个人,十几匹马,十几件黑衣,将我这个还穿着一件鸦青色男人衣服的女人团团围在中间,一路打马往皇城所在方向行去。
默然行了许久,气氛一直压抑,忽然一阵震天的叫嚷却响在了身后,偏头细听,竟是虞渊的声音。
“喂,喂,不是说好了今儿一早来找你的么,跑什么跑?”......“干什么?你拦我干什么?小心我打你啊!”......“卫子夫!你在里面么?在就应一声啊!”......
十几个人已经纷纷从马背上回头,虞渊正被刚才开门的那个男仆拦住,不停的挣扎想要往我这里冲过来,我想了想,还是勒马转身,走出了十几个人围成的圈子。
御马砸了砸鼻子停下来,虞渊看见我,挣脱那个男仆冲到我这里,问道,“你要走了?”
“嗯。”我想不出其他的话跟他说,重重答应了一声。心中有谢意,却不是感激他从几个地痞手中解我围困,而是因为在我落魄时的关心。
“那......不再见了?”绣衣的人专程来找,却没有伤害我分毫,他似乎隐约知道了我的身份,也知道这样怪异的场景意味着什么,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也只能问出心中最想知道的疑问。
我不知道应该作何回答,也许不再见对他来说才是最好不过,于是出口只有两个字,“保重。”说完便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马身,御马乖乖听话,转身慢慢又走进那十几个黑衣围成的圈子。
绣衣的人依旧缄默,一言不发的回头,不再去看那个突然闯出来大叫大嚷的怪人。倒是司魂还在打量他,一双星目,一个眼神,流转之间光辉隐灭,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
“喂,你别死啊!我可不想以后再想喝酒的时候都没人陪我了!”虞渊忽然站在原地朝我喊话,清亮的声音落入我的耳朵,让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我面色平静,转头时却有些伤感,也许,这也是最后一面了吧,他总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样子,却总是让人讨厌不起来,我回头,只看见他一只手拢在嘴边,想要大叫,声音却渐渐远了。
他的身影被几个人挡住,我眼角余光只能瞥见他的袍摆一角,“你也小心点,没事少喝酒,”顿了半晌,声音也再高不起来,“我可不想以后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死女人,你没事咒我好玩啊!”他骂了我一声,又笑着大声道,“嘿嘿,你这是答应了?”
我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道,“一言为定。”
“八马都难追,哈哈!”他挠挠头,生怕我走远了听不见,还在大声叫嚣着,引得几个路人纷纷侧目看他。
别人还没笑他,他倒是脾气大得很,叉腰便道,“看什么看,有文化很奇怪吗?没见过小爷我送别的呀!”
我不知道在他眼里这样的道别是不是怪异,但是这段时间见多了人情冷暖的我,倒是真真正正看到了一份真诚。
宫外的几天就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真实,却破碎。而我现在要做的,是提步踏上另一条路。
毕竟繁华绮梦,会醒的人才能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