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公孙敖喂过马,拜别大叔大婶二人,我们再次上路。
御马脚程很快,走了不多久,已经翻过了两座山头。我仍在专心赶路,被我撕破袖子的宫衣已经不能再穿,身上换上了一件普通妇人的衣物,清亮倩色,窄袍窄袖,行动方便。
公孙敖忽然扯着我的袖子让我停下,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却只见山那边的升腾起大片的黑烟,蹙眉细看,那不是炊烟,是...那两间茅屋已经被笼罩在大火里,冲天的火光舔舐着屋顶,距离太远,我不知道大叔和大婶是不是正在哀嚎,是不是已经被漫天的大火吞噬,可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去救人!
急忙冲出的时候却被公孙敖拉住,他狠狠的看着我,紧紧皱着眉头,摇头示意不能回去。
我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向他央求,他仍旧不肯放开我,双手捏在我的肩膀,痛入骨髓。
几个眼神过后,我终于还是放弃,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座小小的茅草屋一点一点化为灰烬。是啊,就算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动作如此迅速,再回去只怕刚好来个瓮中捉鳖。
就算是隔着这么远,我好像还是能闻到活人烧焦的味道,胃里一阵作呕,险些吐出来。为什么?我就这么卑贱?卑贱到连一丁点的快乐都不配拥有?昨夜,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大叔还在满脸笑意的给公孙敖斟酒,一遍遍劝他多吃些饭菜,大婶在灯下笑话我的针脚缝的难看,还说这样将来怎么能嫁个好人家......
快到夏天了吧?山头,林荫大树,葱郁一片,刚好的遮去了远处的黑烟弥漫。
火光越来越浓烈,我无声的求着公孙敖,“能不能回去看看,也许,也许他们还活着......”
他却只能摇头,声音同样的悲切,“来不及了。”
我皱眉,问他,“是绣衣的人?还是窦太主?”
他思略片刻,只是摇头,“不能确定。”
我挥开他的手,背过身去,不愿再看,声音却再不能平稳,“公孙敖,我知道人命轻贱,可他们是无辜的!为什么这样的结局也会落到他们头上?”
公孙敖抢过我的步子,转到我面前,将我的失魂落魄尽收眼底,“天下无辜的人太多。你不是他们,定不会如此结局。”
“你还不明白吗?只要还在宫里,早晚有一天就会轮到你我!”我拼命摇头,带着哭意,忽然生出一点可笑的奢望,一双手拉住他的袖子,卑微的央求,“我们逃吧?”
我能看见他眼里点点的火光,慢慢燃起,又渐渐隐灭,拼尽力气却只给了我一句话,“离开了宫里,你我还能怎样?卫青呢?”
我嗓子里的哭声越来越大,几近癫狂,“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时候,舞坊里最卑贱的老嬷嬷年老故去都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现在每天都在死人,而且从来没有人过问。”
忽然转头看他,萌生最后一点希望,“卫子夫已经死了,我能冒认卫氏,一样也可以换个其他的名字,如果你愿意,隐姓埋名还是隐居山野我都不会在乎。”
他只是摇头,“我根本就没有选择。”
“我只要问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公孙敖不愿正视我,慢慢放开我,往后退了一步,再多的话也不能出口,只是难过的看着我。
我静静看着公孙敖,眼角的余光从他一张清瘦的脸上扫过,“不愿意了?”
我清楚地知道他的顾虑,却因一时愤懑管不住自己的脾气,语气忽然变得凌厉,话也说得更加大声,一字一句全是逼问,“你到底在舍不得什么?一世富贵么?还是如今的地位?”
他不再看我,只是垂手立在那里,语气变得生硬,“只有留在宫里你才是安全的。你想要的,只有他能给你。”
我放开了他的袖子,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口中只是喃喃,“你疯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知道公孙敖脸上的神色又恢复了从前的决绝,仿佛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他从来没有对着我笑,也从来没有说过那些年少轻狂的戏言,“正是因为没疯,所以我才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对,没错,你能舍下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可是我公孙敖舍不得,你不是我,你不能替我做任何决定。”
我勾唇笑了一声,低下眸子,“你不愿意,又何苦说这些话给我听。”
“这或许不是你想看到的。但是在你心底深处,这就是你想要的。”他站定,仿佛一颗万年松柏一样站得稳固,每一句话都像是个霹雳,响在我的耳边,“卫子夫,你错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贪慕虚荣,无情无义。你不相信,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看清楚过我。”
我问的无力,每一个字都说的艰难,“无情?无义?你从前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笑的苍白,“从前?我这样的人,连明天都没有,何谈什么从前?”
疯了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他,等到明白时却已经太晚,“你不用笑我,因为连我自己都在笑话自己。我总是做梦,从来不肯醒。”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也只不过在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我转身绕过他,淡淡道,“你走吧,别再回头。”
你曾经像我这样这样做过遥不可及的梦吗?明明知道不可能,明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委曲求全的不肯违拗自己的心意。心意?我的心意是什么呢?跟着心底的那个人,谋一个好的归宿?我不过就是个苟且偷生的女子罢了!我的仰仗早就已经在多年之前化为乌有,一场空梦,所有的人都早早醒来,偏只有我,时至今日才明白其中利害。但凡一个聪明些的人,在入宫的那一刻就该知道如何选择,斩断一切情思,规规矩矩尽到自己的本分,哪怕孤苦一生,哪怕再不得宠,也只能留在深宫终老。而我,却还想着要逃出那座囚笼。如今我逃出来了,结果呢,无辜的人因我丧命,公孙敖被我折磨的憔悴不堪,也许我是该死的,我就应该死在平阳侯府,或者是死在掖庭,省得到现在只是因为自己的一个执念就背负这么多的牵扯和人命。我心心念念的,到底是从前的情分,还是这一生的自由?我仍旧一步不停的往前走,与公孙敖背道而驰。
我与他,早就注定了一生,这一生,不过就是两个匆匆的过客,我还在贪恋什么?
不动声色的笑,笑的是自己的痴人说梦,静谧无声的哭,哭的却是自己的没用。我就像个真正的疯子,一路面无表情的在心底哭哭笑笑,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罢了,就到这里了吧,都别再回头。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但是我一直都没有再回头。我知道公孙敖不会追来,因为事已至此,再怎么做都是徒劳。他用受伤和谎言换来我一夜安睡,却也让我明白为何我们都从此不得安宁。
我不肯回头看他,也不敢去看,只是茫然走了很久很久,久到被一阵喧闹和吆喝声惊醒。
这么快,已经到了长安城了么?
望着被磨破的鞋底才知道,原来我都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了,从黎明走到黄昏,从山间小路走到长安的繁华街道,抬头才看见四周迎天耸立的楼阁,川流不息的人群,吆喝叫卖的小贩,吵着要吃糖果的孩子,你来我往的寒暄,茶楼酒肆的叫嚷,一切一切,就好像在我眼前忽然铺成一副庞大峥嵘的画卷。而我,却是那个被遗弃在画卷之外的人。
回转精神,我竟然不知道应该去哪。
天渐渐黑下来,像一张巨大的黑色帷幕,拉开了长安的夜。
我漫无目的的游荡,却抵挡不住肚子一阵阵的叫唤。饿得没有力气,身上却一样能换钱的东西也没有。呆呆立在卖包子的小贩的推车跟前,我连口水也咽的辛苦。小贩见我如此,上下打量一眼,也许是被我一身的落魄和腌臜震惊了眉目,只投来一个鄙弃的眼神,就去给那些付了钱的人包裹热气腾腾的包子。
我掠过他的嫌弃,继续面无表情的往前走。
没有地方能去,我寻了一个长街的角落,抱膝坐下,枕着自己的手臂去看人来人往,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静静等待。绣衣的人应该会找到我吧,只是找到之后自己的生死我却不能预料。
忽然,远处灯火之下一个熟悉的背影跃入眼帘,一人一马,漆黑的滚边绣袍,在人群中看不分明,那是......我站起来冲出去,想要看的更加真切,踉踉跄跄却还是没能看清,是饿过了头才看到的错觉么?他已经走了,又如何还会出现在这里?茫然冷笑一声,活脱已经坠入疯魔。
追到一条漆黑小巷停下时,眼前的一幕才重重在我脑袋上敲了一记:完了,遇到麻烦了。
面前五六个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都是一身短打,见我闯进来,一个个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我,见我孤身一人,相互交换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讪讪的坏笑着,慢慢靠拢过来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屏息,警惕的往后退。
一个流里流气的中年人,额前一抹头发遮住一只眼睛,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下巴,笑的狷狂,“姑娘,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呀?嗯?”
他身边的一个少年,撸起袖管,一步步逼近,附和道,“是啊,月黑风高的,一个人赶路很不安全的,要不要哥儿几个陪着你呀?”还有另外三四个人,已经被这几句话引得嗤嗤贼笑。
血洗宫倾我才刚刚逃过一次,这样的场面还不至于让我失措。
我慢慢退到了巷子的一角,敛紧了眉目与他们僵持对峙,心下百转,暗暗思索逃脱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