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大叔径自回屋。大婶将我们带进隔壁的屋子,顺手带来几件衣服,站在门口道,“我们山野乡下的,屋子也只有两间,儿子儿媳都常年在外,偶尔也才回来看看,这间屋子就是留给他们的。杨姑娘,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先在这里将就吧。”她轻轻抚摸手里捧着的几件衣裤,无限爱怜,“这是我儿子儿媳的衣服,虽然旧了些,我却是日日浆洗的,很干净,你们暂且把身上破了的衣服换下来,我给你们缝洗好了再换上。”
公孙敖面对如此的盛情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接过大婶手上的衣物针线,笑道,“大婶,多亏您救我们一命,多有打扰已经很过意不去了,破了的衣服我自己来缝吧,忙了一天您也累了,快去休息吧。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大婶推拒一番还是转身离开了。送走她,我转头去看屋子里面,没什么陈设,打扫的却十分干净,一张土炕,一张矮几,几床被褥,此外再无其他。
公孙敖站在门边,我只是打量着屋子,还在苦苦想着除非今晚要有一个人整夜不睡了,否则这一张床我们两个人要怎么休息…他却径直立在一边,只是看着我。
我回头,刚好对上他的目光,我也不躲,问他,“干什么?”
“我叫阿牛?”他挑眉,十分不高兴的样子。
我又笑了出来,“我都姓羊了,你为什么不能叫阿牛?”
他还是一副被我得罪的样子站在那里,我无奈,长叹一声,转身就出门,“那好吧,我这就去告诉他们,其实你叫公孙敖,还是个宫里逃出来的杀手头子。”
他拉住我,无奈皱眉道,“算了。”转身往土炕处走去,嘴里还在喃喃嘀咕着什么,“就你会胡闹。”
我没有听清,又问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摇摇头,顺势坐下。
我把衣服放下,找出针线,让公孙敖坐在炕上,再让他把胳膊放在土炕的矮几上,一只手拿着针线,要去缝他被我撕开的袖子,他却皱眉,神情有些害怕,“你要干什么?”
我理所当然,“缝衣服呀。”
他仍是不肯,紧紧护住手臂,“你还会缝衣服?”
我见他这样更是来气,强辩道,“我怎么不会了?你别忘了,当初在侯爷府,卫青的旧衣服可都是我缝的。”说罢又喃喃嘀咕了一句,“谁像你,除了打打杀杀什么都不会。”
他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连连摇头,“没什么。那你到底是缝还是不缝?”
他轻轻叹了一声算是妥协,终于放开了手臂,却还是闭上了眼睛。我心下暗骂了一句,有这么害怕吗?我又不会吃人。但是手上的动作还是不停,一针一针,往他的衣服上刺去。
其实我也只是被他的不屑给激的,至于会不会缝衣服么,我是当真不会。平阳侯府的舞坊里只教歌舞,母亲卫妪早逝,两个父亲另有妻室,从来不与我们相与,几个兄弟姐妹也常常是各有牵累顾不上别人,除了卫青和长君,家里实在没什么人要让我缝洗衣物的,只是他们两个和我也是自幼不在一处,等到在一处时,我早已人在掖庭了。
碍于公孙敖身上有伤,我下手已经十分小心,却不想手法实在太过生疏,加上室内烛光又暗,只缝了几下便听到公孙敖嘶嘶的抽气声,有几下竟然真的戳到他的伤口了,我连忙停下,“算了算了,我是真的不会,免得你伤口又裂开了。”
“其实,我也没那么疼。”公孙敖声音很小,我却还是听见了,转过头去看他。
他却不看我,径自脱下了身上的衣服。
我一吓,好好的脱衣服干什么!我急忙背过身去,问他,“你要干嘛!”
他也是一怔,转瞬又无奈道,“你不是要缝衣服吗,脱下来会比较方便。”
我出了一口气,哦了一声,转回身,接过他手上的暗色外袍,端着针线盒子,“这是大婶给的衣服,你换吧,换完了我再进来。”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一堆东西就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逃到了门口我还在想,坐在那里的公孙敖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寝衣,烛光下身形却还是依稀可辨,无奈蹙眉的样子是我在宫里想见也不能多见的,要是再多呆一会儿,还真不知道我要干出什么事来,长出了一口气,幸好早早逃出来了。出门时瞥见屋外的灯火还没熄,大婶一个人坐在窗台下面,就着微弱的灯火缝补衣服,我走过去,把手里的针线交给她,顺便又再谢了一次。
大婶看着我手上的衣服却笑得意味深长,“杨姑娘,你坐,坐婶子身边来。”
我哎了一声,就近坐在她旁边,看着她一只手娴熟的在一件衣服上来来回回的翻腾上下,磨破的地方便立刻变成了一道工整的缝合口,把衣服反过来,就再也看不出缝补过的痕迹来了。她一边做活,一边看我,“杨姑娘,你们,不是来长安找亲戚的吧?”
是我太不会扯谎么?还是露出了什么破绽被她看穿了?我问的小心翼翼,“大婶你…你怎么知道的?”
“婶子我呀,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们年纪大了,什么事情没见过呀?”她说着,手上的一根绣花针在头发上抹了抹,又接着道,“想当年,我家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大户,姓卓,我自小就养在深闺大院,不常出门。可是那个时候顽劣不堪,总想着逃家出去看看新鲜事情。有一年过上元灯节的时候我就偷偷溜出了家门,谁知道一出门就遇见了一群地痞无赖,后来幸亏有个侠士救了我一命。你看你们也是家里逃出来的吧?婶子就知道。”
“我们哪里能骗过您呢?”我尴尬笑笑,心里却想知道后来的故事,便又问道,“那您被救下来之后怎么样了?”
她望着远处,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暖声道,“那一夜风雪太大,我没能回家去,就一路跟着那个救我的人回了他住的地方,到了之后又不敢进去,就坐在他家门口,”她说着笑了一声,“其实就算进去了也是一样挨冻,他家地方又破,家徒四壁,连生火的东西都没有,可我又实在冻得不行。”
我扯着她的袖子,着急问道,“那怎么办?”
大婶接着说下去,“他啊,也不说话,找来几件旧衣服,出来以后递给我让我穿上,自己就靠着门边,靠在我旁边坐着,一双手围住我,一夜都没挪地方。”
我点了点头,赞叹道,“那个侠士,堪比柳下惠了。”
大婶点点头,“是啊。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那样的人。”
虽然心里隐隐猜到了后来的事情,我还是不停在问,“后来呢?您没再见过他吗?”
“后来......后来我打听到他是个孤儿,自小流浪,任侠好事。”
听到这里我笑了一声,“还有......尚未婚配?”
大婶把手里的衣服放下,在我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你这个丫头......再后来,他来求亲,可我爹娘都不答应,还急急忙忙把我许给了另一个大户的儿子。大婚前一天,我逃跑了。”
我嗯了一声,问道,“那个侠士,就是大叔了吧?”
大婶只是笑笑,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她看一眼公孙敖所在的屋子,压低声音问我,“你们呢,你跟你的阿牛哥也是这么逃出来的?”
我也只是笑笑,算是默认,既然她这么以为,我也不再找其他的托词,只是求她,“大婶,您教我绣花吧。”
“好。”大婶找出一块旧旧的白色手帕,棉布的,四四方方,很小的一块,我拿在手里,找出黑色的棉线,想了半天,绣什么花样好呢?大婶望着我苦恼的样子,笑道,“绣**吧,喜庆,寓意也好。”
我摇摇头,“那么难的花样我可不会,要不就绣几个字吧。”
想来想去,我也实在绣不出别的什么,只是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诗经里的一句话。始皇帝登基,统一文字,隶书的字体通用,人人识得,可是手上的这一方棉帕,我却执意用小篆歪歪扭扭绣了八个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①”我希望他看懂,可又不希望他看懂。也许我心心念念所求,不过是一见之下,各自安好而已吧。
拆了又绣,绣了又拆,用了很久才把这八个字绣完。拿到灯下看时,虽然还是别别扭扭,不过也能勉强认出来了。我识字,却从不肯轻易下笔,因为我很清楚那一支朱砂笔的分量。在宫里每天写的最多的就是递去建章宫的只言片语,那些字句虽是刘彻的起居日常,却终究太过沉重,我没有心思提笔作画,也无暇再看书念诗,那些闲暇对我来说太过奢侈。可是这一张手帕,这短短的八个字,却是我心底最深的执念。
悄悄把手帕藏在公孙敖脱下的衣服里,我伸手推门进了屋子。
公孙敖一身白色寝衣,默默立在窗边,他的衣服是大婶帮着修补好的,我的针脚实在是像极了一条硕大的蜈蚣,不堪入目,为此还没少被大婶笑话,她说一个女子,最重要的不就是相夫教子好好过日子么,杨姑娘以后若嫁了人,怎么能连针线活都做不好呢,这样是要被丈夫嫌弃的。我听到这话却很快慰,我的丈夫,是谁呢?刘彻么?区区一个奴才也配站在他的身边?况且我还在为他最畏惧的那个人卖命呢。且不说他的龙袍都是由全天下最好的工匠缝制,光是团龙密文的样式就要耗上几百上千的人手,少则一月多则半年的功夫,就算是他的衣服破了,只怕也轮不到我来动手,说不定还要牵连上几条人命才能罢休。他可以是天下女子的丈夫,却唯独不是我的。
公孙敖见我呆呆立着不动,转身走到案边,递来一杯热茶,“外面很冷吧,这水很烫,晾到现在刚好能喝。”
我一笑,走到他旁边放下衣服,伸手接过,细细抿了一口。
公孙敖拿起衣服,看着已经缝好的袖口,却轻轻笑了,“大婶的手艺果然很好。”
我不甘心,抢过衣服,大声道,“这是我缝的!”
手帕从里面掉了出来,轻轻落到了几案上,公孙敖伸手去捡,皱眉看了半天,笑着纠正我,“这个才是你缝的。”
我不屑的撇撇嘴,公孙敖凑到昏暗的油灯下面,一个字一个字念得艰难,“见...什么子,云...什么不...什么...”
我生气的挥开他的手,“什么什么?什么呀!你不识字么?”说完一屁股坐在榻上,顺手把他刚缝好的衣服扔在了床榻里面,再不去理他。
公孙敖一只手还是抬着,手上的帕子被吹开窗户的晚风吹得轻轻飘扬,与他身上的寝衣一色,他悄悄站了半天,才抬头问我,“这个,你不要了?”
“不要了。”我有些赌气,白费了半天的心思,手指头都戳烂了才勉强绣好的,却被他这么一番嫌弃。
他却勾起一抹笑意,“既然不要了,那就给我吧。”说完,他便将手帕塞进了怀里。
我这才肯转头去看他,他却径直朝我走过来,我一呆,他却越来越近,我急忙往后退,整个人在床榻上慢慢往后挪,挪到无处可躲了才停下,公孙敖一张清瘦的脸却已经到了跟前,眸子里有烛火闪动的影子。
我支支吾吾,说不成话,“你...你干嘛?”
他又是勾唇笑,眼神却清凉干净,略一停顿,伸手在我后面拿过自己的衣服,站起来,望着我道,“你睡吧,明天一早我带你离开。”
“那你呢?”温热的气息乍然抽离,我仍旧惊魂未定,如果现在有面镜子,我一定能被自己的脸红给羞死。
他摇摇头,“只是一夜而已,没事的。”
我又往墙角靠了靠,伸出一只手指指土炕的外侧,“要不,你就睡在这里吧。”
公孙敖呆呆片刻才有开口,眼神戏谑,“你睡在我旁边,不怕我偷偷占你便宜?”
我轻笑,反问他,“你怎么知道,不会是我偷偷占你的便宜?”
他一时愣住,说不出话,片刻后,他从土炕的柜子上抽出一床棉被,递给我,自己坐在了我身边。
我铺开棉被盖在身上,抱腿窝在棉被里面,给他腾出一片地方。
他起身走到几案边吹灭了油灯,一时间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长榻上,薄薄的一层,像水光一样粼粼的晃动,他在我旁边抱膝坐着,轻声道,“你睡吧,我就在这里。”
虽然借着月光仍旧看不清楚东西,可是呼吸声彼此相闻却让我心安,掖了掖被角,我嗯了一声。
四周渐渐安静,屋外有蛙鸣,一声高过一声,他的呼吸声渐渐沉稳,一起一伏,也让我渐渐平复了心绪。
我借着头顶上窗外微弱的月光,低下眉眼看着被子一角,上面有点点落在身上的树影。我双手一直在被子里绞着衣服,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好像过了有大半个时辰,又好像才只过了一小会儿。我心中愁结,这句话是我一直以来想要问他的,这个问题是我一直想要听到他亲口回答的,可是,我应该在这个时候问出来吗?他会回答我吗?明知道就算是劫后余生,以后不管怎样还是要回去,可是我这几天好像被猪油蒙了心,又像是个赌徒赌红了眼睛,抓到一个机会就再不肯撤手,我宁愿赌上一把,如果,如果他愿意,他会选择再一次带我离开吗?
很久之后,我确定他已经睡去,转过头,翻身向里,背对着公孙敖,压低了声音,轻轻吐出一句话,一句我想了很久的话,“公孙敖,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不对?”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甚至吓到了自己,当年在侯府,我和那些小歌姬一样,总是远远地看他,初见的一眼,他温润如水,白衣翩翩,青丝便扰了心弦。后来,后来他跪交平阳侯一封烫金书信,洋洋三篇长信只为求娶,一字一句读来都是尾生抱柱般信誓旦旦。他一身白衣,跪在侯爷面前却一样的卓然不群,我仍然还记得自己躲在屏风后面,心思飞扬如同置身云端,满心只以为他能带我远走高飞,两个人,一匹马,自此天涯。
侯爷看见公孙敖时却是眉宇紧锁,一脸的惊慌失措,倒是平阳公主更加泰然,收起求娶信书,诺诺只说了一句,“夫儿年幼,及笄之礼虽然行过,本宫却还想着多留她几年,公子若真的有意求亲,再等几年想也无妨。”
她淡淡一句送客便斩断了我们一切的退路。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平阳公主拒绝的理由,现在想来,与他们一府上下的平安富贵相比,我与公孙敖又之间那一点可怜的情愫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我仍是痴痴不肯悔改,整整一个月,我被关在暗室闭门思过。已经第十天,我一口东西不吃,却被仆人强行灌下了一肚子的米汤。公主选择在我奄奄一息时到来。宫灯温和,照映着她一身茜萝凤纱,萦绕出艳媚的红色,我却只能听见她凌厉的声音断断续续,穿云裂地如同咆哮,“你想死容易,可你怎么也不顾卫青的死活?”......“不必知道多少,你生,他和公孙敖就能活,你死,他们也会一样丢掉性命。”......“你怨我狠心也好,咒我残忍也罢,你只顾自己,本宫却要念着整个侯爷府上下!”......
那一夜过后,我像是从炼罗地狱被拉回来一般,如同行尸走肉,而公孙敖,再不肯与我四目相对,远远看见时也只是低头躲过,从他的眼睛里,我也再看不见从前的温润。他越来越威严怒目,不苟言笑,见人从不多话,仿佛一夜之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句话问出之后,我久久得不到回答,原来他真的已经深睡。
我闷闷叹了一声,耐心等着天亮。可是为什么,脸颊上被风吹了有些凉,嘴角咸咸的,我却扯了一丝笑出来?
天亮之后,我们又要回去那个连角落里都藏满了死亡和阴谋的地方了吧?①出自诗经《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