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秋射狩,原来刘彻是为蓄兵养马才会对上林苑如此流连,不能随军前去大月氏,他万千雄心也只能借由游猎遣怀。刘彻不在宫中,我行事更加小心,毕竟眼下最能保命的法子就是依附于他。左右刘彻不在宫中,一来二去太后那边也没了动静,太皇太后便遣返了所有遴选上去的宫人,也顺带着将自己的眼线一一放归原处。我送出去的人也都回来了,只是不知为何,唯独不见莺儿。
清早起来后梳洗,宫人在外帮我打理黄木香花丛,莲骨匆匆从殿外进来,手提一个精致的红木双层食盒,放到几案上,拿出里面的一碗汤药,浓黑如墨,散发着刺鼻的酸苦。
我坐在榻上翻看竹简,被这一阵刺鼻的味道唤起注意,指着食盒里的一只福寿双耳的药碗问她,“这是什么?”
莲骨向来对我恭谨,偶有玩笑也从不会失了分寸,“回美人,这是皇后娘娘要服食的汤药。”
我顿时生疑,敛紧眉目看她,“既然是皇后娘娘的汤药,你拿来卿和殿做什么?”
她只是如常,神色不见慌乱,跪下解释道,“皇后娘娘的汤药一直都是由太医院李太医亲自照看之下熬煮,再由禾邻姐姐亲自取回拿到椒房殿去的。可是奴婢刚刚在外面遇到取药回来的禾邻姐姐,她忽然说有些内急,又怕皇后娘娘久等着急,就吩咐奴婢回太医院往里面加些车厘子和蜂蜜以作调和,再送去椒房殿。禾邻姐姐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脸的女官,她的吩咐奴婢不敢不听,又想着卿和殿有现成的车厘子和蜂蜜,就不用再回太医院重新去拿了,以免路上再耽搁时间,所以就拿了进来,情急之下不曾告诉美人,还请美人恕罪。”
我静静听着,想要找出她话里的破绽,却又一时窥探不出,只是事出突然,我未必全然相信,问道,“熬煮草药这种事,向来不都是伺候的人在自己宫里面做的么?又何苦大费周章的让太医院的太医亲自动手?岂不是太过麻烦了些?”
莲骨仍旧不见异常,仔细探究许久也不见她脸上的胆怯害怕,她娓娓道来,“美人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婚后十年无子,所以在汤药的事情上每每都是十分苛求,其实原也不必这么麻烦,但是太医院的李毅号称是妇科圣手,所以格外得皇后娘娘垂青看重,这些年来各种有助怀孕的汤药都是由他一手研制熬煮,若是换了旁人准备,皇后娘娘必定说什么也是不肯喝的,所以即便是禾邻姐姐,在这种大事上也不敢有所违背。”
既然不敢有所违背,为什么半路上又肯让莲骨这个外人经手?我还是不能坚信,只是吩咐她,“既然你已经拿进来了,兑好车厘子和蜂蜜之后便赶紧给椒房殿送去,出去之后你再仔细找找禾邻,这些东西,最好还是物归原主。”说罢又盯住她一双眼睛,神色郑重,“就算是不顾及我,你也该为自己多做打算,这个东西你原是不应该拿进来的,不论日后再如何的事出紧急,都不要再有下一次。你起来吧。”
心中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可我虽然心有疑窦,却笃定她不会如此。莲骨虽然并不刻意与我亲近,但是毕竟跟在我身边已经有段时日了,我知道她与建章宫的关系最浅,否则也不会在遣散宫娥时避开了众人唯独留下了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相互的,我选择相信,只是因为她身上独有的一种风骨,如同莲花般出尘不染的人,必不会屑于做出那些可耻的事情来。
莲骨低头遵诺,听到我后面所说的话时很是畏惧,索性我也只是几句话暗中点拨,一带而过,并不曾大加苛责,她点点头,盖上食盒便走了出去。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莳花局的小太监送来最近培植的几本山茶,都是赤红扁绿一色,虽是上品,我却一一推拒让送去别的地方,兀自站在屋外浇灌黄木香,忽然听到殿门外一行太医陆陆续续走了过去,个个脸上神色焦急,我转头去问那小太监,“太医们这是去哪里?这样行色匆匆的,是出了什么事么?”
“奴才刚才给椒房殿送山茶的时候听见的,说是皇后娘娘早膳后忽然腹痛不止,当下便疼晕了过去,宫人便急忙宣了太医院赶过去诊治,窦太主闻讯也进了宫,此刻怕正在彻查呢。”小太监说得娓娓,卖弄着自己的消息灵通。
我这才开始警觉,急忙撇下他去寻莲骨,想要问清楚她早晨送汤药的原委,可是几进几出却遍寻不到她的影子,一只手拿着浇水的铜壶猛地放下,蹙着眉头若有所思。那小太监见我陡然如此也是心有戚戚,告了一声退后径直离去。
不等我弄清状况,莲骨口中的禾邻姐姐已然出现在卿和殿内,俯身一礼,面色沉冷,“窦太主请美人即刻去椒房殿一趟。”
我舒展眉宇,端正还她一礼,淡淡问道,“姑姑能否告知太主为何突然传诏?”
那样深沉的眼神与许嬷嬷如出一辙,微不可辨的嘲讽绽在唇角,“那就得问美人您了。卫美人,请吧。”
她已转身先行,我也不再相问,望着她稳健的步子我心中忽然一紧。风波又要来了,只是这一次的主角换成了我。我总是小心翼翼,却都是没用。燕夫人得宠是因为她的母家富贵,苏相携稳坐是凭借她自己的聪慧,陈皇后背后更是有一张错综复杂的庞大势力网,而我呢,我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所以百般小心不肯出风头,却不想这风波总是要来追着你的,逃也逃不了,躲又没法躲,索性就去面对了吧。
未央宫共有宫殿九间,左右皆是偏殿,正中高处为椒房,全部都是琉璃金瓦为顶,配以大扇的菱花格窗,一路跟着禾邻绕过左手边的曲折回廊,进入正殿。椒房殿果真极尽奢华,“椒聊之时,繁衍盈生”,以椒和泥涂墙取的是温暖多子之意,帷帐用的是五彩丝线绣的百子千孙图,碎金穿花的龙凤呈祥石榴被也是多子多孙的好意头。此时的皇后正在昏睡,红色帷帐下一张脸惨白无色,抽搐到变形,豆大的汗珠挂在额头,**了发鬓,被身边忙碌的宫娥细细擦去。一张翡翠屏风隔开了她的身影,屏风外面十几个太医坐立难安,时不时的抻着袖子擦去脸颊上渗出的汗渍,交头接耳的低声议论着。
窦太主端坐在寝殿的上方宝座,衣饰的华丽已经超越了我的想象。上次在漪兰殿见到太后时我因为惶恐一直不曾抬头与她对视,只是依稀记得她华发浓密梳着寻常的福寿鬓,只插四支赤金缀珊瑚扁方钗,却丝毫未减雍容,犀利的眼神让人恐慌。而这个窦太主,衣服和头饰的规制样样都在她之上,鎏金翠玉的步摇,芙蓉织锦的花饰,攒花云纹的衣领,细微处无一不在昭示她的天家富贵,就连脚上一双鞋子,也是宫里面都难得一见的蜀锦鞋面,指甲盖大小的紫玉玛瑙颗颗入眼,太皇太后对自己的这个长女果真是百般厚待的。只是无意瞥见她的眼角,两弯描凤,丹朱有色,写满了贪婪与欲望。
还没来得及跪下请安,窦太主已然一声呵斥,唬住在场的所有人,“卫子夫,你胆子不小啊!”
头颅生生被人按下,磕在地上轰隆作响,双手被反翦在背后,一句求饶死也不肯说出口,我重重喘了一口粗气,答道,“不知嫔妾何处冒犯了太主,还请太主明白告知。”
“下作的东西!以为偷偷做上一把,就能瞒天过海了么?”她一味把我的话当做推脱,徐徐拿起一只药碗,福寿双耳的样式,正是莲骨带回卿和殿的那只,唾弃不屑的目光下移至我的脸上,轻蔑笑道,“榻上疼的死去活来的人是谁,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清楚!”一个用力,药碗摔在我面前的砖地上,几片尖利的碎片捎带着还剩半碗的汤药,飞溅到我的脸颊,划出一抹血痕,鲜艳如鸩酒一般,浓烈醉人。
这才恍然顿悟,果然如我猜测的一般,只是这样脏的罪名我断不能白白承担,仰起头,语气强硬,“嫔妾不知缘由,还请太主彻查,也好让嫔妾死个明白。”
“哼,好啊,你要彻查,那本宫便助你死个明白!”说罢又扬手向殿外方向一指,“给本宫带上来!”
轰轰然又是一阵响动,莲骨被拖进里殿,已然被这气势所震,唯唯诺诺扑跪在地上,委屈的眼泪尽数流下。此外还有卿和殿的几个宫人和外面值守的几个羽林郎,也是一一跪下。
窦太主无视她们的张惶,食指纤细,微微一指莲骨道,“你来说。”
“是,今天早上的时候,卫美人让奴婢悄悄的在禾邻姐姐的饮食里加了点巴豆沫子,然后又让奴婢等在她从太医院回椒房殿的路上,等着拿她手上皇后娘娘的汤药带回卿和殿,卫美人拿了汤药就进了里殿,过了一会出来以后就让奴婢把汤药送去椒房殿,奴婢当时还曾劝诫说美人这样做只怕不妥,却被她给骂了回去,她还说,还说让奴婢不要生事,否则就让奴婢自求保命!可是,可是至于卫美人在里殿到底做了什么奴婢真的不得而知,皇后娘娘为何会腹痛不止奴婢也实在不清楚,但是奴婢确确实实是按照卫美人的吩咐才把汤药半路拿回卿和殿的,在卿和殿外面值守的羽林郎皆可证明......”莲骨越说越委屈,到最后只能听到些带着哭声的低低嘶吼。
窦太主瞥眼莲骨身后跪着的人,冷哼一声,“是不是?”
为首的一个羽林郎拱手抱拳,一句话回的掷地有声,“末将的确曾看到过莲骨接过禾邻姑姑手上的食盒,至于是不是卫美人的吩咐,末将等无从知晓。”那些宫娥也异口同声,“是,莲骨的确曾带回一个红木食盒进了里殿,只是奴婢在殿外做活,不曾听见她们说话。”
我挣脱着背后的钳制转身,不可置信的看向莲骨,沉声问道,“我何曾对你说过这些话?”她区区几句话就将自己撇的干净,可是即便再有难以言说的苦衷也不该将旁人推向火坑,还想要再追问,却是不及,她躲躲闪闪不再看我,这些话已经尽数听进了窦太主的耳里。
“够了!太医诊治后都说皇后是因为喝了那半碗汤药才会腹痛难挡晕厥过去的,本宫命人探查,太医们众口一词都说那汤药里兑了大量红花,如今莲骨口口声声都说是听从你的教唆,你还有什么话说!”窦太主拍案而起,愤懑之色犹如雷霆而下。
红花?莲骨在卿和殿的时候,车厘子和蜂蜜的确是我亲眼看着她兑进去的,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又变成了红花?对于女人来说那最是伤身的利器,一碗红花,不仅可以让腹中胎儿不保,即便是没有身孕,也可以让女子失去生育的能力。兵行险招,果然是置我于死地的好法子。苦思冥想才发现自己真的无话可说,唯一接触过这食盒的只有我们两个,除了她,就是我,百口莫辩。
“奴婢,奴婢还有话想说......”得了窦太主一声允准,莲骨诺诺的继续开口,“奴婢还知道卫美人私下记载皇上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皆是送往建章宫,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奴婢万万不敢欺瞒。奴婢字字属实,这些绢条可以作证。”
一张张绢条从她怀中掏出,铺开,白纸黑字写满小字,全是出自我的手笔。莲骨之前只向窦太主告发我谋害皇后,却不说这绢条的事情,原来真正的用意是在这里,可她似乎选错了时候也找错了人,太后娘娘前不久的确是处死了两个暗通建章宫的妃嫔,只是与揭穿我的身份相比,窦太主只会更关心自己女儿的安危。
心中冷笑,莲骨的确不是太皇太后的人,否则不至于这样的大胆戳穿,只是她错了,我递给建章宫的消息都是用左手所写,每有动作都会避开她,她模仿我的字迹确实辛苦,可是对于这点她似乎并不知情,所以匆忙之中也只好把这些假东西抖了出来。
窦太主闻言命人找来纸笔,强行按住我让我临摹那些字迹,我伸出右手接过,心中不甘愿,却事出权宜不得不从,一一写来,无一相似。
一篇抄完,禾邻一把拽过绢条,交予窦太主,她仔细校对半晌,不耐的扔到莲骨头上,对着她出声斥责,“也是个混账东西!你自己看看,这两手字迹哪里有一点相似?”
莲骨也是不敢相信,明明是跟着我亲手所书的绢条后面一手练就的,怎么会一点都不一样?她怔怔的望着地上的两张绢条,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寻到时机开口,郑重看向窦太主,既然她不曾起疑,那这次的危机或许还有法可解,“太主恕罪,嫔妾有一事禀明,莲骨是贴身服侍嫔妾的人,她今日既然出言指证,卿和殿内又只剩我与她二人,嫔妾自知百口莫辩,但是她拿出绢条,指证嫔妾暗中记载陛下言行送往建章宫,太主也明察秋毫之末,一眼便看出二者字迹不同,可见莲骨实在是包藏祸心,欲加之罪昭然若揭。嫔妾唆使她是假,可她半路截取汤药谋害皇嗣却是真,莲骨只是一个小小的宫人,若她背后无人指使,嫔妾实在不信她敢拿身家性命去谋害皇后娘娘。太主为皇后娘娘安危责罚嫔妾自是应当,可若是因汤药一事处死嫔妾,只怕会姑息了莲骨身后那个真正的歹毒之人,如此一来于皇嗣大计更是无益。”说罢更是深施一礼,说的恳切,“嫔妾斗胆,还请太主裁夺。”
窦太主有些动容,左右权衡后对着我与莲骨道,“此事多有蹊跷,疑点甚多,待本宫回禀太皇太后再做处置。来人,将她们待下去,幽闭卿和殿,无诏不得出。”
这才稍稍心安,既然要传到太皇太后那里,我的生机或许会大上几成,可是太皇太后会不会为了陈皇后舍我一命,我也不敢十分确定,毕竟她眼中最适合诞下皇嗣的人并不是我。
再看眼前这个雍容华贵不可方物的窦太主,虽然狠辣凌厉是有,可是心思机变却稍逊了几分,我稍稍反驳她就有所动摇,凡事一旦不能横度还是要依赖于太皇太后。她向来对钱财富贵有着不可小觑的野心,但越是这种人反而越好掌控,陈皇后已然失宠,刘彻也已经对太主的强势心生忌惮,偏偏太后却是个极懂得个中利害的,顾忌太皇太后,对刘彻也是多加劝阻,这才成全了这个岳母如今的恩宠荣耀。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塌,只是我却下了决心绝不能让自己也沦陷其中。
寒月登穹,已经圆了。
我睡在榻上,辗转难安,瞪着一双眼睛去看窗外,殿外升腾起一阵冰凉的雾气,连宫墙也是密密麻麻一道黑影,变得晦暗不清,远处迷蒙中忽现一道火光,接着后面陆陆续续几十根火把照亮了殿外大门,忽然之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我起身,顾不得披上罩衣,匆匆赶到殿外去看,几十个卫军已经团团围住卿和殿,宫人不等问话就被一一拿下,推搡着戴上镣铐被牢牢捆绑,四散奔逃的人也都被一根巨大的绳索圈住,殿外顿时一片呜咽哭喊。
不等回过神来,双手双脚已经被人戴上镣铐,嘴上套着套牲口时用的橛子,我不得动弹,跟着一群人后面被推搡着出了卿和殿。
我会被埋在哪里?西郊化人坑又会多几具白骨?我都不得而知,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只能静静等待命运的来临。
整整三十二个人。
手起刀落,我亲眼看着他们没能发出一丝声音就倒在了化人坑里。
头上重重挨了一记,我意识渐渐迷蒙,生机?我竟然在太皇太后那里祈求生机?就算不为暗通建章宫的消息走漏,就是为了皇后,我也是必死无疑的。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了了性命,甚至连分辩的机会都不曾留给我。
一片混乱中仿佛看见莲骨倒在我的旁边,然后是浓重的火油气味,丝帛衣衫烧焦的气味,眼前一黑,彻底没了意识。
终于要死了么?能在自己最好的年华里死去,倒也不算是最坏。
该到几月了?荷藕谢尽,菱角也该成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