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兰殿一事后,许春知曾派人来过一次,我不敢怠慢,遣开了莲骨亲自去见。能说的也只有寥寥几句,无非是太皇太后养病期间不喜人打扰,再送汤药的事情就暂时免了,若是哪日需要,自会差人来说。想必是太皇太后对两个妃嫔的死有所耳闻才会如此,一时间想不出好的对策也只能暂时罢手,以静制动。
我的日子却越发艰难。太皇太后不管,太后又早已心生忌惮,皇后不闻不问或许只是因为我如今的地位还入不得她的眼,加上刘彻忙于翰旋朝堂,诏幸妃嫔次数屈指可数,更是没有人会把我放在眼里,卿和殿理应的份例也总是不能按时发下来。所幸卿和殿如今只有我与莲骨,日子虽然难过但是也好打发。
公孙敖受命出击大月氏的消息传来时已经时值傍晚,我正提着一瓢水浇灌宫墙下的黄木香幼苗。
又要出征了么?
宫人递来消息后小声的告退,我点头,却仍旧不动。张骞出使西域,虽然进行的隐晦,可是宫里大部分人却一样的心知肚明。因为不知道此行结果到底如何,大月氏虽是边远小国,但是却是大汉与匈奴中间最关键所在。要想出击匈奴,就必然绕不开大月氏这一关。倒不是怕他们强强联手,只是如果可以纠集大月氏的兵力,不但会让刘彻多几分胜算,也能方便战时的供养补给。合纵连横,远交近攻,刘彻的确深谙用兵之道。只是公孙敖此番出击大月氏,想必是张骞此行并不顺利,途中又生些变故,不得不派他前去营救。马踏匈奴是刘彻的梦,一个隐忍多年的梦,现在却只能依靠绣衣的力量去一点点的摸索试探。
与张骞此行成败相比,我更担心公孙敖的安危。大月氏在地理位置上离匈奴部落更近,既然张骞已经遇险,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必然不能安然脱身。相比大汉的怀柔抚恤,大月氏应该会更忌惮匈奴的剽悍恶蛮,所以公孙敖不能明着带去大队兵马,只能暗中带领绣衣的人进行救援。而一旦他被大月氏发现,就算丢了性命,对方不会也用不着考虑与大汉的邦交亲好,斩杀一个身份不明的刺客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想到这里我无奈笑了。如果卫子夫生来是个男儿之身,凭着这些年来教习的国策兵法,是不是就不用只是穿一身女儿衣裙,站在这儿心思重重的杞人忧天了?就算是个满脸胡子的莽撞大汉,拿起斧钺剑戟,或许还能在沙场上真刀真枪的蛮干一番,换不来神武英名,换来自己满腔壮志得以施展也算无憾了。
晨钟暮鼓,未央宫那边的高台上有羽林郎击鼓迎夜的身影,晚云如霞,高大的城墙上背光映出一人一鼓两个小小的黑影,悲壮如画。
在院子里站了有大半日的光景,直到日头渐渐西去,满庭落日余晖散尽,东边一抹新月挽云,莲骨在殿前掌灯,一只金色长钩,撑起一只乌木红纱的宫灯,点亮了卿和殿。
迎夜以**中便不许随意走动,卿和殿外有小队的羽林郎巡视的脚步声,整齐划一。
我站在殿门里面,双手扶着门框,准备关门,却看着两只飞过宫墙的大雁,飞翔缠绕,渐渐变成两个黑点消失不见,莲骨在我身后,悄声劝道,“美人,你又在愣神了。”
我回身笑笑,“没事,我再看看,你去睡吧。”
莲骨无奈轻轻叹了一声,转身去关旁边的窗户。
我一个用力,宫门闭合,突然一个黑影闯进来,我和莲骨都是一吓,没等看清闯进来的是谁,那黑影已经抱着我一个转身,狠狠关上殿门。莲骨急忙走过来,正想开口呵斥,却忽然跪下请安。
我被来人压在门边,不得动弹,只听见几声粗喘响在我的额头,等抬头对上他的眉眼时却又是一吓,刘彻?
他一身寻常羽林郎的装束,盔甲护住双颊,如果不是距离太近,倒真的是看不出来他是谁。我正准备开口,警惕盯着殿门外动静的他却不曾回头,只是盯着我的眼睛,蹙眉“嘘”了一声,刘彻紧张的摇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
正在疑惑,忽然殿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伴着几声叫嚷,“你们几个,去那边看看!你们两个,跟我进去!”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启禀卫美人,可曾见到什么可疑的人经过?”
我闻声转头,看了一眼刘彻,点头让他放心,他往里面挪了挪,让开身子等我推门出去,殿外躬身站着的几个羽林郎,阵仗浩大,面色紧张。
我走出去后背过双手,在后面把门带上,问道,“将军有什么事?”
“回美人,陛......宫里闯进一个生人,打扮成羽林郎的样子,末将带兵一路追到这里,敢问美人可曾见到过?”那说话的人是黄门令,未央宫盎门守将方尘。
“原来是方将军,”我恭敬作揖,“我正准备闭门入寝,不曾见过什么生人,但是事关宫廷安危,还劳烦将军仔细搜寻,不要出了什么差错才是。”方尘遵诺,眼里却将信将疑,“是,正如美人所说,事关宫廷安危,末将斗胆请美人首肯,放末将进殿搜寻。”
我笑了一声,“将军尽忠职守无可非议,我也不敢妄加阻挠,只是入夜之后妃嫔寝殿多有不便,将军若是执意如此,我可以放将军进去。只是将军如果搜到了人那也算是将功补过,若是搜不到,也请将军一力承当罪责。”我说着便去作势开门,行云流水,没有丝毫不妥。
方尘见我如此,虽然心中疑惑仍在,明明见到人影闯入卿和殿,此刻却遍寻不到,那么只可能是进了卿和殿里面,可是听我这么说,他却犹豫了,告罪道,“末将不敢!只是末将心切,还请美人见谅。”
我闻言转身,仍旧自若,“将军言重了。我若是见到将军要找的人,一定想办法告知。”
“是。也请美人提醒殿内宫人多加提防,”他抬头看了一眼里殿,声音大了一些,“若是......若是可以,不要试图出宫,卫军得到消息已经加强守卫,太后娘娘也带了人亲自来寻,此刻要出去,只怕会被发现。”
我还在疑惑他为何无缘无故说出最后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转念一想,这几句话怕是说给刘彻听的,心下一笑,也亏了他的八面玲珑,婉言道,“多谢将军。”
方尘作揖,“末将告退。”
目送一队人马出去,我才转身回了里殿。
刘彻还是站在门口,莲骨已经起身,恭谨站在一旁,见我进来,慢慢退出去,关好殿门候在殿外。
我俯身施礼,被刘彻扶起。他好笑的看着我,“你这么吓唬他,不怕他发现以后再回来告你一状?”
我摇摇头,“他不敢。”虽然我不知道刘彻为什么会一身羽林郎的装扮逃到这里,可是心中再明白不过,方尘不是不敢得罪我,是不敢得罪刘彻,即便是进来搜到了人,他也不会这么单刀直入的让刘彻暴露,他费尽心力只不过是想追上刘彻,劝他一句不要试图出宫而已。其实他也不敢断定刘彻就在里面,但是为防万一,这一番话想必在搜查其他妃嫔的寝殿时都是免不了又要再说一次的。刘彻是不是恶作剧我不知道,可是他这么一闹,却实在是辛苦了身边的羽林郎,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四处受诽。可是刘彻出宫实在不需要理由,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还要避开亲信?
既然方尘已经说了,刘彻今夜应该不会再试图逃走,我努力不去猜测个中因由,只是静静帮他脱下厚重的盔甲,解下他腰间系着的那柄赤铜的皇及。那剑握在手里分量沉重,寒凉如冰,金色的龙纹双眼炯炯,踏着无数祥云纹饰盘旋飞绕整个剑身,果然是冶兵库里最好的兵器师傅花费数年才能锻造出来的东西。我小心将盔甲和皇及放好,才转身去看刘彻。
他也在看着我,郁结半晌还是问道,“你就没什么问题想要问朕么?”
我淡笑抬头,“奴才应该问些什么?”
刘彻嗤笑自己,“比如说,朕为什么乔装打扮,又为什么试图逃跑。”
我只是摇头,“陛下如果不想说,奴才不会问。”
他却低下头来看我,眉眼如墨,一句话戳穿,“你不是不想问,而是你已经知道是为什么了。”
我轻轻笑了一声。
他扬眉责问,“你敢笑话朕。”
我还是摇头,解释道,“没有,只是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刘彻取下赤铁的头盔,几步走到我床榻跟前坐下。
我走近,接过头盔,问他,“陛下若是想要出宫,何必要逃呢?”逃,天下都是他的,至少名义上是,再远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竟然叹了一声,鼻尖逸出一声轻哼,“朕不是想出宫,朕想要随军,去大月氏。”欠缺思虑么?也许,毕竟年少的他还不能做到那般沉稳。
我这才了然,问他,“陛下想要出征?”转瞬又接着劝他,“只是此行,怕是危险。”
他摇头,目光深邃,“正是因为知道危险,所以才更要去。”
我低下声音,喃喃道,“也许,还有其他办法。”
刘彻抬头看我,“什么办法?”
我迎头对上他的双眼,说的诚恳,“蓄养兵马。”
他思索良久,还是说道,“太久了,朕等不了。”
我不再说话,等不了也得等,否则张骞和公孙敖这一趟,就算是白去了。
半晌后,刘彻又开口,问我,“你知道上林苑是什么地方?”
我乖乖回答,“帝王射猎所用的地方。”
他嗯了一声,“朕曾带你去看过那里的兽苑,你还记得么?”
我点头,“记得。”
他的一句话却惊醒了我,“其实那里是一个兵马库,朕有自己的军队,也有上好的兵马,只是时间不长,将士不精,难成气候。”
是啊,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兵马没有可以蓄养,兵器短缺可以铸造,只有好到足以抵挡千军万马的战将却是可遇而不可求。所以他才着急的宁愿自己暗中率军出征,甚至不惜化作小卒前往。闻言我只是嘲笑自己的疏忽,我能想到的办法,刘彻如何想不到,当初在上林苑,他曾问我“往西南走有什么?”,我只是草草敷衍了事,随口说了一句还有白羊娄烦左右贤王,却不想他在一手创办绣衣的同时,已经开始大规模的招兵买马,只是这些都不能让太皇太后知道,所以做的隐秘而已。
转念我又想起那一夜夜然与公孙敖的对话,公孙敖说那天的结果他早就知道,所以不让我插手,而他明知道夜然会失败却还是让她继续行动,难道......是试探么?我不能确定。我心里总是不愿相信卫青果真如传说那般神勇,因为毕竟收敛锋芒他才更能过得安稳。况且他现在还是太皇太后的人,如果以后他也要像我一样日日苟活在夹缝当中,我宁愿他就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平安了此残生罢了,那样至少还可以留一条性命。
“那个地方,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刘彻忽然出声,我却没有再回答。他信任我么?他应该如此信我么?他如何就能断定我不会去告诉太皇太后这个地方?一个时辰过去了,殿外恢复平静,刘彻不能久留,没有提前下令备下彤史,再留怕是只会让人生疑。
“陛下回未央宫吧。出来太久,还是早些回去的好。”我收拾好刘彻脱下的盔甲,命莲骨藏好,又找来刘彻能穿的衣物,躬身送他出去。
刘彻默然点头,神情有些恍惚。
送走刘彻,莲骨好像颇不甘心,却是为我不平,“陛下难得来一次,美人不该......”
不该什么?不该不留下他?我好笑,留下他才是后患无穷呢,他躲来卿和殿本是巧合,传到太皇太后那里却会变成狼狈为奸,到时候我有一百张嘴也不能辩驳,走吧,他有他的事情要去做,我也有我的,就这样相安无事岂不更好?
虽然应该责备,我却还是好意警醒,“今夜的事,不许跟任何人提起。”
于是洗漱安寝,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