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草长莺飞,鸾歌燕舞,春日里的阳光喜人,只是这春日刚过,时至四月中旬,愈发有些晴热。
太皇太后病中不愿见人,我和苏相携也难得的免去了晨昏定省,只是她忙于侍奉圣驾,我也不敢偷闲,每日定时去建章宫请安,递去零星的有关刘彻的消息。我与苏相携,只把布条装在食盒底座,或是压在盅碗之下,借向太皇太后请安送去建章宫。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许春知,候在殿外,拿到食盒跟里面的布条后便进了里殿,只剩下我和几个外间伺候的宫娥,那扇朱红的宫门便不再打开。我执意,在外行了大礼才会离去。
这一日,刚到建章宫,一礼行毕还未起身,身后便是一阵钗环声叮当作响,一行红衣宫娥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浓妆艳服,华冠溢彩,眉眼处尽是高贵气派,急急忙忙赶往太皇太后寝殿。我正疑惑谁竟能在建章宫这样大的阵仗,却听见殿外值守的宫娥和羽林郎恭谨的请安,唤了声“窦太主①金安。”刘彻即位之初,尊馆陶大长公主刘嫖为窦太主,连刘彻对她都要礼让三分,我起身,躬身向后退了几步,站的远一些,低头俯身,算是问礼。
再起身时,却听得寝殿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之声,许是窦太主心疼母亲,见太皇太后如此的病态,生出许多的怜意来,哭的伤心。这些人,或是窦氏,或是刘氏,纷纷扰扰,虽有关切,却到底还轮不到我来关心。更何况窦太主是在哭自己的母亲,还是在哭舍不得拱手让人的一世富贵,还不得而知。
我转了身,隐没在人群里,低头保持缄默,等候人群散去。
太皇太后虽在病中,我却一日不敢松懈,新来的消息让我也有些错愕,我的哥哥,卫长君,此刻就在宫中,在太皇太后的建章营骑,随着一批新的壮丁去服兵役,却不想天生神力,光芒难掩,被分到了建章营骑子戊上等兵之列,任骑兵侍从。荣耀来的突然,却是无益,月满则亏,盛极则衰,眼见着骨肉兄弟一个个冠服加身,我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日子悄无声息的逝去,我逐渐学会收敛锋芒,除了去建章宫,其他地方再不踏足,过得倒也相安无事。只是明里暗里进行了两年的新政失败,轰轰烈烈的开场也只换来寥草的收尾,刘彻在情势所逼之下选择隐忍不发,继续板起面孔去应付改朝换代的千秋帝业,时时处在他人的钳制之中,他远比先前走得更难。连刘彻的面也少见,我愈发仿佛被人们遗忘在脑后,没想到时常踏足卿和殿的人竟只有苏相携。其实被遗忘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至少不用殚精竭虑。
太皇太后节俭,加上之前大赦天下,零零整整放出去不少宫人,建章宫随侍的人本就不多,这一病,需要的人手难免就有些不够用,又不肯再从宫外遴选,所以苏相携向刘彻进言,下令让各宫挑选做事勤谨的宫娥侍奉太皇太后,虽然不一定对太皇太后的病情有多大裨益,却到底解了燃眉之急。所幸我不曾苛待宫人,愿意留下的人不少,只是我执意不肯,同样是侍奉,倒不如叫她们跟着许嬷嬷,他日太皇太后病情好转,她们多少也能算进有功之列,还能多得些封赏。其实我有私心,许嬷嬷的表亲侄女叫做莺儿,便是送我来卿和殿时望着表姑母离去的背影偷偷哭泣的那个,懵懂年少,既然舍不得,倒不如成全她送她回建章宫去,免得跟在我这个不得宠的人身边,生受些委屈。如今留下的只有一个,名字好听,叫做莲骨,人也清丽,颇有些雅洁,的确当得起莲姿风骨。
太后召见的突然,匆忙之下我竟有些事到临头的惊慌,我深知这一天迟早会来,却不想是借着为太后侍疾的由头。
太后居长乐宫漪兰殿,人到时,苏相携已经在里殿,我惊疑,却不曾见燕夫人。来不及深思,躬身下跪行了一礼。
殿外一声长长的宣驾,“皇后驾到!”我有些措手不及,一直遥远的不愿触及的人忽然出现,却是在这样的情景。
那是我入宫以来第一次见到皇后。恐怕真的只有自小生长在金碧辉煌的宫阙楼宇中的女子才会有那样的气势吧,栖凤宫衣,潋珠摇翠,衣裙缀翠镶羽,逶迤及地,额前金凤所含东珠左右摇荡,十二支凤钗步摇金缕镂花,朱红色的瞿衣朝服罩着直挺不屈的脊梁,即便是方才跪着,也是依旧的富丽端庄。我忍不住去看她的脸,却是陡然的一惊。若你见过寻常富贵人家养在闺阁中的女儿,必定能对她们清丽姣好的容貌猜想一二。可是站在我面前的明明是母仪天下的大汉皇后,门深殿冷的宫廷里有多少的寡义薄情,波云诡谲的朝堂上又有多少的尔虞我诈,可是她的神情面貌却寻不到一丝的心计谋算,能看到的,只是明眸如洗,红唇似笑,一见之下再也难忘。风华绝代,她担得起这四个字。
素闻皇后性情娇悍,可是谁又能知道那不是她在被规划完整的人生面前最后的一点挣扎和反抗?母家的富贵,侯爵的野心,换来的只是她一出生便被安排妥当的一生,女子性情不比男儿,能够在马踏天阙时一展自己鸿鹄之志,索性父母便给了她一条最简单也最顺遂的道路,护佑她一生一世免受颠沛之苦,争斗之难。可如今的大汉是男人的天下,后位又如何?尊贵如陈皇后,却还是要一面担着昭著在外的恶名,一面还要忍受独守空闺的煎熬。这汉宫只是冷眼看上去的华丽,而在这九天宫阙的背后,又有多少的阴暗和隐秘叫人百般堪不破?
不能深想,越往深处,越只觉得遍体生凉。
皇后跪下施礼,太后望着她宠溺的笑,“又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今早起来头有些痛,才请的安,难为你又跑一趟。”我一转头瞥见了太后端坐的身影,心底荡起一阵笑意,精神颇好的她倒一点不像染疾,看上去还是一样的康健。
她这才肯转头看我们,免了礼,说了一句,“起来吧,生受你们了。”我与苏相携谢恩,站起,却仍是不敢动,只怕苏相携与我心中所想一样,是啊,好大一个下马威。
皇后站起来后依偎在她身边,口口声声唤着母后,旁若无人,“母后身体最要紧,阿娇又不会看病,只能多跑几趟常来看看,彻儿朝政繁忙,对母后却也是惦念得很呢。”闻得此言,我与苏相携面面相觑,皇后言语之间直呼皇上名讳,如此的僭越尊卑却是提醒了我们她的地位。他与刘彻大婚已经多年,青梅竹马,刘彻的表姐,此刻私下的亲昵被带到这里,让人有些不是滋味,却揪不出错处。
“你们都是孝顺的,母后又何尝不知呢?太主可还好么?哀家心里挂念着,却总寻不出时候出宫瞧瞧她去。”太后仍是不理会我们,径自与皇后闲话家常。
皇后点头,抬手喊来宫人奉上礼品,“母亲很好,听闻您染疾,还让阿娇带来好些水果点心,说是药味酸苦,山楂奶提多少也减些嘴里的清苦。御医们也都在殿外候着呢。”
她接过身边宫人捧着的汤药,道,“阿娇伺候您喝药吧,新来的宫人总是不能尽心。”却是不想被那药碗烫到了手,皱眉“哎哟”了一声,药碗一晃,险些打翻,好不容易稳住了,却有好些汤药洒在了皇后的衣裙上。
太后心疼,责备着宫人怎么不早些提醒,一边轻轻揉搓着皇后的双手,竟然连宫人递来的手帕也不用,直接用手擦拭皇后腰间的污渍。清亮如脆铃般的笑声却在此时响起,断断续续唤着母后,“母后...母后,好痒啊...呵呵呵...”皇后的双手捏住耳垂,小女儿的姿态,笑的娇媚,那笑声好听,落在我们耳里却有些不知所措。
太后也忽然地笑了,只宠溺的责骂着,“瞧你,笑成这样,没的给旁人看去了笑话!”旁人?的确,母慈子孝,婆媳和睦,她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像是在看戏一般,我们干立在一旁,做不了也插不进。这样的一幕颇有些不想看,却是走不得,巴巴的等着吩咐。
“快些去把衣服换了吧,哀家这里怕没有你能穿的,回椒房殿又太远些,去找彻儿吧,他的寝殿倒是有新做的,正准备给你送去呢。”一番话说得随意,却句句都能让我们心生嫌隙。
皇后点头,由宫人伺候着出了漪兰殿。我与苏相携往两边退出一条路,仍旧站得恭谨。太后不喜欢女子妖媚,想是苏相携虽然情急之下但也有所准备,我与她打扮朴素,皇后也许只当我们是普通的宫娥,经过我们时并不曾多看一眼。
陈后已经走远,太后收起之前的笑意,眼神忽然变得凌厉,眉眼不动,只唤来身边的嬷嬷,“静眉,带上来。”
那叫静眉的姑姑,与太后年纪相仿,是长乐宫的管事女官,已经封做告国夫人,虽是比不得太后,眉眼之间却自有一股威严。静眉听命,也往下面吩咐了一声,两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女子被带了上来,发髻凌乱,脸上身上都是伤痕,淤青斑紫,看得人心惊肉跳。
太后只是一味盯着手上的紫金钏子,冷冷道,“还不说么?”
“太后娘娘饶命,饶命啊太后娘娘!奴才没有...”那两个女子早已匍匐在地,此刻口中只会狂喊饶命。
太后只略微一摆手,“没有?静眉,给她们看看。”
“是,”静眉取来一堆布条,站到我们面前,一番话明明是对跪着的人说的,一双眼睛满是杀机,却是在看我与苏相携,“你们是自己看呢,还是奴婢给你们念来听听呢?”那正是太皇太后的细作每日交去建章宫的布条,每一张,都白纸黑字写下关于刘彻的字句。
不能承认,咬死了事不关己或许还有活路,一旦承认,重刑之下只怕还要牵连出更多的事情来,两个女子仍旧吃惶的大叫着,“那不是奴才做的,太后娘娘明鉴,太后娘娘明鉴啊!”
太后只是冷哼,“还不承认?静眉,念。”
“是,”静眉领命,手上的一张布条打开,“二月十五,朔望,帝宿椒房殿,卯时出。”又一张布条打开,“二月十七,帝诏百官,柏梁台宴,议与匈奴和亲事。”......“三月初六,午时,帝后同食,后言语顶撞,是夜帝宿宣室殿,未出。”......“四月十一,芳邻殿大修,帝赏苏婕妤织锦****八,金银百斤。”......“四月十五,宣室殿,王臧死,帝与苏婕妤同驾一马,引丧礼仪仗入宫,赵绾告老。”......一桩桩一件件,竟然还牵扯到了苏相携。
两个女子听到这里,不敢再喊饶命,只是低低哭着,声音已经嘶哑难辨,太后不耐,只冷冷吩咐了一句,“拉出去,杖毙。”几个字咬的不轻不重,却听的人忍不住发抖。
太皇太后病中,只怕不能管,事情既已败露,就算是知道了怕也不会再管,两个女子被羽林郎拖将出去,就在长乐宫外,一阵鞭打,叫喊声只有几下便安静了下来,两条性命已然没了。
“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太后转眼看着我们,我与苏相携立刻跪下,点头说是。
“这样的事以后如果再有,便是和她们一样的下场,你们听明白了?”面对太皇太后,我以为那就是烈火油烹,却不想今日才是真正的开始。
我与苏相携异口同声,“奴才明白。”
太后轻蔑的笑,“下去,哀家想起你们,自然会命人去请。”
虽然知道今日的一切不过只是杀鸡儆猴,但我其实还有疑问,同样是送消息去建章宫,为何只有她们被发现,我与苏相携却安然无恙?心中后怕,却不敢再多想,只是遵诺退出了大殿。
虽然我只身一人赶来,但此刻莲骨却候在殿外,已经被两具血肉模糊的妃嫔尸体吓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我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拉着她回了卿和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