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卫子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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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公孙夜访

是夜。

许昌府邸。

府外宾朋满座,恭贺许相继位的人群刚刚散去,许昌一身盛装,恢弘的寝殿内此刻只剩下他一人。翡翠屏风内,烛影摇动,乍起的一阵风,吹动了两扇微微开启的窗户,吱呀作响。许昌凝神,细听,察觉到一丝异样,公孙敖的身影却已经出现在他身后。

“丞相大人。”公孙敖淡淡出声,一身墨色长袍,宽大的帽檐刚好遮住侧脸。

“原来是公孙大人。”许昌看清来人,却微微蹙眉。

“卑职唐突,贸然来访,还望大人不要介意。”公孙敖虽然表明身份,却迟迟不肯露出真面。黑色披风下的半张脸,寒气俨然。

“你虽然称本官一声大人,本官却是不敢蒙受。”公孙敖是绣衣最高首领,绣衣直接授命于刘彻,许昌就算是位极人臣,也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况且绣衣又是这样一个专行刺客之事的组织,朝中没有人敢怠慢。他看一眼公孙敖,接着道,“不知公孙大人今日前来,有何要事?”许昌转身,心中却了然,既是深夜前来,必然有不可告人的因由。

“卑职奉圣上之命,追查一样东西的下落。”公孙敖缓缓抬头,唇瓣微动,“只是大人看见我,似乎并不高兴。”

许昌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听起来,不安多过愉悦,“有朋自远方来,自然高兴。”

公孙敖轻笑,“这么说,丞相大人是把卑职视为朋友相待了?”

许昌负手而立,看向公孙敖,“既然是奉圣上之命,本官自然知无不言。至于是不是朋友,要看公孙大人作何想法了。”

“作为朋友,远道而来,却还未能向大人奉上恭贺之礼,看来的确是卑职失礼了。”公孙敖向前一步,微微颔首。

许昌转身。笑问道,“公孙大人深夜踏足,就只是恭贺本官新任丞相一职?”

公孙敖略一思索,缓缓说道,“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只是怕丞相大人不敢回答。”

“什么问题?”许昌警惕,侧身问道。

公孙敖声音渐低,“虎符,现今何处?”

许昌还未出声,殿门外却忽然传来一声不寻常的响动,殿门吱呀一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许昌一声高喝,“谁在外面?”

一个身穿戎装的羽林郎,盔甲护住全身,未曾开门,只是站在殿外回话,“启禀丞相,今夜属下当值。”

许昌看了一眼公孙敖,吩咐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一刻钟后再回来值守。”

那身影魁梧,透过烛光映在殿门上微微晃动,遵了声诺,“是,属下告退。”虽然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可是随声而去的脚步,听起来却不止十人,寝殿内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殿外是如何的铜墙铁壁了。

公孙敖眉眼微蹙,只是说道,“丞相大人的卫队果然尽忠职守。”

许昌嘴角一抹笑意,“建章宫调遣来的卫队,自然尽忠职守。”公孙敖双眸流转,许昌刚刚继位丞相,建章宫便如此费心安排,看来今夜真的要不虚此行了。

许昌转身,微微颔首,“只是本官的下属办事不力,惊扰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丞相大人的歉意大可不必,只是这惊扰,来的正是时候。”公孙敖心中清楚,既然是建章宫调遣来的卫队,那么这响动既是提醒许昌不可妄自开口说出虎符下落,也是提醒自己身处何等的险境,公孙敖双眸深不见底,“不过,卑职刚才的问题,丞相大人还未曾回答。”

许昌抬首,“公孙大人说笑了,既然是掌管一个帝国全部兵力的虎符,自然是在皇帝陛下手中,况且事关军机要密,本官又何从...”许昌话音未落,公孙敖目光一凛,杀机突现,无牙长剑已然出鞘,三尺青铁,剑气逼人,直指许昌颈项。

公孙敖敛了笑意,说道,“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丞相大人,如实相告?”

许昌半分不敢再动,静默片刻,说道,“公孙大人方才可曾听见,本官寝殿之外羽林郎值守卫队无数,大人想要在此时下手,未免有些痴人说梦。”

“丞相府守卫森严,卑职也不敢妄动,只是如此规模的守卫,大人此刻却还是要乖乖钳制于卑职的长剑之下,倒也不算是痴人说梦了。”殿外守卫重重,公孙敖一身暗衣仍能轻易出现在许昌寝殿,他自然不会顾及巡视的卫军。

许昌扬眉问道,“一刻钟后,巡视的卫队就会回转,大人不怕?”

公孙敖盯着他,答道,“片刻的时间的确不长,却已经足够。”

许昌冷笑,“杀了我,你不可能安然脱身。”

公孙敖却摇头,一语中的,“卑职说过,今夜前来,奉的是圣上之命。”

“皇帝陛下想要杀我?”许昌闻言,身形一震。

“大人言重了。丞相大人刚刚继位,堂外朝贺的官员尚未散尽,皇帝陛下又如何会想要取大人的性命?况且丞相大人任郎中令时,掌握宫廷卫队,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又怎会徒惹杀身之祸呢?卑职说过了,此番前来,只是问大人一个问题。虎符,现今何处?”公孙敖嘴上这样说,手中的长剑却是只进不退。

许昌静默良久,忽然问道,“在本官回答公孙大人的问题之前,大人可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公孙敖唇角微动“洗耳恭听。”

许昌问的郑重,负手而立,一派肃然,“王臧为什么会死?赵绾又为何告老还乡?”。

公孙敖默然,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必丞相大人最清楚不过。”

许昌扬眉问道,“也是为了虎符的下落?”

“丞相大人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像御史大人一样冥顽不灵。”

许昌笑的无奈,“聪明之人又如何?冥顽不灵又如何?不还是一样要面对公孙大人的刀剑。”

“那,丞相大人愿意如实相告了?”

“大人的无牙长剑好像少了一样东西。”许昌目光往下,盯着自己胸前的长剑,那把剑,平平整整,没有剑锋。

公孙敖喃喃,目光却凌厉,落在许昌脸上不曾移开,“这把剑,叫做无牙。无牙,本就无锋,可是无锋,一样可以杀人。”

许昌闻言,连着说了三声好字,大笑着抚须,片刻后才转身道,“关于虎符的下落,本官只知道太皇太后为它单独建造了一座宫室,宫室底下的地宫又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间密室。每间密室都是机关重重,安排重兵把守,但是只有其中一间藏有虎符。如果想要知道到底是哪一间密室,恐怕就要先找到进入地宫的天文卷轴,那是建造密室时留下的最后一张地图,另外,还有一把开启地宫大门的钥匙。”

公孙敖开口问道,“那么这地图和钥匙都在太皇太后那里了?”

许昌缓缓摇头,“实不尽然。”

“怎么说?”

“太皇太后手中只有一把开启地宫的钥匙,而至于那张地图...”许昌似有疑虑,正在犹豫。

无牙逼近一步,公孙敖道,“大人请讲。”

许昌忽然抬头,说道,“这个人,想必公孙大人也认识。”

公孙敖扬眉轻问,“谁?”

“建章营骑最高统领,卫青。”

公孙敖听见卫青二字,眉宇骤蹙。半晌,手上的无牙几个回转,在空中划出几圈寒光,收回鞘中。殿门外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巡视的卫队已然回转。公孙敖转身,背对许昌道,“丞相大人应该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在其位而谋其政。丞相大人既然已经说出虎符下落,卑职便送上皇帝陛下的贺礼,恭贺大人乔升之喜。不过也请大人记住,有些时候,生与死的距离,不过就是喉咙与剑刃的距离。这距离是远一分,还是近一分,全在丞相大人的忠心是多一分,还是少一分。”

许昌刚想开口,公孙敖的身影却已经淹没在了窗外一片树影之中,只有窗台之下的几案上,多了一方丞相玺印。鎏金翠玉,映出许昌张惶的侧脸。

寝殿门外响起一声通禀,正是片刻前离去的守卫,“末将带兵返还,丞相可否一切无恙?”

许昌愣怔半晌,才几步便出了殿门,向着一群守卫道,“本相一切无恙。”

那领头的羽林郎仍是恭谨,问道,“丞相大人可有吩咐?”

许昌郁结半晌,终于只是道,“你们都退下吧。”为首的一个羽林郎尊诺领命,一行人退至走廊中,肃然而立。其实许昌深知方才这些人也不曾远离,只是回首望向寝殿内那扇微风中晃动的窗户,他还是冷汗直下。

夜深露凉,月如弯钩。

待回神时,公孙敖却发现已经走到了卿和殿外。

如水夜色下,一片片嫩黄的树叶卷舒着,隐没了公孙敖站在殿外高处的身影。仍是一袭墨色披风,只是帽檐已经摘下。

“你最近好像很喜欢来这个地方啊。”身后突兀的一个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公孙敖不曾转身,仍是望着卿和殿的方向,淡淡道,“你的任务完成了?”

露台高处,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他身后转出,漆黑的夜色下,透过烛火,依稀可辨一身赤蓝长袍,棱角未明的轮廓,身量未足,闻言却只是抱臂,回道,“不过是杀几个人而已。”清凉如孩童一般的声音,充满了玩味,“司魂前来复命。”

公孙敖静默不语,司魂却径直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他身前,眯眼念着远处殿门上金字书就的一块木匾,一字一顿,“卿,和,殿。”片刻后,他又转身,右手手指抚上下巴,半只手臂被包裹在一个华丽精致的铁质袖套里,那是一个设计精良的暗器机括,三排雪魄银针排列整齐,隐隐泛着萃过毒液之后的蓝光,“我很好奇,这里面到底住着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公孙大人如此的流连忘返,嗯?”

“身在绣衣,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

司魂作势挑眉,饶有兴趣的问道,“哦?什么道理?”

“任何事情,好奇只会对你百害无利。尤其是在绣衣。”公孙敖微微转头,只是看了一眼还不到自己肩头一般高的司魂。

“这个道理你说过很多次了。只可惜,我从来就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司魂勾唇,片刻后又问道,“对了,夜然去了哪里?”

“你应该听说,她的任务失败了。”

司魂喃喃道,“那么,她现在只可能在一个地方...永夜地牢。”那是所有绣衣杀手的噩梦。任务失败的杀手都会被带到那里,经历最痛苦的折磨。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修罗地狱,那么应该不会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比永夜地牢更适合叫这个名字的了。

司魂回身,抬眉问道,“我正想问你,夜然可是绣衣里面排名第二的暗杀高手,怎么会也有失败的时候?”他目光深了几分,敛眉看向公孙敖,“她的对手到底是谁?”

公孙敖目视前方,“刚刚才提醒你的事情,怎么,又忘了么?”

司魂只是一味询问,勾唇道,“我可是绣衣里唯一一个排在夜然前面的人,她失败了,任务自然就会落到我的头上,我过问一下自己的任务,有什么不应该么?”

公孙敖仍是淡淡,“每个人都会有失败的时候,夜然不例外,你我也不会例外。既然已经是失败的任务,就不需要再被执行了。这个任务已经不存在,那么你所谓的对手,也一样不存在。”

公孙敖说完,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侧脸淹没在一片树影之中,向着司魂道,“你的衣服脏了。”

司魂笑道,“我还以为这么半天你都在跟空气说话呢,看都不看我一眼,公孙大人怎么知道司魂衣服脏了?”

“血腥气太重。”公孙敖只说了一句,便不再理会,转身而去。

司魂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衣服,果然沾染了几片鲜红,只是那鲜红在烛火和月色之下,旖旎一片,盛开的如同大朵大朵的血色玉兰,煞是好看。他好笑的看了一眼那几朵血玉兰,又抬头看向卿和殿内一盏明暗不定的宫灯映出的一个女子身影,脚尖一动,一阵风过,便再寻不到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