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出神,水面上忽然多出了一个身影。玩笑似的看着映在水面的两张脸,碧波荡漾,弯曲成好笑的弧度。
“发什么呆?”
我猛地转身,站起来请安。
刘彻收回目光,隐去眼里的笑意,问我,“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都听到了。”我坦然,无所畏惧,夹缝中生存虽难,可两面三刀却只会死得更快。况且我早已拿定主意,不会对刘彻相瞒。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有一线生机。
“既然都听到了,还琢磨什么呢?”刘彻站在我面前,低下头,打量我。
我抬眼看他,直言道,“琢磨着赵绾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他仍旧是低头打量的姿势,神色复杂,问道,“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想着夜然没能拿到任何消息,刘彻必然不肯轻易放弃,唯一可能知道虎符真正下落的人就是赵绾了。恰巧赵绾王臧又被太皇太后责罚,双双下狱,绣衣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我问他,“绣衣应该已经有所行动了吧。”
他直起身子,却仍旧看着我,道,“猜得不错。绣衣的人昨晚去过地牢了。”
我惊讶于他的大胆,但是转念一想,太皇太后曾经说过,若是赵绾死了,她反而会心生疑窦,所以刘彻不至于这么无所顾忌,于是问他,“那陛下可记得,太皇太后说过,赵绾有错,但错不至死?”
他点头,“记得。”
我蹙眉,这么说来,他是另有打算了。
见我半晌不曾开口,他又问,“怎么不说话了?”
我摇头,“既然记得,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刘彻挑眉,“什么意思?”
我笑,“赵绾大人的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他看我一眼,低头也笑了一下,不过那笑容一闪而逝。
我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他,“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公孙大人?”夜然行动失败,公孙敖自然也要受牵连。
刘彻忽然敛了笑意,“绣衣的主人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他之所以会在这个位置,不是因为朕愿意给他机会,而是因为他从来都站在与朕相同的高度。绣衣这样一个组织,需要的根本不是方向,而是一个可以掌控黑暗的人。只不过绣衣里面,没有代人受过之说,能者居高位,无能,自然就免不了罪责。”
那样黑暗的组织,如何的烈火油烹不是我所能想象,但我却总有一个预感,夜然这次行动之所以会失败,原因并非那么简单。
我暗暗握紧了双手,指甲掐进肉里,说道,“奴才还有个疑问。”
他仍是淡淡,“你说。”
偷偷吸了口气,壮了壮胆子,终于还是问道,“陛下告诉我卫青的事,是想利用我的出现使得卫青在打斗中分神,好让夜然得手,还是想让我为了保护卫青,阻挠他的行动,夜然才更有可能顺利拿到虎符?”
刘彻却疑惑的看向我,眉眼微蹙,“你是这么想的?”
“陛下不想让奴才知道的事情,奴才一定不会知道。”
“救不了卫青,你会罢手?”
我仰头看他,说的坚定,“不会。”
他靠近我一步,问道,“所以在你的心里,朕做每一件事都必须是有理由的?”
“难道不是吗?”
他的神色不似平常,“难道朕就不能只是做个顺水人情?”
我转身,瞥向远处,池水之下,暗波涌动,这几日从不曾安睡,突然袭来的倦意让我有些疲累,“奴才一直觉得,像你们这样的人,如果没有理由,是绝对不会为了任何一件小事浪费心力的。”
刘彻却问,“‘你们’?你说的‘你们’,还有谁?”
我摇摇头,挥去那个笑倚白马的模糊身影,怅然道,“这里的人,不都是如此吗。”
刘彻异常的耐心,“事情已经发生,也就无所谓有没有它的理由。有些时候,理由的存在只是为了能够有一个更好的结果。而现在,夜然的行动失败了。这,就是结果。”刘彻偏头看向我,盯着我道,“可是至于你,也不算是一无所获吧。”
我勾唇,的确,至少我见到了卫青,“陛下的意思是,奴才又欠了您一个人情?”
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眉梢扬起,“既然是人情,总归是要还的。”
“除了这条命,奴才没有别的。”
“不管是你很聪明,还是碰巧猜到,你都说中了。”
果然,我的性命虽贱如草芥,但是只要还有价值,便不会轻易被舍弃,“是么?奴才能做什么?”
他想了一会,说道,“从来没有人是心甘情愿做奴才的,至少朕从来没有见过。”
我了然,笑道,“原来陛下说的是这个。”
他的语气忽然郑重,“老祖宗能给你的,朕同样能给,而且只可能比你想象的要更多。”
我转过身子,背着手,细细数来,“纳妃是第一个人情,见到卫青是第二个人情。如果说只是一笔交易的话,陛下的确是天下间最会做生意的人。”
“你敢骂朕。”刘彻蹙眉。
我转头,看着他笑,“真话而已。”
他舒展眉宇,笑道,“原来还没有变呆,还会开玩笑。再加上这一次,朕不治你这大不敬的罪名,三次人情跟老祖宗换一个你,够吗?”
我抬头,蹙眉,问他的意思。
“你就真打算这么一直装下去?”刘彻一句话,看穿我所有伪装。
我忽然泄了气,“人生如戏。忍得过怎样的痛苦,才能得到怎样的繁华。陛下不也是这样认为么?”
“道理是不错,可是你自己呢,难道你就愿意一辈子跟这些外戚绑在一起了?”
原来太皇太后保的那方势力,在他的眼里全都归在了外戚一类。我摇头,向他解释,“就算是绑,也不是一辈子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奴才不怕风霜相逼,只害怕到最后,连自己身边的人也保不住。”
刘彻静默了片刻,慢慢道,“你是不想为自己打算呢,还是不会为自己打算呢?说这样的话,可曾想过自己的将来?你越是躲,该来的不该来的就越是冲着你来。你如今的身份已经不能完全左右自己的事情了,若是以后时间一长,老祖宗再想要决定你的去留,到时候只怕更是要仔细权衡。就拿卫青来说,你拼死护他周全,可他现在却要反过来顾虑你。如果你还是指望着帮老祖宗好好做事就能换来你们二人的平安,朕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倒不如找个空,仔细想想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
我一面听着,一面怔怔发呆,他几句话就把我心里最后一丝希望都打破了,有些悲愤,觉得这样的境地为何偏偏要我来承受,向着刘彻道,“凡事都有回旋的余地,船到桥头,必不会无路可走。”
刘彻冷冷的说,“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这宫里是最容不得做梦的地方,前面等着你的到底是什么,你明明就很清楚,若是有一天...”
刘彻忽然停住,我却明白他的意思。若是有一天...太皇太后不在了,我又该依靠谁呢?其实他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懂,可是却从不愿意仔细探究,难道真的是我不愿意懂吗?难道是我一直哄着自己,给自己编造个谎言,骗自己说前面的路会好走一些,前面等着我的会是更好的事情吗?然而事实呢,前面的路无论怎样的风霜刀剑,我都是要一个人走完,稍有不慎,性命休矣。
我默然许久,被刘彻打破,“若你当真明白其中的权利牵扯,就该好好为自己谋个出路,不要真的等到了那一天,事到临头才知道身不由己!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该怎么做却要看你自己。如果还是做梦,倒不如早些想想该怎么应付那些虎视眈眈的人。”
我不禁苦笑。谁还会是虎视眈眈的人?当初我不明白为何公主送我进宫,也不明白为何刘彻在大肆遣返诸侯回国时独独漏掉了侯爷一府,可如今他们的动作却愈发明显,司马昭之心,却将精力全用在了我的身上。刘彻如今还算肯与我说几句话,但是却远远不及他们所求。我若做得到,那还好说,若是做不到,留得住命回掖庭已是万幸。
过了好久,他淡淡问我,“卫子夫,难道你心里就从没有一个人,是能让你跟他喊一声救命的吗?”
我怔了半晌,还是摇头。
他盯着我,转头凝视藕塘深处,不再说话。
两人静默不语,走了很久才回到卿和殿。我进屋,看他不曾跟进来,便转身去看他。他立在殿门口,负手而立,浑身沉浸在一片暮色中,目光却落在了我的脸上,我说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只觉得这样温柔的一幕怕是我今后一生中都不会轻易忘记的光景。
我呆呆站着,说不出话。
殿门两边的宫人小心的询问,“皇上今夜可要歇在这里?”
刘彻回神,面色没有丝毫不妥,缓缓摇头,自转身离去。
望着刘彻渐渐远去的背影,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夕阳中,暖暖的暮光,透体都是暖意。想起刘彻语重心长的话,他说的真诚,也提醒我的瞻前顾后。今后,我该怎么选择自己的命运,又到底该何去何从?